【中篇小说】出家（十四）

啼妃

十四





    从医院回到家，殷兰发现房间里的小钢丝床已经撤了。她站在门口，像不认识这个地方似地踟蹰着，而钟灵傲冷眼旁观着她的妈妈，钟致远忙上忙下。





    晚饭是钟致远母亲做的，做完了饭她直着嗓子吆喝老的小的吃饭——她有一些不能自已的喧宾夺主，也有一些给她老伴呼喝得不知如何是好的谨小慎微。





    晚上，殷兰和钟致远一起陪着钟灵傲做作业。她切了苹果，给公公婆婆房里端进去一盘，然后端着另一盘坐在钟灵傲房间里。她看着钟灵傲和钟致远头靠头，钟灵傲不时咬着笔头翻翻白眼——殷兰就在这时候用牙签举着一块苹果喂上去。正在冥思苦想数学题的钟灵傲就张嘴接了苹果，她一边嚼着苹果一边继续翻白眼思考数学题。钟致远从女儿的作业本上抬起眼，温情脉脉看着殷兰。殷兰忽然觉得那钟致远就是很多年前的自己的父亲，而那钟灵傲正是自己。那么，如果钟灵傲是那时的自己，那现在的自己又是谁呢？那时的母亲吗？不太像的。那么，现在眼前这个温情脉脉的男人，他到底是看着谁呢？是从前的父亲看着他从前的女儿还是现在的丈夫看着他眼前的妻子呢？殷兰觉得有一点剪不断理还乱了。她不知自己是怎样就就用牙签叉着一片苹果要送到钟致远嘴里去了。





    “妈妈！”钟灵傲忽然大叫一声！吓得殷兰手一哆嗦，苹果差点掉到地上。幸而钟致远反应快，他用手一托，稳住了殷兰的手，然后把苹果送进了自己嘴里。





    “干什么一惊一乍的，看把妈妈吓了一跳，快，好好做题！”钟致远吃着苹果，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手一扬装样子地在钟灵傲脑袋上撸了一下。






  “妈妈，现在时间不早了，您刚出院身体还没恢复，您还是早点去休息吧。”钟灵傲十分殷切地说，像个小大人。





    殷兰有些失笑地看着她这自以为聪明非凡的女儿，她微笑着说：“没事，妈妈可以的。我和爸爸一起陪着灵傲把作业做完。”





    钟灵傲的小脸有点气鼓鼓，但也无法。





    钟灵傲终于做完了作业。钟致远这天像是有点逃似地和女儿匆匆道了晚安，他转身离去的一瞬，钟灵傲伸出一只小手拉住他的衬衣下摆，竟然没拉住，他就这样脱身而去。





    “爸爸……”钟灵傲极轻地哽咽着，她的手徒劳地留在虚空中。





    “灵傲……”殷兰在钟致远后面，她把女儿留在虚空中的那只小手拽住，她感觉得到那只小手的抵触和排斥，但她还是紧紧地握住她：“灵傲，你……今晚要不要和爸妈一起睡？”





    钟灵傲呜咽难止。她奋力从母亲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她呜咽地说了一句“不需要，我不需要”，就想赶紧关上房门。但殷兰又挡住了她，“那么，晚安，灵傲。”殷兰不屈不挠地说。“晚安，妈妈。”钟灵傲无法，不得不回应。




    殷兰回到房间，钟致远已经上了床，他招呼她说：“不早了，你也累了，早些睡吧。”但殷兰迟迟不上床。他们已经分开太久，她没有办法做到即刻坦然和放松。殷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钟致远只好又起身安抚她，“睡吧，啊。”殷兰终于和钟致远并排躺到了被窝里。她忽然想到钟灵傲，她觉得一个人睡在那个小房间，就像是另一个年幼的自己孤单睡在荒野里。这是以前钟致远单睡或搭钢丝床睡自己边上时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实际上钟灵傲独自睡也已经很久了。





    钟致远搂住殷兰的时候，觉得像搂着一具僵尸。他不停地抚摸她，而她却越来越紧张，她终于把脸捂在被子里啜泣起来。钟致远茫然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





    夜很深了，他也有些累了。他把一条胳膊伸到殷兰脖子底下给她枕着，用另一只手替她拭去了脸上的泪。他一下一下轻拍着她，像安抚一个婴儿，“放轻松睡吧，啊，好好睡一觉……”他终于感觉她僵硬的躯体慢慢放松下来，她像一只鸟，蜷在他怀抱里睡去。他也放松下来，疲惫不堪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钟致远给闹钟闹醒，连忙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却发现殷兰已经坐在床头了。





    “你再睡一会吧，我去喊灵傲起床，我醒得早。”殷兰说。





    “兰……你这么早……”钟致远听说殷兰这么说，就又躺倒，伸了个懒腰。殷兰披衣下床去喊灵傲，她一打开房门就看见灵傲站在他们房门口，她都没有穿外套。





    “早上好，妈妈。”钟灵傲声音低低地说，她还是像个小大人。





    “灵傲，你这么早就起来了，怎么也不穿外套，要冷的呀……”殷兰急切地说。





    “你们昨晚过得好吗？我爸爸醒了吗？我可以进去呆一会吗？”钟灵傲问得郑重其事。





    “当然可以啊快进来……”殷兰赶紧把钟灵傲拉进来。而此刻，钟致远在大床上已经热情洋溢地在喊了，“哦哟，灵傲比爸妈还起得早呢，快，再到爸爸这里捂一会，五分钟，快快快……”





    “爸爸——”钟灵傲嗲嗲地喊了一声，雀跃地扑了过去，然后哧溜钻进了爸妈的大被窝。钟灵傲在被窝里紧紧地搂住钟致远的脖子，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搂着，热泪盈眶地搂着。






    殷兰坐上床去，她和钟致远和钟灵傲保持着一点距离，她热泪盈眶地看着这一对无比亲昵的父女。





    “妈妈，请原谅我，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和爸爸亲昵够了的钟灵傲，好像忽然注意到了妈妈的存在，她又对着她母亲用上了如此这般的外交辞令。这一次，殷兰看着十二岁的既无邪又狡黠的女儿，她也像个外交家一般回答：“灵傲，妈妈也不知如何是好。”





    无论如何，殷兰和钟致远都是恢复了常态的夫妻关系。当在某一个夜的最深时分，钟致远终于徐徐缓缓进入了殷兰的身体，她陡然感到此生已过大半的哀凉。她觉得，这一次的修好，其实是实质上永恒的失去，也是对这无限眷恋又无限悲愁的人世的一种温婉的告别形式。





    不久，钟灵傲来了月经初潮。她的第一次月经初潮，是坐在她父亲大腿上来的。一朵玫瑰花似的艳红，就这样醒目地开在钟致远烟灰色的长裤上。奶奶看见了，有些轻微的怒意，“哎呀，灵傲你这孩子咋这不懂事的，他是你爸……”爷爷看见了，皱着白眉疙瘩，抖擞着双唇，没抖出一句话。钟致远竟惊且尬，“啊，灵傲成大姑娘了，没事没事，爸爸去处理一下，那什么，快去和你妈妈说……”钟灵傲不理爷爷，也不理奶奶，她有些得意也有些怅惘地看着钟致远裤子上的那朵玫瑰。





    “钟灵傲，祝贺你长大成人。”殷兰对她说，她喊了她的全名。





    “谢谢妈妈。”钟灵傲不用装小大人了，她早已经习惯了用成年人的语气和殷兰说话。





    钟致远的父母不几天之后就回了老家，俩老人都忧心忡忡地。殷兰独自又去了一次同里，她母亲老了好些，但是慈眉善目。殷兰没有对她妈妈说什么，她妈妈也没多问什么。既没问钟致远，也没问钟灵傲。她妈妈只在她回去的时候，拍怕她的手臂说：“兰兰，放宽心哈。万事先不为难别人，但说到底，不为难别人就是不为难自己。”大概因为信了佛，殷兰妈话说得很有禅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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