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比赛16】那个叫林淑娜的女人

大美丽

【注】本文3022字

　　若不是小姨反复相求，我不会回到小镇。

　　小镇还是那副腔调，十年也不曾变化。笔直的街道，闭上眼睛我都能背出两旁的店铺：阿超理发、英子超市、亮哥开锁……这地方和外面的世界脱了节，像一头性格温吞的不紧不慢的老牛。我背着双肩包，里面是两天的换洗衣物。大巴到站，我看到小姨正抻长了脖颈张望，看见我，她明显地松口气，脸部焦急的表情松弛下来。

　　“艾可，谢天谢地，你可回来了。吃过饭没？要不要先吃碗面？“

　　我的确还没有吃饭。四个小时的大巴坐得我的胃一阵阵翻腾，我摇了摇手。可小姨仍然把我带到了车站附近的一间面馆，叫来两碗青菜肉丝面。

　　“老板，加个荷包蛋！”

　　厨房里传出一阵爆炒肉丝的香，我狠狠吸着鼻子。闻到熟悉的味道，心里竟涌起了细小的感动。

　　“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青菜肉丝面，加个荷包蛋。”小姨低头搓着双手，没话找话。

　　“人是会变的。”我说，“现在我已经不那么爱吃面了。”

　　小姨尴尬。我假装不看她，眼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油腻的桌面、墙上呼呼作响的风扇，柜台后的女人正噼噼啪啪地按着计算器，一只苍蝇在她头上盘旋。

　　面端上来，小姨让我趁热吃。她自己心不在焉地扒拉了几口。我倒是毫不客气，一口气吃了个精光。一来我确实饿了，二来除了吃面，我不知道和小姨聊些什么：外祖父母早就故世，她从小被送到别处寄养，我们见面的次数寥寥。

　　小姨终于开口：“艾可，她的情况不太好。医生说了，就是这几天的事。”

　　我沉默。

　　“她想见你一面。我想着，你离开小镇都有十年了，未必肯回来。但毕竟血浓于水……”

　　七月。店里没开空调，电扇嗡嗡吹出热风，我的衬衣粘在背上。我说既然这样，吃完马上去医院，我只请了两天的假，她要有幸死在这两天，我还能帮忙拾掇。要是拖过这两天就得麻烦小姨了。

　　我去结账。两碗面二十元。小镇物价上涨倒是紧跟社会潮流。这时忽然跑进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娇滴滴地叫声“老妈”，女人笑着随手把刚收的钱塞进她手里。

　　我的汗滚入眼睛。小姨站起来吐出口气：“艾可，我们走吧。”

　　我叫艾可，有个弟弟叫艾民，他死了有十年了。十年前的七月，艾民滚到谷底，摔得连尸体都拼不全。后来殡葬师想了个办法，他买了只塑料模特，卸下塑料模特的左胳膊和右腿给艾民粘上，我弟这才齐整起来。他在停尸房摆了三天，这三天我不眠不休地陪着他，实在困得慌就在椅子上眯一会儿。我时常感觉到我弟苍白的脸蛋悬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我说艾民你真好，得到了解脱。出殡那天林淑娜哭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我冷眼旁观，滴泪未流。我弟将他迷人的微笑转接到了我的唇角，于是林淑娜把怒气加倍发泄到我身上，她冲过来踢我、咬我，筯疲力尽后坐在地上大声诅咒我，最后她从怀里掏出一只信封摔在我面前：

　　“滚！”她言简意赅地说。

　　我靠这只信封撑完大学第一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然后边工边读结束了大学生涯。这是林淑娜留着给我弟娶媳妇的钱，你没听错，她预备给十七岁的艾民娶媳妇，虽然我弟一直反对。那年高考，我的成绩排镇上第十，林淑娜不为所动：“女人总是要嫁人的，读那么多书干什么？“

　　幸亏我弟死了。这么说实在没有良心，但事实的确如此。有一度我很怀疑我弟是为了我能念大学献出生命，自父亲死后，只有他真正疼惜我。

　　直到艾民过世半年后，我的眼泪才不受控制地随时乱流。

　　我和小姨并排走在梧桐的树影里。小姨的身形也佝偻了，像藏在树影里的一片云。树上的蝉嘶鸣不休，强烈的日光穿透叶片，烧得我脑壳晕疼。

　　“艾可，你谈对象没有？”

　　“没有。工作那么忙，谁有空恋爱。”

　　“其实不能全部怪她。“小姨斟酌，”一会儿看见她就别提旧事了哈。“

　　我说小姨你放宽心，我现在很平静，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回来。这十年我回来过没有？没有。我对她没有任何感情。

　　小姨张了张嘴，声音被吞进了树影。

　　我的外祖母性格扭曲到极点，她送走小姨是为了对林淑娜百般折磨：她用鞭子抽打她，拿烟枪烫她，罚她不准吃饭，命令她下雪天在门口站上一夜，甚至骂自己的女儿：“你这个畜牲！狗娘养的婊子东西！“

　　外祖母忘记了这个女儿也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在辱骂的同时自己也成了狗娘和婊子。然而奇怪的是，即使如此，林淑娜还是战战兢兢地成长起来了。等外祖母一死，她即刻获得了自由，并将外祖母仇视子女的精神与行为发扬光大。

　　很不幸，我是她的女儿。

　　眼下，我站在病床边仔细审视被子裹着的 “木乃伊“，她的脸颊凹陷，头发基本掉光，像电影《功夫》里的火云邪神。小姨看了看点滴，按响看护铃，同时也惊醒了她，她暗淡的眼睛瞪住我，曈孔的光缓慢凝成一道锐利的射线：

　　“你怎么来了？“她惊慌愤怒，身躯簌簌发抖，“来盼着我死？咳咳，我告诉你，你别，别指望！”

　　她一字一字地挤出这段话，累得直喘气。我感觉悲哀，我印象里的林淑娜威严而高不可攀，她拧我耳朵的时候就像提着条鱼那么方便。小姨奔到床头安抚她：

　　“姐，艾可来是你的意思啊。”

　　“女儿，咳 ，女儿有什么用？”她胡乱地摆手，“还不是叫人瞧不起！我的艾民，我的儿啊，我就要去见你了。”

　　她面向天花板发出一阵咕咕的不知是哭是笑的声响，我看向小姨，小姨满面茫然。我开始心疼请的两天假期，毕竟这意味着接下来的半个月我都没得休息了。正好护士来更换药水，我趁机转身向外走。小姨急忙跟出来。

　　“艾可，等等我。”小姨红着眼睛，“她病得重，前天她在梦里反复叫你，醒来就催我给你挂电话，她自己不记得了。”

　　我站定，小姨是个善良的女人。现在，比起林淑娜，我更痛恨没见过面的外祖母，是她将苦难延续到了每一代后辈身上。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艾可，你妈妈她——”小姨还想说些什么，始终没有说出口。

　　我弟弟降生以前，我简直是林淑娜的眼中钉肉中刺。她嫌弃老实的父亲更嫌弃自己。从小我就努力读书，希望从她的眼中看见赞许，然而没有。无论我考多少个满分，拿过多少张奖状，林淑娜均无动于衷。她恨我不是个带把的。

　　后来艾民出生，我的母亲才收掉一部分对我的仇恨，转化为对艾民的关注。我感谢并且同情宽厚仁慈的弟弟，尽管林淑娜不打骂他，然而却操纵着艾民的人生：他要在九岁入学，十七岁成家，二十岁生儿育女，三十岁重盖新房——我怀疑假如艾民不死，她能一直控制到他七十岁。而他死了，带走了她全部的期待。事实上，当艾民火化的一瞬息，林淑娜也已经死了。

　　铃声大振，打破了我和小姨之间的沉默。我们几乎不约而同冲向病房，机器上维系生命的细线嘟嘟响个不停，最后拉成平直的一条，世界忽然寂静。

　　林淑娜的后事是我和小姨一同操办的，为此我特意又请了几天假。我的主管十分诧异：“艾可，原来你有亲人。”他觉得不妥，又特别补上一句：“请节哀顺便。”

　　林淑娜的遗体非常轻，殡葬师把她收拾得非常干净。在她的枕边放了朵黄色的小雏菊。我们看着她飘进火化间，隔五分钟变成一捧灰出来，我不清楚里面有没有杂夹着其他人的遗骸，这有什么关系呢？一切都化为泡沫了，一切。

　　我回程的那天小姨请我吃面，仍在上次的面馆。两碗青菜肉丝面，加蛋。店里只有老板，我问起他的夫人孩子，他笑盈盈地说：

　　“周末了，我让她带孩子去公园转转。“

　　我吃得很小心，很慢。我问小姨，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喜欢吃肉丝面？那时你根本不在小镇。小姨想了想告诉我：“是你妈说的。“

　　我的筷子顿住，我不知道林淑娜会记得这样的小事。接下来我埋头大口吸溜着面条，直到碗净汤光。我不想让小姨瞥见我情绪的起伏，正如十年前我不想让林淑娜看见我破碎的内心一样。

　　小姨送我上大巴，她向我挥手道别。我的眼睛扫过小镇的天，小镇的山和街道，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了。

　　车行驶到半程，手机跳出一则消息：

　　“艾可，我的姐姐，你的母亲林淑娜，是你的外婆被她的亲生父亲强暴生下的孩子。”

花若叶

这篇不容错过啊

花若叶

这个妈和这个姑娘，我都能找到现实的影子。作者在这个姑娘身上留下几个细节，给她在自卫的坚强的盔甲之下，留出了不易察觉的柔软潮湿的部分。比如吃面，铃声响起，与小姨不约而同冲进病房，多请两天假操办丧事等等。

TMD,有时候心硬是因为受尽了命运地摩擦，让柔软的部分难以显现，比如林淑娜，她会在弥留之际不自觉地叫女儿，当面却说不出说爱。与还有机会独立改变命运的女儿相比，她才是悲剧的主角，是最值得同情的角色。

花若叶

看漏了，这篇，总之，打动了我。
重男轻女，悲剧人格延续，最后致命一击，搅动起更多复杂的情绪。
原谅，还是不原谅，成为一个问题。

非常好，非常非常好。
对于过过苦日子的人来说，很多内容是真实可信的。
最惊人的部分，也能作为艺术的一部分，理解。

作者将“我”倔强的性格刻画得栩栩如生。
许多许多话都让我动容，比如：
我说既然这样，吃完马上去医院，我只请了两天的假，她要有幸死在这两天，我还能帮忙拾掇。要是拖过这两天就得麻烦小姨了。
我们看着她飘进火化间，隔五分钟变成一捧灰出来，我不清楚里面有没有杂夹着其他人的遗骸，这有什么关系呢？一切都化为泡沫了，一切。

有些话，说得像桃花。

曹衣出水

е  2021-9-6 1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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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中的花

【小说比赛16】那个叫林淑娜的女人

有一事未明。外婆被亲生父亲强暴，生下林淑娜，继而虐待（姑且这么说）林淑娜；跟林淑娜重男轻女，常薄情女主人公，有多大关系？林淑娜到底是重男轻女，还是少有阴影？这点说的不清楚，也导致最终真相大白时感染力不够。

故事通过一碗面，体现林淑娜心里还是疼爱自己女儿的，以此来说明人的复杂性，母爱的天性。

结尾有哗众取宠的味道。有很多角度或故事，可以作为林淑娜性格的伏笔，没必给林淑娜整个那么悲惨的命运。比如，林淑娜生主人公时，因计划生育受到处分，丧失大好前途；故对其较为冷漠苛刻。等等。

7.5分。

芳源

小说写到这份上，也是绝了。
最后一句，为什么要加上？
就像一道灌汤黄鱼，顶极大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端上桌子。。。
就在客人要动筷的一刻，
停下，都停下，这道菜还一个绝佳配料未上。。
于是，你拿出一块顶风都能臭 出八百里的臭豆腐放在鱼上面。。。
并且信誓旦旦地说，这就完美了。。。
所以砖家觉得，只能给5分。。。
画蛇添足，从来都是最大的败笔。
多读读张爱玲吧。

小谢青蛙

好像跟薄荷味，还是色妞都争论过太好的散文文笔反而不适合写小说，我觉得最适合的小说文笔就是这样的，补用力的，就那种白描的淡淡的那种，就如栀子香味道，淡淡，不浓郁。

散文语言太华丽了，是浓香型，小说文笔是淡香型

小谢青蛙

当然我没看过李元霸的小说过

小谢青蛙

这种不显山不显水的，但又是纯小说的文笔，绝不是擅长其他文笔客串写小说的，我猜下，李元霸吧？

小谢青蛙

这篇应该是目前看过的前五之列，但是，这篇主题是什么，我没看出来，我觉得主题缺失。

小谢青蛙

这是我唯一一篇一口气看下去的小说，所有炫技的手法都没有，叙事也很正常，中间一段倒叙，两头是正写。但就是这么不徐不急的语言，包括日常场景，都让观众有带入感。其实弟弟死后母亲把钱扔给女儿，以及女儿从此十年没见母亲，这不太合理，但是在作者的叙述下，显得很合理，世界上人多去了，管他合理不合理，就这么煞有介事地淡淡叙述，还能让人一口气看下去就是好小说。

小谢青蛙

把最后一句去掉就是好小说，作者没必要交代为啥母亲恨外祖父，其实不管哪一种都一样，但加了乱伦我觉得打破了小说风格

王二但不麻子

人性兽化然后回归，写挺好。大学问说用力过猛，我则以为作品的逻辑足以自洽：看似荒诞实则合理。女主虽然受尽人生的屈辱磨难，但始终期待亲情，并给那些愚昧残酷的人心予以同情之包容。这是她与其母最不一样的地方。其母屈服于生活被生活所调教，最后转嫁痛苦或仇恨。而女主，也许敏感，麻木，但依然没有放弃去拥抱生活拥抱亲情。

挺好看的。我个人挺喜欢。人的悲剧，有一半以上来自炼狱里深藏的兽性。

灭灯退魈

母亲病重，早已撵出家门几乎断绝关系的女主，在小姨的劝说下，请了两天假回来探病

女主从小缺失母爱，她的母亲“将外祖母仇视子女的精神与行为发扬光”，在弟弟死亡后她被母亲撵出家门，所以小说里面，女主一直以冷漠无情的样子出现

但这只是她用来武装自己的假象，她在弟弟死亡半年后，“眼泪不受控制地随时乱流”；在最开始的餐馆里吃面条，看到老板娘把收到的钱递给女儿零花，女主“我的汗滚入眼睛”。这一切都说明，女主内心里面是渴望亲情的

接着，女主见到病重的母亲，后者却说“来盼着我死？”态度仍然恶劣，母女关系继续保持着僵硬。值得一提的是母亲那句“女儿，咳 ，女儿有什么用”，看起来是重男轻女，其实是在哀叹女性比男性更难挣脱命运的桎梏

小说里面的人物经历一系列事件后，无论是外部物质还是内部精神，必然会产生前后不一的变化。这篇小说里，导致女主发生变化的有两个因素，一是母亲记得她爱吃面条，二是小姨子发送出来的关于母亲秘辛的信息

于是，女主的冰封世界开始解冻，她和母亲多年来的矛盾冲突得到了解决

这篇小说各方面都比较成熟，就是后面那两个因素的处理上，有点欠妥

小姨子解密女主的母亲是外婆被跟她亲生父亲强暴后所生，这只能在某种程度上获得女主的同情，但不能理解（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苦难延续在子女身上），也不能唤醒女主已经死去的亲情

但母亲知道女主从小喜欢吃肉丝面，这个因素就能做到

所以从冲击力来讲，小姨子解密并没有肉丝面来得强烈，哲学家说过，事物的发展是螺旋式上升的，因此小姨子的解密应应该排在前面，比如女主和小姨子一起埋葬骨灰盒的时候，但女主仍然无动于衷，或者只是嘴角牵了牵

最后才是肉丝面上场，女主瞬间泪奔

高潮就要放到后面，不然中途高潮了，后面就是不应期，再怎么刺激一时半会也没有效果

8.0分

诗意天涯

语言好

啼妃

所有原生家庭自带的负能量都是有秘密渊源的——那些说不出的苦，忘不掉的爱，挥不去的恨，会在岁月里畸形地发酵，滋养也扭曲一代，再一代。

说实话这篇《那个叫林淑娜的女人》前面我一直读得很揪心，作者的语言有着年轻的稚嫩和犀利，但外婆和林淑娜这两个角色的存在面貌的逻辑是不通的。就像跳水运动的难度系数不同一样，在结尾部分，小说昂扬直上，顺理成章地揭开了让人揪心的原生态秘密，也顺理成章地由扭曲仇恨上到一个尚且说不出口的带痛和解与慈悲的新高度——也许这秘密是虚构的，但在这整篇小说里，我觉得这样安置却是一种虚构的真实。不像其他一些文章，口口声声说这是真人真事，却在小说这种体裁里失去真实之真了。

背负着原罪的人生，让爱变得很稀薄，但爱终究是存在的。小镇的山水异改，林淑娜已离别而去，所有的痛楚和不可原谅，通过秘密的揭开，开始坚冰化水。我想，我读到了这些。

小说之所以是小说，它虽然讲究文字，但更讲究结构，它虽然更讲究结构，却最讲究对心灵的震撼。

很棒的参赛小说，虽然语言雕琢的痕迹还稍稍明显了一些，但瑕不掩瑜，未来会更好。
8.5分。

特有学问

选手一个比一个狠，乱伦都上来了，我可不可以求放过。
啼妃说有些选手用力过猛，我觉得这篇就是。
作者以一种旁观者的冷静，叙述着家事，母亲性格的来由也交代很清楚。但总觉得“我”冷静的不大合乎人性。
是不是断舍离这个主题，把选手们堵在悲剧氛围里出不来了？
7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