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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榕树下 (小说)浩然之死(第三章 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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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浩然之死(第三章 三、四)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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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8-24 12:19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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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这两天姓范的越闹越不像话,她已经公开放出话来:“要回来也行,睡车棚。”她妹妹更进一步说出了她们的心声:“那个拖油瓶儿子来了车棚也没得睡。”唉,连一点表面文章也不做了。


  因为他们都太忙,剩下的闲人就只有我了。本来还有婶婶,但她正憋足了劲儿写那个关于浩哥的组诗,清点遗物的事只好归我来办。浩哥死了半个多月,这事早该办了。我不到半天就完成了任务,原因是实在没多少东西好清理的。他朋友送他的一大堆贺卡、小礼物全不见了,影集里一张照片也没有,厚厚两大本日记也神秘失踪。我要整理的只有他的衣服、毛巾、梳子之类的生活用品。


  过了四天,我忽然收到一个包裹条子,是常州发来的。我取回包裹拆开一看,是“吹号”先生崔昊寄来的一本极薄的小册子。崔昊在附信里说我的信他已收到,他震惊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又说这事他本来应该能警觉劝止的,现在只能懊悔一辈子了。他说:“这是你哥从日记里摘下来的,是我在南京工作之余闲着没事,跟他要他写的东西看,他就抄了这个小本子给我。我没有权利扣着它不还给你们,尤其是在他不留下任何有价值的遗物的情况下。”我倒发了好一会儿的愣。


  我翻开第一页,看到浩哥特有的不漂亮但很“性格”的大字:吕浩然日记精选。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像无意中找到一个大宝藏的穷小子,迫不及待想看看里面到底有哪些奇珍异宝。这等于是浩哥的一次短期复活。


  1996年1月29日星期一晴


  家里要我学电脑,我很烦这个。在电脑上打字远不及手写舒心,网上巨大的信息量对我也不构成吸引,至于上网聊天,更可见得现代人的空虚与无聊。


  我亦不喜信用卡。比起从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仅没有更方便,反倒凭空多出一个程序——存钱进卡,以卡购物——真是何苦来?不能说它一无是处,比如出门在外比带现金安全,但对极少外出的我来说,基本上是得不偿失。


  我不耐烦的恰恰是如今非有不可的。朋友都劝我,家人也是,无形之中我在别人眼里成了一个异类。我并不愿成为圈子外面的孤独者,没有理解与依靠,像冬夜远远望着许多人围炉烤火,自己站在黑色的寒冷中发着抖。然而这恐怕是躲不开的,尽管我也试图与那抽象的“大家”达成某种妥协——我开始使用信用卡,学习电脑。我觉得这是我在“现代”咄咄逼人的脚步前的又一次重大退让。


  1996年9月11日星期三阴转雨


  彭士超下课时约我晚上一起去看一个二流歌舞晚会,我想明天上午反正没课,就答应了。


  我们不高兴拦“的士”,就走着去,一路上谈笑风生,惟有一件事大煞风景:我看见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过去,忍不住说:“我最讨厌拖拉机了,那么土,开得又慢,噪音又大,真是发展中国家贫穷落后的象征。”彭士超含笑听我说完,才说了句:“我哥就是开拖拉机的。”我险的没找条缝钻进去。


  到达目的地时,晚会还没开始。我们站在门口,边看夜景边瞎聊。彭士超说霓虹灯的多少和精致与否侧面反映了一个城市的繁荣程度,我说就是从卖豆腐干、羊肉串的小摊上也能感受城市特有的氛围。我们互相把对方的理论恭维了一番,其实心里都在说:恐怕不见得吧?


  我发现他喜欢的是现代都市,而我心仪的倒有点像“清明上河图”里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古代城市,那时候霓虹是没有的,小吃摊却不会少。富丽繁华未必是发明了电以后才有的吧?


  我又告诉他B市是我精神上的家,做学生是最松弛的人生状态,将来一旦毕业回去,也不知能不能调整得过来。他说总有个过程,磨练磨练就好了。我不禁有点发怔,现实要是这么好打发,我也不会不寒而栗了。简直不能深想。


  进剧场找到座位,他告诉我关于他和姚遥的事。他说得那么详细,那么动情。我听着也觉得很是缠绵感人。一时冲动之下,我差点儿要把我和杨云燕之间,虽未挑明但心照不宣的状态也说给他听,后来还是捱住了没说。做一个透明的人是危险的。


  看完晚会出来,发现雨下得好大,风也刮得猛,半点也没有斜风细雨不须归的和平气象。只好放弃安步当车的潇洒,叫了辆出租车。我从车厢里朝外看,由于灯光的浸染,车窗外的雨点时而艳红时而浓绿,不一会儿又变为桔黄飞散开去,颇似武侠小说中“金灯万盏”那一类的招数。彭士超那么倾心于霓虹,倒也不能说全无道理了,只不过大家欣赏的角度终究还是不同。我顾不上和他说话,一个人看得兴高采烈,身上虽略湿,也觉得冷冷的愉快。


  1996年10月14日星期一晴


  朱永贵退学了,宿舍里少了一位成员。


  他是我众多朋友中比较特别的一位,不怎么爱讲话也不喜欢写信。写信对他直可称是“痛苦的折磨”。每次假期在我催逼之下来信,也必定是那些“吕兄你好,信回得很及时吧?”“你现在怎么样,身体还好吗”之类的套话。我有时甚至想有意识地同这个言语无味的朋友疏远,我是宁可和聪明的奸徒来往,也不愿跟无趣的好人搭边的。当然我没有真的疏远他,因为抹不开面子。


  但是这次他留了一张纸条。我回家过周末今天一来就看见了。纸条上说:“请先看你的茶杯……”难得,他也会做游戏。我从茶杯里倒出两把银光闪闪的小钥匙。然后纸条继续指点:“……请再看你的被子。”我从里面掏出一个非常醒目的带锁日记本。封面封底是一式的黑白照片,绘着两个小男孩在草地上说悄悄话。我打开锁翻阅,发现每一页都纸质上佳,色泽素淡。第一页右下角是他笨拙的字迹:“送给我爱写作的好朋友。”


  我捧着日记本,有些惆怅,有些抱歉,随后惆怅变成沉沉的留恋,抱歉化为浓浓的羞惭。好一会儿我才平静下来,好象一杯充满杂质的茶水,翻滚半天终于沉淀,惆怅与留恋,抱歉与羞惭都是定在杯底的沉淀物,剩下的干净的茶就是空虚,而想念就是摇晃杯子时不小心溅到杯外的水沫。


  如果有一天我想离开这个世界了,我一定在还能行动之前将这本日记本烧了,把它带到另一个世界,续写我心中的隐秘。


  1997年1月28日星期二晴


  今天下午,我一个人到街上走走,欢歌处处(不过不是人在唱,而是音响在唱),鞭炮声声,大街小巷弥漫着过年的气氛。


  晚上我和两个来串门的亲戚,加上对门的小女孩,四个人分作两边,在地上画一条线,我和小女孩一方,他们俩一方,仿效排球的规则打气球,打坏了好几个。我们玩得兴致勃勃,三个变了声的男音夹着孩子清脆的童音叫成一片。淡黄色气球飞舞来去,欢笑中我恍如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想想自己已是个二十岁的青年,孩提时光逝去不回,可是自己有少年人的稚气,老年人的暮气,却独独缺少青年人积极向上的蓬勃朝气。近来由于种种原因,又着实压抑,已少有这样开心的时光,打完气球后稍微觉得有点沮丧。短暂愉快后就将面对严峻的形势,严肃的人生,那里面充斥着精明的算计,物欲的追求和文学艺术甚至价值观念上的严重欧化,光想到已经累了。


  我的拒绝长大的心理似乎特别固执,校园情结也格外刻骨铭心,不知到了社会上要如何自处?这时候还是先避而不想,得过且过吧。


  1997年4月3日星期四阴


  今天是离校回家的日子,我的大专生涯正式结束了。


  中午几个同学过来送我,相互间说了些伤别离的话。走到“新世纪”广场时,我不由记起我以前曾多次同彭士超、郭昌明到这儿来玩,并且每次都是晚上来,因为可以看到一对对正在花前月下的情侣,就在他们附近逛来逛去,有说有笑,直搞到情侣再也坐不下去,逃之夭夭,我们才哈哈大笑。老成持重的钱瑞总是对我们不以为然,说是“真缺德,等你们谈女朋友的时候,也碰上几个捣蛋鬼,你们才知道滋味呢”。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坐在一辆汽油味奇重的老中巴上,端详阴沉的天空。灰色的云朵像铅笔素描,整个世界像淡灰的圣诞卡。


  汽车发动的一刹那,我陡然间热泪盈眶,仿佛那一声启动机器的声音也启开了我的泪腺。我生怕给车下的伙伴们瞧见,硬是把泪水憋回去了。湿润的悲哀于是换了一种干燥而烦人的存在。无可奈何花落去,其实更无奈的该是我那珍贵而转瞬即逝的学生时代。我知道我已扮演完了我这一生最适合扮演的角色,从此将迷失在人生的舞台上无法定位,手足无措。


  我向他们挥一挥手,回过头来,自己觉得像个已经坐化的老僧,一声不吭地沉浸在死寂的精神世界里。


  1997年5月27日星期二阴


  (1)19岁的儿子没女朋友,母亲喜孜孜地说:“咱儿子是真老实。”21岁的儿子没谈恋爱,母亲笑得有点勉强:“这孩子,老实是老实的。”23岁的儿子还不找对象,母亲必定大为气愤:“这小子,怎么就这么老实呢!”


  (2)根据力的相互作用原则,越接近考试压力越大,反抗力也越强,越想玩,虽然玩什么也不定心。


  (3)不能以为少言寡语的人愚笨,因为他说话少而思考多,说不定比外表精明;也不能认定滔滔不绝的人就爽快、缺心眼儿,因为他惯于边讲边想,心思转动既快又机敏。结论:除了自己,谁也不信。


  (4)许多作家的作品使我想到颜色,比如鲁迅是沉肃的黑色,沈从文触目皆绿;金庸是兴兴轰轰的橙红,老舍是蓝布夹袄那种朴素的蓝;周作人是雨过天青的淡青色,郁达夫则呈浅灰;孙犁的作品像极美的月色那样是透明的银色,赵树理是地道的土黄。又比如巴金和汪曾琪都是白色,但巴金是凄冷的苍白,而汪曾琪是钙乳那样的乳白,相对说来比较滋润一些。张爱玲则红中透蓝,金碧交辉,流光溢彩,五色缤纷。


  (5)描写一个畸形苹果,有人会这么写:“这苹果极红极大,怪异地立在桌上。倘使别人见了或许不以为奇,我却深深欣赏而且被吸引。它那不规则的圆形,仿佛少妇的乳,它的果汁也一定似乳汁般甘甜且富于营养吧?”有人则这么写:“桌上蹲着个苹果,个大,可是形状有点不对头,像生气的孩子嘟了嘴。苹果皮色红红的,也像孩子的脸膛。”虽是我的戏拟,沈从文和汪曾琪师生文风一浓一淡,却不是假的。


  1997年6月30日星期一阴


  今天一整天都在播回归的事。可惜下午采访香港各界名人我没看到,里面有我最欣赏的金庸。好在五点钟在另一个台里看到了。我听听他说话,就觉得是极大的幸福了,尽管他有点吐词不清。


  听说郑板桥刻过一枚私章,刻的是“青藤门下走狗”,说他恨不能做徐谓的走狗。一个人对其心目中的偶像竟可五体投地到这等程度!我虽自愧不如,却也相差不远。我认为金庸作品特色可简单概括为:将博大精深的学问融进洁净淡雅的文字中,将深沉凝重的思考隐于瑰丽神奇的情节后。传统文化的神韵足使其成为后人心追手摹的范本,枕边车上的良伴。


  好不容易盼来零点,英国国旗落下,五星红旗升起。我们一家都欢呼大叫。驻港部队随即接管了防务。英国王储、首相等大小头目一齐登上豪华游轮滚蛋,彭定康这鬼头鬼脑的老家伙还和别人挥手告别,大约同时也在告别日不落帝国已成昨日黄花的风光,送行的马屁精们不约而同拉下脸来,因为从此以后,这块土地是咱们自己当家作主,再没他们什么事儿啦!


  (七月一日补记:深庆自己生在收复失地的时代,而不是往外割地的时代,只是再往前些的大唐盛世,仁宗时期的北宋王朝却也颇可神往。那时“知识分子”的地位才叫人艳羡呢!国力又强。)


  1997年11月15日星期三晴


  晚上停电,打乱了平时一成不变的生活规律。电视不能看,书也看不成,八点多钟睡觉又实在不甘心,便坐到窗边看月亮。这样的感觉也不错,有好久没体验过了。与自然对话,用心来看世界,这在有电的夜晚是不可能的事。疏星数点,素月生辉,我身子里也仿佛充满了月的汁液,圣洁、空灵而忧伤。


  寂静中听见有人拉二胡。仔细听了一会儿,发现调子似曾相识,再用心辨别,才想起拉的是《同桌的你》。用这种古典乐器演奏流行歌曲,不协调得可笑,简直有些恶作剧的味道,好象要圣女贞德跳草裙舞似的。不过那也是人家的自由,哪怕用摇滚来演绎《阳光三叠》呢,又没碍着谁,而且未尝不是一种创造性的延续。这样一想,我就不在心里责怪他了。


  由《同桌的你》想到了差不多风格的《睡在我上铺的兄弟》,那歌的最后几句是“你说每当你回头看夕阳红,每当你又听到晚钟,从前的点点滴滴回忆涌起,在你来不及难过的心里。你问我几时能一起回去,看看我们的宿舍,我们的过去,你刻在墙上的字依然清晰,从那时候起就没有人能擦去。”我第一遍听时难受得要休克,隔了这么久,也还有淡淡的惆怅。校园生活留给我的是一份朦胧的美好的感觉,像《红楼梦》里贾母详细解说的“软烟罗”,白的、绿的、银红的,远远看着,似纱非纱,如轻轻的游雾,迷离而动人。


  现在在家待业,一方面回味着从前,一方面惶恐着将来,两面夹攻,实在不是件舒心的事。忽然觉得自己渺小之极,毕业、就业、成家……个人看来固然重大无比,其实在悠悠忽忽的历史长河中,根本连做个泡沫的资格也没有。世界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不少,吕浩然存在与否有什么了不得的大意义呢?活得愉快也罢了,至少对得起自己,像现在这样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与当今社会的格格不入,将来去碰得皮破血出,受尽讪笑,偏又无法避免,那真没意思透了。


  二胡声停了,月亮依旧清冷的照着。看遍了千年万代的悲欢,它是不会同情我的。我忍不住向它骂了句粗话,立刻又后悔了。星星有成千上万,月亮却只有一个,它的处境正同我在这苍茫人海中一样,我不该亵渎它的。


  电灯不知什么时候亮了。


  1998年1月31日星期六晴


  昨天下午如约接来了崔昊,我们约好了毕业之后每年过年都要设法见一面的。当晚爸妈要往大伯家去,遂预先做了四个冷盘,两个热菜,开了几听名叫“相思果”的饮料,让我给崔昊接风。我嫌两人不好玩,索性把元晔、元桦这对“大小元”也喊了来。我们在七个灯泡的乳黄色大吊灯下碰杯谈笑,比年三十还有味道。元晔显得开朗风趣,元桦话不很多,却时不时的暗中推动一下气氛。两人都明白我邀请她们的用意,善解人意的程度,不相上下。崔昊起初见一下子来了两个不认识的少女,颇为拘束,后来谈谈说说,也就放开了。


  饭后我们看了曾获奥斯卡奖的经典爱情片《人鬼情未了》,情节奇幻缠绵,完了之后还是忧郁怅惘。这是不用巨大投资也能取胜的明证。有个号称大片的《情归巴黎》,全靠豪华的大场面支撑,并且拙劣地套用灰姑娘的故事,只不过“王子”一个变俩,多了一点小曲折而已。要是把钱省下来多拍几个《廊桥遗梦》倒还值得。“二元”走后,我和崔昊聊到十二点多才睡下。崔昊不及彭士超有趣,可也不像朱永贵那么内向,他是恰到好处的得体,含而不露的幽默,温和而亲切。他能适应社会,也尽可能保留了自我,我不知一个人的生活状态怎能如此既饱满又从容,他的分寸感是我望尘莫及的。此外又有一个不同——我不知怎么老拿他和彭士超比,大概这两个是我大专同学中和我最亲近的——彭士超跟我推心置腹,更多是满足他自己澎湃的倾诉欲,这自然也是一种使我感激的信任;崔昊跟我敞开心肺,除了想表达之外,还想听我也说,他对我应有一份不同于前者的涓涓细流般的关心。


  今天上午九点醒来,我们又接着讲到十点半方才起床。崔昊夸我“还是和以前一样能侃”,我笑说彼此彼此。送他走后,才感到有点空虚。独处并不可怕,热闹之后的独处,繁华尽处的没落,曲终人散的凄凉才是顶可怕的。我决定搁下笔后立刻去找杨云燕。


  1998年9月7日星期一晴


  (这是一时兴致来时所写,不算日记,姑且算作小说。)


  他不知为什么对元宵节一直情有独钟,连过年都没让他这么高兴——其实过年期间倒分外冷清些。元宵节就不一样,尤其连续三天的元宵灯会,整个县城成了水晶天地,琉璃世界,那种热闹繁盛特别让人感动。


  今年灯会因为有政府全力支持,比往年越发的大手笔。第一盏让他站定脚步的是荷花灯。翠绿的蒲扇大的叶子,托起二三个嫩绿莲蓬。不一会儿,左边的莲蓬裂开,模仿荷花缓缓开放之状,跟着右边几个又相继“开放”,在微风中摇曳。荷叶边上的露珠几可乱真,在灯光中一闪一闪——灯泡藏在荷花中心。


  走过几步是一只竹子扎的老虎,同真老虎比起来,这一只未免营养不良,然而精神却很好,双眼发出绿光,那是两个小绿灯珠。武松骑在老虎背上,奋力出拳,那两只一伸一缩的小拳头里装有弹簧。一声虎吼——音响效果是不错的——老虎发威猛跳了一跳,将武松掀下背去。游人都拍手叫好,他也跟着叫。本来嘛,九八是虎年,武松这时候来打虎实在太不识眉眼高低,该当“虎掀武松”才是。


  他微笑着离开,又忍不住回头看那一人一虎如何收场。这时武松又已骑上虎背,不久又被掀了下去,看来将周而复始的表演许多次。接下去的一段街灯就有些应景的味儿,胡乱扎两个八角灯或是童男童女。二龙戏珠虽然精致,到底落了俗套。随后是古典名著与民间传说的天下。张生月下会莺莺,孙悟空提着棒子赶着白骨精一圈一圈地跑,黛玉葬花是今晚看见的第一个静止的灯,灯边垂下的窄窄的白纱条子上写着“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大节下挂这么个凄婉的灯出来,也算品味独特。还有白蛇许仙、诸葛亮摆空城计、鹊桥相会等等。


  他知道有些人家在乡下,是特地进城来看灯的。一年一度的元宵灯展已经变成了一道人文景观,想到这里他就有些高兴。他一向认为中国的许多节日是比西方的愚人节、狂欢节有更深长的回味。那些西方节日太张扬,也太孩子气了。


  下一个灯是孔雀开屏。孔雀金翠辉煌的翎毛张得开开的,并且时不时扇动一下,发出“沙”的一响,五颜六色的耀人眼目;旁边是一盏鹤灯,灯泡按在鹤头的红顶里,脚下攀着半人高的淡黄“芦苇”,双翅微动,振振欲飞。这两只灯都不新奇,但是相当逼真,即使算不得巧夺天工,也是几年难得一见,因此围了许多人,有个小孩子骑在爸爸脖子上,靠在灯旁,嚷嚷着要妈妈拍照。


  最复杂的一座(而不是一盏)题名“未来蓝图”的巨灯,共分三层。最下一层是纵横的公路、铁路和码头,许多汽车、火车、轮船正忙碌地穿梭;二层是一些高楼大厦,有些楼前还倚着脚手架,起重机不时从前面掠过,看来尚未竣工;最上一层是三架遥控的银灰色飞机,而且三机型号不一,模样各异,以代表种类繁多。一看制作单位,果然是县政府,他不禁为自己的先见之明笑了一笑。


  河里漂着两三只鸭子灯,它们不时发出“嘎嘎”之声,表示戏水的愉快。最近的一只可以看见翅膀上写着“春江水暖鸭先知”。他觉得这是今年顶合他口味的灯了。


  人越来越多,行走越来越艰难。他吃力地挤着,生出一个不近情理的愿望:希望自己是在梦里,再用力一挤,就醒了,发现自己正躺在舒适的床上,于是嘲笑着刚才的梦境再次睡去。可是这不是梦。


  他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发现家人已经一个不落的睡下了。他们谁也不及他有兴致。他一边洗脸洗脚一边想着自己的遭遇:才上了一个多月的班,就被工作压得不能透气。别人一个小时的事他一天还做不完。能力是一方面,关键是他不喜欢。领导见到他时脸色已经很不好看,父母劝他要逼着自己尽快适应环境,否则“一定会被社会淘汰。”


  他想他如果生在《西厢记》、《牡丹亭》的时代,他会发奋苦读,他坐得住。他会赴京应试,搏取功名,他相信自己这方面的实力。他没有兼济天下的兴趣,他会在翰林院做着显贵又清闲的官,空出时间来著书立说。那一切他都能游刃有余,那个时代像是为他度身定做的。


  他在床上躺了一会,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也许自己也像庄生梦蝶般的,正在古代的榻上做着现代的梦,一个既长又折磨人的梦。不然他同古代不会这般契合,对现代不会这般抵触。不是已经有人追赶国际潮流,提出用拼音取代方块字了吗?他的梦再不醒就来不及啦!


  他危险地笑了笑,背上发凉,心里觉得模糊的恐怖。他厌倦了节节退让,他要主动放弃了这个光怪陆离的他所不喜欢的花花世界。对亲人和朋友他并非没有眷恋,然而他们至多说些隔靴搔痒的话,能从根子上把问题解决么?他的性格几乎与生俱来,已经浸透了血液和骨髓,是不可能改变的了,难道改变这个广大的世界去迎合他?他还不至于狂妄到那个地步。然则剩下的只有一途:自己亲手结束这个梦。


  想法是很早就有了,但条件和理由从没像今晚这般成熟。许是受了传统的元宵佳节的影响,许是受了扎眼的“未来蓝图”灯的触发,他下定了决心。他爬起来把同学录、影集、日记、书信全烧了。不留遗书,要走就走个干净。“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感情原是会日渐淡薄的东西。他不指望别人能记住他多久。


  于是他来到洗漱间,毕竟是生死大事,不能太儿戏了。他生平第一次上了摩丝,效果果然好,一担柴似的乱发转眼间根根服贴,像岳飞手下纪律严明的岳家军;他搽了“大宝”,据说这样才“真对得起这张脸”。然后他回房换上一身西服,本想再加条领带,事到临头才发现自己只会系红领巾,不会打领带,只得罢了。重新站到镜子前面仔细端详,他不得不承认化妆前后确有天壤之别。当代社会某些东西不容否定。不过这一点好处与那庞大的“现代”相比,毕竟只是个零头。


  他想到《沉香屑.第二炉香》,就到厨房里关上门,关上窗,打开煤气。忽然又想起这种做派仿佛香港明星翁美玲,不是熟读张爱玲的人不知道他是摹仿罗杰.安白登。不过“死”字当头,这些细枝末节也只得放在一边了。他亲切地看着目光所及的每一样物事,油盐酱醋、勺子筷子、抽油烟机、电热水器、砧板、水池子……不禁流了一点眼泪。其实这时候后悔还来得及,要是他赶紧离开的话。但他没有后悔。


  他的死既不绝世悲壮,轰轰烈烈,也不哀感顽艳,悱恻缠绵,只是平静如水,洋溢着淡淡的书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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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发表于 2021-8-25 14:34 |只看该作者

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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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2021-8-25 14:33 |只看该作者
青芜 发表于 2021-8-25 13:08
嗯,我从他身上看到你的半条影子。

半条——非常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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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21-8-25 13:08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期待新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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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21-8-25 13:08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陶陶然然 发表于 2021-8-24 20:58
他是拒绝现代而从灵魂里拥抱古典的人,自我而敏感。

嗯,我从他身上看到你的半条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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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21-8-24 20:58 |只看该作者
青芜 发表于 2021-8-24 20:39
他太理想化了。或者说脆弱。
死原本对于一个花季少年来说是遥远的事,
但他却选择走上这条不归路,还是太 ...

他是拒绝现代而从灵魂里拥抱古典的人,自我而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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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21-8-24 20:57 |只看该作者
司药的药 发表于 2021-8-24 20:01
丰富的表现方式:转换视角,插入书信,又加上日记体,让本来并不复杂的故事变得曲折好看。

是的, 想了一些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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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21-8-24 20:39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他太理想化了。或者说脆弱。
死原本对于一个花季少年来说是遥远的事,
但他却选择走上这条不归路,还是太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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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21-8-24 20:01 |只看该作者
丰富的表现方式:转换视角,插入书信,又加上日记体,让本来并不复杂的故事变得曲折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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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21-8-24 14:51 |只看该作者
薏苡 发表于 2021-8-24 12:50
每次结束,都有一种惆怅的感觉。

写完却有一种充实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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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21-8-24 14:43 |只看该作者
浅泠 发表于 2021-8-24 12:27
出人意料的结局!一个有文化感的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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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21-8-24 12:50 |只看该作者
每次结束,都有一种惆怅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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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21-8-24 12:27 |只看该作者
出人意料的结局!一个有文化感的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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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21-8-24 12:19 |只看该作者
  (四)


  我堂哥吕浩然最后一篇日记不像日记的东西使我起了一种模糊的了解。难怪崔昊为当初没看懂而感到“懊悔一辈子”了。


  我发现浩哥生前与崔昊的交情比我想象得要深,日记里有些事浩哥连彭士超也瞒着,就没瞒崔昊。他说:“除了自己,谁也不信。”他自己就没做到。他到底也是个凡人。


  门铃声响,我开了门,来的人我认识,是表哥大专同学朱永贵。他曾被浩哥带回来玩过一个周末。他问:“你家里人呢?”我说:“婶婶在房里写东西,其他人都不在家。你来看我哥的罢?”带他到浩哥房间坐了一会儿,告诉他浩哥几乎什么也没留下,还特别提到那个黑白日记本,说也给烧了,“把它带到另一个世界,续写我心中的隐秘”,浩哥的日记里有这一篇。朱永贵要过那本崔昊寄来的小册子,一页一页用心翻了一遍,后来就含着眼泪走了。


  第二天我上街买颜料,正好看到瞿悦骑车带“大元”元晔。元晔的手绕在瞿悦腰上,两个人的样子亲热得可疑,简直有点“妹妹坐船头”的味道。我明明记得他们以前来浩哥家玩时,瞿悦是对“小元”元桦更好的,这上军校的家伙原来也不老实。但是细看他又像是有心事,只管骑车,不笑也不吭声。我听见元晔说:“我同事小梅跟她男朋友分手了,伤心得什么似的,其实是她自己想不开——老想着以前的人有什么意思?!”说着朝瞿悦的后背用力盯了一眼。我有意走慢几步,让他们骑过去了。


  有个老乞丐拦着我跟我要钱,说他就靠这几个钱过日子,家里还有小孙子,不容易。我瞪他一眼说谁容易?这个世界谁都他妈活得不容易!


  一九九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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