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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六星书房 乡村旧事 (陆续添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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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8-17 22:20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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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座有兰言 于 2021-9-1 20:27 编辑

短腿

公元1954年秋后。

三道沟的短腿儿娶回来个老婆,老婆又带来个儿子。
   
短腿儿这年四十多岁,大脑门子,肉眼泡,蒜疙瘩鼻子,厚嘴唇。上身和常人一样,两条腿却出奇的短,人家走一步他得紧走两三步才能跟上趟。
   
短腿儿姓刘,自小死了爹娘,无人照管,兵荒马乱水旱蝗汤,竟然没把他弄死。临解放时,短腿儿已经四十五岁,遗憾的是个子仍旧矮,还是没老婆。
   
也是婚姻该透亮儿,短腿儿的表叔登门来提媒了。女方是三十里开外的前程村一个寡妇,三十岁刚出头,和表叔沾点亲戚。表叔领短腿儿到寡妇家吃了顿晌午饭,饭后,寡妇把表叔喊到灶屋里低声说,我看这人怪恩实,就是人样儿长得不出眼,走路干跋碴。表叔笑笑说,将就点儿吧妮儿,人样儿要长得称势早剩不下了。叫我看结这个亲戚是弯刀对着瓢切菜呢。寡妇问,你对他说俺这双生孩子的事了不?孩子可得跟我过去!表叔怔了一下说,哟,娘那儿!我把这茬儿给忘了。我去问问他。
   
短腿儿一听带俩孩子过去,立马急了眼,说,不中啊表叔,你没看那俩孩子的饭量么,才七八岁,比我吃的还多。一人不养三闲,我这个糯叶太小,包不住恁大个粽子啊!
   
表叔返回灶屋里,吞吞吐吐拐弯抹角地表述了这层意思。寡妇仰着脸不使满眼的泪水淌下来,沉吟了许久,叹口气说,孩子他爹拉壮丁死在外头,我再撇下俩孩子自顾自抄个门槛儿,活的死的我都对不住!表叔也苦皱着脸,摇头叹气没法子。最后,寡妇往耳后捋了下头发,决绝地说,那就把大娃送他舅家去,我带二娃过去。你给那人回话吧,中,就这样,不中,一敲两响!
   
短腿儿家突然添两个人吃饭,日子骤然紧张起来。庄子上的邻居这家端来一瓢面,那家送来几斤红薯干,一日三餐总算没断顿。两口子又都能吃苦受累,起早贪黑在二亩地里刨食。二娃娘一手好女工,凑农闲没明没夜地纺线织布,老少除了穿戴,还能拿集市上卖些棉布贴补家用。
   
土改时,短腿儿家又分了二亩地。这时的二娃已是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虽然个子不高,倒也长得敦实。二娃小时候头上长了很多秃疮,留下明晃晃的疤瘌,稀疏的头发总也遮盖不严。人木讷,不好张狂惹事,在乡邻跟前低眉顺目的,众人都喜欢他。
   
这年秋天,二娃娘生下一个男孩儿,短腿儿老来得子,喜得两眼眯成一条缝。两口儿商量给孩子起名字,短腿儿想了半天,嘿嘿一笑说,就叫个要儿吧。会推磨就会推碾,说不定以后还能再要个妮儿呢!
     
一九五七年,全民大炼钢铁。各生产队的男女劳动力全部停下手中的农活儿,去建炼钢铁的小高炉,下河里淘铁砂,土法上马赶英超美。短腿儿被派去山里烧炭,十六七岁的二娃跟着大队人马到几十里外的沙河淘铁砂。会战吃紧的当口,二娃娘也领着六七岁的要儿被紧急送到淘铁砂工地。
   
一九五八年的秋天,庄稼长势很好。但是务农的人都投身到大炼钢铁中去,成熟的庄稼来不及收获,大堆的红薯就地埋在深坑里,包谷棒子也用秫秸织的“栈子”囤在野地里。短腿儿家喂了一头母猪快下猪崽,家里人都走净了,饿急的母猪跑到野外觅食,大雪天母猪把猪崽下在荒沟里,连冻带饿都死得硬撅撅的。
   
腊月间的这场大雪下得天昏地暗,沟满河平。沙河结冰上了实冻,淘铁砂的人们在风雪裹挟中回了家。山上的碳薪送不下来,炼铁的高炉也停了产。各家各户煮饭的铁锅都被砸碎投进高炉炼铁了,家徒四壁,男女老少只有围到食堂去吃饭。
   
集体仓库的粮食早已运往工地消耗殆尽,食堂里顿顿做的是无米之炊。先是把野菜树皮树叶草根弄来充饥,再是把麦秸粉碎,用水沉淀制成的淀粉来吃。年老多病的人碰到饥寒交迫,死者枕籍,后来连青壮年都得了浮肿病.千村萧疏,万户凄凉。
   
漫天大雪,北风凛冽。在山里烧炭的劳力们断了伙食,派短腿儿下山求救。短腿儿腰束稻草绳,手拄棍子,冲风冒雪跌撞滚爬地回了三道沟。路上他几次掉到雪窟窿里,险些闷死,天煞黑的时候才到家。食堂里正开晚饭,短腿儿偎在食堂的灶门口,哆哆嗦嗦地烤湿衣服。炊事员给大伙打完饭,大锅里还剩下一些野菜汤,司务长说,剩多少都是短腿儿的,你就用那个大水瓢盛着喝吧。短腿儿苦笑一下说,麻烦你给我端过来吧,这一歇下来,骨头都散架了。唉,四天水米没打牙啦!短腿儿一口气喝了五大瓢,肚子撑得像个瓮缸一样,四脚拉叉躺在柴草堆里起不来。嘴里絮絮叨叨地说,我的亲娘,可得顿饱饭!
   
司务长要关食堂门,打发两个炊事员搀起短腿儿送回家去。短腿儿进门一头攮在地铺上,二娃娘饿的得了浮肿病,半躺在地铺上,余出半边破被子,给短腿儿遮盖些。没一袋烟工夫,短腿儿喊肚子痛,扬手掷足,躁动不安。二娃娘摸摸短腿儿的肚子,埋怨说,哪辈子饿死鬼托生的,稀汤寡水的喝恁些,不怕人家笑话你下作?转而叫二娃快去找鸡毛翎给他爹探喉取吐。短腿儿连连摆手说,别别,吃顿饱饭不容易,说不定能管三两天不饿哩!二娃终于在娘的催促下出门去找鸡毛翎,没等回来,短腿儿就咯喽一声断了气。
   
第二天一大早,生产队长蹲在二娃家门槛上,闷头吸旱烟。看劳力们都三三两两地聚拢来,队长阴沉着脸说,先前死人,大伙还能抬得动,这回真没人能抬动短腿儿了,上秤称,他比公社书记还沉---肚子里焖一二十斤稀汤寡水呢。还是粮食保管员出了个主意,他叫牛把式套牛拉来一辆木拖车,车上棚两块木板。众人把短腿儿的尸身抬到木板上。短腿儿凸起个大肚子,直挺挺地躺在上面,头上戴的还是原先的“猛一抹”黑棉线帽子,一件半大的破棉袄罩着上身,下身还是从山上回来时穿的单裤,脚穿一双烂单鞋,前头开的口子像鲶鱼嘴,十个脏歪歪的脚趾头长短不齐地露出来,一绺麻绳攀缠在脚稍上。看看短腿儿的脸还苍苍黄黄的露着,队长叫二娃赶快找块手巾来盖脸。二娃进屋东扒西挠没手巾,情急之下撕了娘身上的破褂子前襟,跑出来蒙在爹的脸上。队长长叹一声说,困难时期啊,啥路数都讲说不起了。二娃扛起幡杆儿头里走,要儿扯着你哥的手。牛把式炸俩响鞭权当放鞭炮吧。
   
牛把式少气无力地嘟哝说,一点劲渣儿也没有,还炸响鞭呢,响屁也放不出来!瘦骨嶙峋的牛拉起木拖车,一干人默默地跟在后边,东倒西歪地出了庄子。看着送葬的队伍缓缓而去,头发沾满了草糁子的二娃娘,深陷的眼窝里流不出一滴泪,跪趴在门槛上,双手一起一落地舞揸着,嘴里嘶嘶地哈不出哭音来。
   
乱葬岗上,十来个人挖墓坑,半天还没挖二尺深。队长急了,骂那些人是豆腐渣掺屁做的,夺过镢头狠命地刨起来。才刨了四五下,撂下家伙,一屁股墩地上,满头虚汗直喘大气,哎哟我的娘,这地恁球硬!算了算了,就这样埋了吧。
   
牛把式把牛卸了套,大家把木拖车移到墓坑旁,对准坑口掀起木板的一头,短腿儿的尸体顺着坡势呱咚一下掉落在墓坑里。二娃下到坑里把短腿儿的身子摆弄平直,爬出来跪地就磕头,沙哑着喉咙哀哀地只是哭。队长用手轻轻地抚摸二娃的头,说了话,短腿儿一辈子忠厚老实,豆大的东西没拿过人家的,临了没落饿死鬼,这都是积德行善的好处!大家都不忍看他土砸脸不是,那就把这两块木板棚在墓坑上吧。
   
短腿儿的坟包不大,像个鸡罩扣在地面上。引魂的幡杆儿是个弯曲的柳树棍,棍梢上的白纸穗子在空朦荒凉的坟茔上,在紧一阵慢一阵的寒风里瑟瑟索索地飘荡……。

大娃

        前城村的寡妇改嫁跟了三道沟的短腿儿,短腿儿只答应让带一个孩子过去。大娃娘无奈,思来想去,咬牙把大娃送给娘家哥养活。回娘家一说,嫂子死活不愿意,哥哥只是摇头叹气不说话。怄嗑老半天,大娃娘咬咬牙说,这样吧,我回去把那几间破草房和一亩多地卖掉,钱都随大娃一起带过来,算是哥嫂养活大娃的垫补。孩子都七八岁了,满吃也就三二年闲饭。嫂子的脸色这才阴转多云。妹子走后,舅劝妗子说,大娃那孩子长的夯实,三五年就能扛套做活,这样划算着,也没啥亏吃。
        
大娃的舅家住在瓦店街上,是个小集镇。大娃的舅舅早年小腿长疮,治得不及时,落下个臁疮腿残疾,能吃能喝就是不能下地做活。亏得他有一手制棉线袜子的手艺,没明没夜地坐在那台手工操作的铁坨坨机器旁,勾、拉、挂、旋地忙活,虽然利钱小,但卖得挺快,一家人的日子还算过得去。
        
舅舅跟前有一儿一女,儿子叫大秤,比大娃大一岁,女儿叫小金,比大娃小一岁。舅舅让大秤去学堂念书,把大娃留在家里指使点脚地做杂活儿。大娃来舅家,一天也没得妗子的好脸色。妗子嘴碎,有事无事就逮大娃数落,这么大个孩子,死吃不拿老鼠。俺算坏血八辈子良心嘞,承揽你这个业障!大娃脾气倔,越是挨骂越是白瞪眼不做事,惹得舅舅心烦怒起,抄起笤帚把子没头盖脸地打他。轻来轻去打几下,大娃咬咬牙就忍过去,打得重了大娃就扯起沙哑的喉咙哭起来,若再联想起自己的身世,更是哭得天昏地暗。恼得妗子咬牙切齿地跺脚骂,俺老两口子还没死哩,用不着你嚎丧!舅舅也摇头说,这孩子要是个牛驴儿,贵贱也卖掉他!
      
土改后,大娃十五六岁,已粗具车轴汉子的摸样。小时候生秃疮的脑袋还是寸草不生,红红的头皮间杂梨花样的白斑。粗重的眉毛下一双牛犊子一样的眼睛。大嘴叉子,声音略带砂糙,说起话来高腔大嗓,脖子上的青筋蹦起老高。黑黝黝的肤色,胳膊、胸脯上的腱子肉疙瘩暴云的。
      
舅和妗子年纪大了。舅的织袜子的生意渐渐萧条起来,因为市面上有了洋袜子卖,年轻人都不再穿人工制的直筒棉袜。妗子的脾气也熄了不少,有时还立眉竖眼地吵大娃,但大娃毕竟有了能干活的资本,敢和妗子顶撞。舅在妗子身后不时地劝她,你没看这孩子翅膀硬了,咱这把年纪已经落人眼下了,以后别再跟他打铁磨明的啦。
      
大秤初小毕业后娶回了媳妇,媳妇长得画儿一样,小嘴唇里吐出来的话语八哥一样巧,蜂蜜一样甜,就是有些好吃懒做,很快又怀了孩子,越发地慵懒起来。
      
土改时分了五亩地,加上原来的二亩多,大秤、大娃和小金三个人下地做活,把几亩地拾掇的可边到沿儿,寻常年景打的粮食一家人吃不完,还能卖个三五斗的。从互助组到人民公社,一家人美美地过了几年冁快日子。
      
三面红旗满天飘的那年,大娃已满二十岁。舅和妗子没能力给大娃张罗女人,大秤两口子只顾自己有鱼水之欢,从来不提给大娃娶老婆的事。看着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伙子先后都成了家,大娃心里暗暗着急。一急就上性子,出门进屋把脚边的物什踢得叮当乱响,说话也像吃了铳药。
      
碰巧有桩亲事来说。生产队老会计的姑表兄是山里水磨湾村的,表兄的儿子在雨后上山打野韭菜,失足摔死在山崖下。表兄是双眼瞎,早年丧妻,拉扯大这一个孩子,才结婚不到一年就丢了性命。表哥哭咧咧地找老会计,央他给物色一个上门的“儿子”养老。老会计思来想去,就试探着把这话说给大娃听,没想到大娃点头就认了下来。
      
大娃回家去把这事略略地给舅和妗子说了一遍,舅和妗子一听大娃要倒插门去人家,老泪横流起来。舅说大娃呀,寻常里你妗子吵吵你,谁不知道她是麦秸火脾气?过后任啥也不计较。亲舅如父子,你真能下这个狠心不?大娃头勾得像大麦熟了一样,半天才瓮声瓮气地说,舅你想哪儿去啦。我啥也不因为,就是想找个屋里人,过个人家。您二老能给我寻个人儿,我就不走!
      
第二天,大娃两个肩膀抬着一个头只身去了水磨湾。
      
大娃去水磨湾的第二年,吃食堂的岁月就如火如荼地开始了。

大娃来水磨湾倒插门快二年了。

大娃老婆是个半精不傻的女人,满头稀黄头发,肉眼泡,没睫毛,两眼不停地挤巴,烂嚓嚓的老是淌黏泪。大嘴薄唇,牙齿又尖又黄 有事无事拿指头放嘴里唆,然后不停地卟唧卟唧吐淡唾沫。针线活她不会做,茶饭也不通晓。每逢大娃干罢活回家来,她总是喜滋滋地围着大娃转来转去,大娃每说一句话,她就跟着重复一遍,把大娃烦得直吸溜嘴。大娃做饭,叫她烧锅,她把柴草塞得锅腔子里满满的,不起明火光沤烟,大娃恼得弯腰拉她起去,她拍着大娃的秃脑门儿唱起来,光光头,卖香油,先住瓦房后住楼……。弄得大娃哭笑不得。

瞎子爹是个十分精明的人,他小时候害恶眼落下双眼瞎,青年时拜师学过掐八字算命,解放后不兴封建迷信,他这一行就停了业。千掐万算他也没料到自己老婆会早死,儿子会少亡,所以在人前再不轻易谈论命理休咎。整天盘腿坐在床上给大娃铺排事儿做。三更天他早早叫起大娃,叮嘱他一个时辰要磨完三十斤高粱面,天放明时不能耽误上工。烧锅的柴火快没了,他叫大娃上东山头光石脑峭壁下砍黄栌柴,说这号柴火水分小,火焰旺,煮的饭好吃。尖山寨表叔死了,本月二十六过五七,到这天,瞎子爹准确无误地交待大娃拿三块钱去送礼。大娃里里外外终日奔忙,连个放屁的空儿都没有。

山里头人烟稀少,几个庄子连成一个生产队,人口也就百八十个。虽然建立了食堂,也是做样子给上级看。有干部下来检查,生产队生火做顿大锅饭,干部一走,还是各回各家吃。粮食虽然紧缺,但各自为计,分多润寡,日子勉强还能过得去。山上可食的植物多,像百合、黄精、洋槐花、榆钱、绵枣儿等等弄来都能充饥。只要人勤快,总不会像平原地带的人那样,整天饿得像狼掏一样。

深秋的一个夜晚,大娃排夜班烧炼铁炉子。半夜里大娃想起风月之事,裆里那东西热木撩躁起来,他喊同伴起来替自己看着火,谎称拉肚子,得去远处解手,就急忙跑回家去。喊醒老婆开了门,大娃猴急地抱起光身子的女人上床,老婆迷迷糊糊地嘟囔,才多大会儿呀,你又来一回……。大娃一怔,有人来过?你去给他开门了不?老婆说,俺不记得了。大娃顿时明白了,朝老婆肚皮上劈手一巴掌,骂道,懵死你个龟孙哩!疼得老婆直嗓子嚎起来。大娃转身蹿到瞎老汉睡的房间里,低声怒喝,老不死的瞎眼狗!你能吃锅里屙锅里不?瞎子爹在床上瑟瑟发抖,像捏死的蚊子一样哑无声息。

半月后的一天,大娃从山上摘回来一筐山柿子,又从腌菜坛子里掏出一大团山韭菜,找块干净棉布包好,两样东西都装在背篓里,甩手挎在肩膀上,并不向任何人打招呼,扬长而去。

大娃下山赶了大半天路,日头偏西的时候到了瓦店街舅舅家。舅和妗子在大娃去水磨湾的第二年相继去世,大娃除了两次奔丧,很少回来。表哥大秤今年春天招工去了云南,表妹小金在城里读中学,家里就剩表嫂和他四岁的男孩春林。

表嫂一见大娃回来,惊喜得热泪盈眶,拉大娃坐凳子上,轻轻地拍拍大娃肩上的尘土说,表弟你可回来了!你舅和妗子过世后,你哥铁了心要去当工人,去了几个月分文也没寄回来。小金又去城里读书,月月回来要钱拿粮票。俺一个妇道人家拽拉个孩子,屋里事办不了,地里活干不成,这日子叫俺咋过呀……。大娃沉闷良久,说,我去水磨湾,也是蛐蟮托生蚂蝗--两辈子没长眼。摊个半吊子女人,吃得像个母猪一样,光会屙屎不会生孩子。瞎眼老汉前算八百年,后推五百载的,整天鞭打快牛催我去干活,最叫人热血难咽的是,这散渣老汉是个骚郎猪子,趁我不在家欺负他儿媳妇!表嫂一脸的错愕,愤愤不平地说,七尺高的男子汉,这事你也能忍下去?俺的日子就够难熬的了,谁知道你比俺还难为!大娃勾着头,用手指头狠狠地抠掌心的老茧,沉闷了一会儿才说,我思摸了好几天,还是不想在水磨湾再混下去了。表嫂的眼珠子骨碌了几下,撇着薄嘴片儿说,再混下去也真没劲。你就说那个膗婆娘吧,整天黑睡大明起的,横草不捏竖草不拿,猪八戒背捆滥套子--要人没人要货没货。表弟你也正眼看看你表嫂我这摸样,就是牵牲口行上卖,也比她多换几串钱!说着,就转到大娃背后,双手扳着大娃肩膀摇晃了几下,甜甜地说,水流千里归大海,树叶落到树底下。你看咱春林,要几年不长成个大人?到将来,他能养俺老,就能养你老,一家人吃个蚂蚱也少不了给你个大腿。嫂子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回不回来你自己掂量吧!

大娃扭脸打量了表嫂一眼,见表嫂长发披肩,双眉淡扫,眼如弯月,鼻如小蒜,薄嘴片里虎牙半露,浅衣领下酥胸闪现。大娃不由得身上麻酥酥,心里甜软软的。

眼看日头要落山,大娃起身要回水磨湾。表嫂死活拉着不让走,说,几十里山路,狼虫虎豹的,俺不放心!大娃脸红得像鸡冠子一样,嗫嚅道,你这屋里地方窄,住下不方便,外人闲言碎语的。表嫂佯怒道,只要行的端站得正,睡一个床上也出不了事儿,随外人嚼舌头根子去!

次日,大娃主意已定,回到水磨湾,草草收拾一床破棉被背在脊梁上,任谁也不告知,兴冲冲地回了瓦店街,与表嫂合了户。


二娃
二娃草草埋葬了后老子短腿儿,娘儿仨相依为命,仍然在死亡线上熬日月。
      
俗话说:三黄两黄,饿得脸黄。眼下正是三月半间,能吃的树叶子都被捋得精光,不能吃的树叶子也弄来焯焯漂漂吃,只要当时咽下喉咙,顾不得待会儿嘈闹吐泻。村子里有几家都饿死得绝了户。
      
一天傍晚,二娃家门前来了两个陌生人,一老一少母女俩,娘儿两个蓬头垢面,面如土色。女儿有十六七岁,娘有六十多。女儿半搀半抱着面如土色的娘,颤颤巍巍地走过二娃家门前时,女儿被一个小石头绊着了脚,踉跄一下,腿一软跌倒在地。娘的身子顺势沉滞地倒在闺女身上,闺女连挪一挪的力气都没有。坐在门里边的二娃娘喊两个睡在地铺上的孩子,快出去看看,帮她们一把。二娃和要儿勉强爬起身来,到门外去搀扶母女俩。闺女挪出身子,三人才把婆儿扶坐起来。婆儿的头像死秧子瓜一样耷拉在胸前,女儿不住地用袖子搌泪,哭腔喊道,娘,娘,你醒醒啊……哎呀天爷!这咋弄法儿!
      
两兄弟顿时慌了手脚。要儿说,哥,把她弄咱屋里去吧?二娃这才缓过神来,和要儿一起费尽力气连抬带拖把婆儿弄进屋里,让她平躺在地铺上。这时的婆儿已是面如死灰,气如游丝,深深的眼眶里失神的眼半睁半闭。二娃娘爬过去用手指梳理婆儿的头发,端详了许久,叹口气说,这老姐姐八成也是饿的。屋里连个面醭米糁也没有,拿啥给她做点饭吃吃哩。要有个三长两短,这算哪门子事啊!这俩孩子真不会办事哟……。
      
没熬过半夜,那婆儿哑没悄地死去了。闺女哭的力气也没有,只是趴在娘身上颤颤地饮泣。
      
二娃赶天明忙到生产队长家报告这事。队长黑丧着脸连声说晦气,大清早的你个鳖娃儿偏偏跑我门上报丧!我说二娃,你那脑袋瓜子真叫驴踢了咋着?你爹才死几天?为了埋你爹,费了多大迍邅。扒扒捡捡,咱队里还有谁能走得动路,埋得了人?各人都揭瓦盖不住屁股了,你还管这号淡闲事!人死你家了,不告你谋财害命就算排场你了,干脆让那死老婆子臭你家里算啦!二娃一听这话,立马慌了神,哆哆嗦嗦地说,叔,叔,你可得积积福啊,说啥不能让死人臭俺屋里。你知道俺娘也是熟透的瓜,受不了这颠兑,要是再死一个,这事儿不还得累你老人家身上?队长不吱声了,想了想说,我这脑呱子里乱成一窝麻了!你先回去,容我想个门道儿。
      
半晌时候,几个年轻劳力来二娃家,其中有个人抱了一捆秫秸箔,扔在门外地上,摊开来,几个人把死婆儿抬出来放在秫秸箔上。二娃娘说,别急,把我那破褂子再撕一块下来,盖住老姐姐的脸,亡人的脸不能见天啊。
      
几个人一起动手,把婆儿卷在箔里,二娃找来一绺破布条子,把秫秸箔拦腰缠紧,打个死结。几个人左右站停当,一同抱起箔就走。二娃有些纳闷,问道,今儿哥几个咋恁有劲呀?有个人闷声说,实话不瞒你,今儿早上队长给俺每个人多发了仨窝窝头,叫来替你埋人。这回偏你了吧!二娃一听这话马上泄了气,松开手站到路旁去,嘟囔道,头晕的厉害,我先歇歇。那几个人不愿意了,哟嗨,你想撒手不管哪!老太婆死在你家里就是你的一口人,你一不扛幡杆儿,二不摔老盆,这就便宜你啦!你要不过来帮忙,俺几个喊个一二,一起丢地上,扭头就回去,看谁作难!二娃无奈,只好又列入队中,随着几个人跟头流水地前行。
      
离乱葬岗有半里地时,几个人连声喊要歇歇。大家把秫秸箔放地上,各自擦头上的虚汗。有个人说,要不是身子穰,就这个小活儿,我一个人就拾掇啦!另一个说,谁敢给我打赌,先兑现管我吃十个窝窝头,就这个箔,连二娃他娘一起卷里头,我也能扛得走!二娃白了他一眼说,合着你那牛口吧,说话伯耳不中听的!
      
乱葬岗新坟狼藉,坟包都不大,有的坟头上的土连掩盖墓坑都不够用。大家把秫秸箔扬长抬到二娃的后老子短腿儿的坟旁放下,二娃急了,说放这儿不中啊!一个年轻人说,咋不中?跟你爹合葬正合适。二娃气得直跺脚,说这算那一壶嘞!俺爹旁边这块地儿是给俺娘留着哩。那人又说,要是你丈母娘,能占这块地儿不?二娃又急又气,说,甭老犍头摆尾巴闲磨粪门了,赶紧挪挪!
      
大家把秫秸箔抬起来放到另外两个坟包中间的空地上,有个人说,临来的时候,队长交待过,平地起堆,不刨坑了。人都饿得昏头搭脑的,哪有力气呀。另两个人不容分说,抄起铁锨取两边坟头上的暄土,来掩埋婆儿的尸体。二娃担心地说,这样干不合适吧,人家坟主怪罪咱咋办?拿铁锨的人抢白他道,二娃子你仁义是吧,你看咋埋是章程?庄子上死的人像撂芝麻个子一样,说不定坟主也早饿死啦。二娃不敢再做声,拿起铁锨埋起来。
      
两边坟包上的土夷平了,裹婆儿的秫秸箔还没盖严实,箔的一头能隐约看见婆儿的两只尖尖的小脚。大家累得晃晃悠悠站不住身子,实在干不下去了,只好作罢。

二娃家收留的这娘儿俩,娘死后,撇下个孤苦伶仃的闺女。这闺女叫够儿,老家是豫东人,家里有娘和哥嫂。遭荒年哥哥饿死,嫂子改嫁去了别人家,母女俩眼看要饿死,趁夜晚偷偷踅摸出来,一路颠沛流离来到豫南,谁知这里灾荒境况胜过家乡。娘经不起饥寒交迫的盘搅,连病带饿,到三道沟村时,娘已是浑浑噩噩举步艰难了。娘去世后,二娃娘说,这闺女无家无恋可怜的很,横竖都是个饿死,爽当咱就死一坨算啦!
      
二娃去食堂打饭,队长在粥锅旁郑重地给炊事员交待,二娃家添一口人,菜汤给他多打点儿吧。炊事员花笑二娃说,添这一口算是你啥人呀二娃?能说上来我就给你多打一点儿。二娃红着脸吭吭哧哧地说,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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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0
发表于 2024-8-11 21:03 |只看该作者
三伯

三伯不是亲三伯,只是他比我父亲年龄大,行三,姓张,家住山里头的台山河村。


我十五六岁的时候,闹文革,学校乱的很,老师不敢管学生,任其旷课。


家里穷,父母亲就让我去山里干活。拾柴,割淮草,铩荆条,这些东西盘下山,都能换钱,接济家用。


台山河村的三伯早年和我父亲相熟,我就以这菲薄的关系,长住在他家里。


三伯家四口人,妻子,儿子,大哥。妻子是后到的,前夫是地主,土改时被镇压了,由于惊恐,得了疯癫的病,整天勾着头,嘴里不停地说些谁也听不明白的话;儿子是她从那家带来的,比我大三岁,上了几年学,了无兴致,就回家来干活了。三伯的大哥是个光棍汉,脾气执拗,不怎么说话,就知道干活。
山里人那个热情和担待到现在我都不能忘。入腊月,成群的拾柴人进了山,台山河村各家各户都住满了拾柴人。三伯家最少也有三伙人众;这一伙人刚吃罢饭,那一伙人接着生火煮饭。一天到晚,锅台都是烫手的。

上山拾柴的人都要带伙食,我的伙食实在寒酸,红薯面,用来做馍馍,黄豆面用来擀面条,极少有好面(麦子面)。每次进山,放下扁担,三伯就笑眯眯地说,把面兑一起吧,俺吃啥你也吃啥。山里稻田多,有大米吃;他们开的还有私家荒地,不缺麦子面。把伙食跟人家搅在一起,分明是我占了很大的光。三伯母虽然脑筋不正常,简单的饭食还是会做的。每逢做好了饭,我拿碗去吃的时候,她都用眼横我,嘴里叽里咕噜地发恨声。这时候三伯就赔笑给我说,神经头女人,你可别在意。赶紧吃饱了,好上山干活。


村里有个林业工作站,常驻一两个人,对拾柴火的人管得很严,经常向拾柴的人宣讲林业政策,凡是山上的林木一律不准砍伐,除非树木倒地朽枯,才能作为柴用。其它灌木丛虽然可以樵采,但经不住拾柴的人多,大家取向一致,把那些野生的灌木收拾得无处藏身。每天都有百十担柴火下山,近处的山岭上到处都是惨白的道路,树木萧疏,树的落叶都很难弄到。要想拾到干树枝,必须进入大山深处。


进了深山,我胆子小,树木阴郁的地方不敢去,怕狼;峭壁有一株枯树,我不敢上去砍,怕摔下来。只好岭上沟里到处踅摸。有人都担柴下山了,我还没拾够一捆,心里那个又气又急。
有一天很幸运,遇到一棵倒卧的枯树,我把它打截成劈柴,挑在肩上足有百十斤。下山时途经一段石板路,路如牛背,石棱凸起,两侧陡滑,人必须走在石棱上。忽然刮起一阵山风,甩得我拿不稳脚步,脚下一滑,担子未及脱肩,一屁股蹾坐在石棱上,腰股的剧痛直迫心胸,闷乱闭气,号哭的气力都没有。就地翻滚了多一会儿,才勉强站起来,料理好倾仄横斜的柴担,跌跌撞撞地挑下山来。



三伯身上有很重的残疾。他年轻时当过兵,徐州会战时开小差跑了回来,把当兵时弄到的钱买了几头牛,在山上放养。夏天雷雨,他浑身淋得水湿,躲去石崖下边避雨。一觉醒来就觉得周身困痛,寒战发烧。找医生弄了几服药吃,发烧退掉了,身体强痛却落下了。慢慢的腰也弯了,还气喘咳嗽。五十来岁就失去了劳动能力。夏天拿一把破芭蕉扇,去大树底下乘凉;冬天偎坐在火塘旁烤火。后来喘咳愈发厉害,动辄呼吸迫促,喉中痰鸣。索性把床铺挪到地上,大块的土坯周遭围住,中间揎满麦秸,热天铺张凉席,冷天厚衣暖被。严寒天气,床围子外边是火塘,栎木疙瘩燃的火炽烈灼人,床头一个瓦盂,里面盛了灰土,咳出的痰涎就吐在里面;床尾放把夜壶,温暖的烟火气息里,时不时可闻到丝丝的尿臊气味。


三伯瘦长的脸,头顶尖尖的,很像蒋委员长的样子,鼻子嘴巴都像。穿戴跟蒋委员长可差远了,灰洋布做的袄子,汗渍、落痰、烟熏,把袄子的前襟浆得起明发亮。儿子叫甲寅,属虎的,快二十岁了,媳妇还没娶到家里。大伯只管干活,逢事不问;甲寅屋里屋外,赶集上店,称盐灌油买药,忙得不可开交;三伯母不会缝补浆洗,只能在三伯的比划指使下做些简单的事情。这样以来,三伯的形象就邋遢了。

三伯的脑筋不是一般人所可比及的,别看他整天躺在家里,他枕头边那个小收音机告诉他天下的大事;村里邻居们和山外来拾柴的人也会告诉他很多大事小情。他总能把得来的信息条分缕析得清清楚楚。

文革时期,林业工作站把村里的自留坡强行收走,文革后落实政策,林站把吞并的坡地退还给村里。这时村里有一家姓李的出头挑事,说退还的自留坡很大一部分都是他老李家的,国家既然退给了,这些坡地就应该归李家所有,并把原来的契约拿出来和生产队纠缠。生产队不同意,李家就告到乡里,乡里模棱两可,李家就告到县里。县里下来人解决,生产队长就把县里的人领到三伯家。


三伯斜依在被窝里,吩咐甲寅赶紧烧水沏茶。干部们看看屋里不卫生,连声说别费事别费事,谈正事要紧。三伯问,老李家说大片的自留坡都是他的,有啥证据不?干部把文件夹打开,从里面捻出一张发黄的纸张递给三伯。三伯笑着说,纸上的字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你只管念,我仔细听。干部就把这张李家的契约念了一遍,上面写的分水四至十分详尽。末了,三伯问,最后面缀的日期是哪一年啊?干部说,民国三十八年三月十五日。三伯说,这不就明白了嘛。民国三十八年,咱这还没解放呢,拉锯战争打得不开不交。这张契约是解放前的,台山河各家各户分的自留坡是解放后分的;共产党的政策是依照解放前的,还是依照解放后的?俺是个平头老百姓,不大懂理论政策,还要领导们回去自己拿主张。


干部们面面相觑,又都笑了起来。夹公文包的那个干部挑起大拇指夸三伯,你真是心如水明如镜。不动声色给我们上了一课!

腊月二十早晨,老山风刮起来,灰蒙蒙的天空抖落化肥一样的雪霰,消停一会,又下起来毛毛雨。次晨早起,看那山峰都戴上了白帽子,山根的岩壁黑黝黝很显眼;村子里的树都披上了光溜溜的盔甲,山风刮过来,大树小树在摇摇晃晃里发出咯咯喳喳的响声。
昨天我已经旷了一天工,心里很不安生。快过年了,家里等着柴烧,来山里五天了,还没拾够一车柴火,咋弄法。吃罢早饭,我把绳子绾在扁担上,动身上山。三伯说,这天气不行啊,冷不说,路滑的很。我说,这两天俺爹就来车子拉柴,现在还不够一车,我着急呀。三伯叹口气说,你就近找找吧,流冰坠断的树枝子拾回来一些算啦。

登上山坡,路果然很滑,我就专拣路边的草地走。走到坡脊,鹅毛大雪挟着山风迎面扑来,浑身瞬间成了雪人。路径湮灭,到处白茫茫晃得眼都睁不开。我迷路了,一跐一滑只顾往山下走,一脚跌进沟壑里,蛄蛹半天才爬出来。

看见有两块合拢的大石头,我知道它叫“河蚌石”,这才惊觉走反了方向,这里离台山河村有十几里地。每次上山拾柴,回头路上都要在“河蚌石”下歇息一会,今天困在山上,只有进入石匣内躲躲了。石匣里可以避雪但不能避风,尖利的冷风从脖子里衣襟下往身上钻,不多会,前心后背都是入骨的寒冷。不觉得冷泪交流,想俺长这么大,受尽饥饿颠簸,如今冻死在荒山野岭,苦难是了却了,只是对不起生养我的父母双亲!

热泪在脸上结成冰豆,四肢逐渐冻僵。就听见风雪中有时断时续的呼唤。我猛地一激灵,爬出石匣,大声呼喊,我在这儿呐,快来救命啊!那人循声跑来,原来是甲寅哥!他浑身是雪,呼着热气说,可找到你啦!再喊这几声没人答应,我就回家去了。

甲寅哥腰里束根稻草绳,他把稻草绳解下,缠在我的双脚上,说这样走着不滑。你紧跟着我,别走错脚步。掉进雪窟窿里,人都闷死啦。
进了三伯家,火塘里劈柴燃的正旺,三伯叫甲寅哥拿来他的棉袄棉裤给我换上,不住地感叹,多好的半大孩子,冻死在山里,我咋给你爹娘交代!甲寅哥说,那么大的山,要我上哪儿找去?亏是你命大,这回你三伯算放心啦!

这年十一月间,三伯病得厉害,住进医院了。甲寅哥陪护他,吃饭都是在我家。
半夜里,甲寅哥忽然来敲门,对我说,你三伯怕是不行了。趁着还有一口气,我想把他抬回去。我对甲寅哥说,你先去医院看护着,我这就去找队长,让他派几个人抬三伯回去。
生产队里的劳力去山里拾柴差不多都在三伯家住过,程度不等都摊了人家的恩惠。不多会儿就集合来七八个男子,绑了一副担架,赶快去医院。三伯已经停止呼吸,灯光下他半张着嘴,面如土色,斯人已去,再也听不到他给我谈古论今了,再也得不到他的嘘寒问暖了。

埋殡三伯的那天,我也披麻戴孝,搀着悲哀不止的甲寅哥去了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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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9
发表于 2024-8-1 21:32 |只看该作者
赌一把

张老庄的张大憨赶着牛车去陈集交租子。

进了陈家大院,东家陈子固老远看见就打招呼,哟呵,大憨来啦!

大憨停稳牛车,一布袋一布袋往下卸粮食,陈家的伙计七手八脚上来帮忙。

过罢秤,张大憨抖抖精神,抓起一布袋粮食放在脚尖上,手脚并用,嘿地一声断喝,一百七八十斤的布袋飞上肩头。

一时兴起,张大憨甩掉破棉袄,光膀子干起来。二十多袋粮食入了库房,张大憨汗出涔涔,膀背上的腱子肉如涂油一般起明发亮。

东家陈子固捋着山羊胡子呵呵笑道,虎父无犬子哦,你老子就是好样的,到你这里还不穰茬。快快穿上衣服,小心着凉。

张大憨咧嘴一笑,不瞒东家说,这十一月间天气哪里来的冷,就是实冻腊月,我还提桶井水应头浇着洗澡哩!

陈子固惊讶道,果真如此?我却不信。

管帐先生镜片后面的小眼睛眨了几眨,呲牙笑道,东家如若不信,可与大憨赌一把嘛。

张大憨也来了兴致,抱着膀子,瞪起牛铃铛眼珠子说,恁看赌啥吧!

管帐先生趋近东家说,老掌柜的,你看这偌大个院子不正可利用么……

回头对大憨说,今晚你就在这大院里住下来,赤条条一丝不挂,能挨到鸡叫三遍,你是好汉一条。东家情愿免你明年的租息。

大憨十分惊喜,问东家,可是真的?陈子固颔首道,就依管家的话吧。

入夜,管家拿锁钥关闭了大门,张大憨在院内把衣服脱净,隔墙撂给管家收存。

北方的十一月天气,入夜就寒冷起来,空里飞霜,寒气逼人。三更之前,大憨还有热饭暖肚,三更后渐渐抵挡不住入骨的寒气,不停地原地跺脚,把脚都跺麻了,还是止不住地嘚嘚斗牙;循着四合院的内墙小跑,就觉得寒气凝了血脉,僵了肌肤。捱到墙角的一辆破牛车前,他忽然有了主意,把牛车推翻,解开摽车轴的绠绳,把车轴和轮子一并卸下,轻喝一声,把带轮子的车轴扛上肩头。

农耕时代的车轮都是生铁铸就,连轴杠一起,可不有二百来斤。大憨扛上车轮,扎稳脚步,快步转圈走开去。半个时辰下来,已是通身汗淌。放下车轮稍歇,一待寒气袭来,重又扛起行走。

鸡叫三遍,晨光初露,管家开门进来,见此情景,失口惊叹,我的天爷!大憨你真是罗汉转世。那就照我说的办,明年五十亩地的租子全给你免啦!



第二年冬天,张大憨又来见陈子固,抱拳一揖,给东家请安。陈子固眯眼上下打量张大憨,但见大憨新衣新帽,白胖精神,全然没有往年的寒酸模样。不由呵呵一笑,大憨今儿个来,难不成还想捡去年那样的便宜么?我倒还有心再和你赌一把呢。张大憨喜不自胜,得亏东家看顾,今年的庄稼收成好,你又免了我的租子,多咱能过到东家你的日子,也算张大憨我烧了高香!


陈子固微微一笑,这个容易,只要你还能够耐得寒冷,万贯的家产唾手可得。今夜你再赢了,那五十亩地就算是你的啦。张大憨大喜过望,高声说道,东家不是玩笑话么?陈子固肃然说道,我几时打过诳语。

还是那个四合院,还是把门锁上,墙边还是那辆破牛车,张大憨还是赤身一条。定更时分,张大憨绕着院子开跑,跑了几圈有些吃架不住,心里暗忖,慢跑是冷,快跑带风也是冷。奶奶的,与去年那个晚上咋不一样嘞!

张大憨故伎重演,掀翻破牛车,把两个铁车轮轱辘出来,像举重力士一样,运满力气,抱起车轴,谁知这车轮重如千斤,几经鼓气努力,它竟纹丝不动。张大憨旋把一个车轮竖立起来,弯腰去扛车轴,两个轮子刚担负在肩头,已是气憋胸痛,脊骨如折,惨叫一声,推掉车轮,一屁股顿坐地上,大口地喘气,不停地哎哟。

漫天的寒气侵肌入骨,张大憨抱着膀子,跑也不是,蹲也不是,可可的无地自容。他把破牛车立到墙边当梯子,想跳墙过去跑掉。爬上墙头眼晕了,一丈多的高墙,这一身赘肉落下去,摔不死也要筋断骨折。试了几试没有胆量往下跳,只得慢慢的退下来。万般无奈的张大憨哇哇大哭起来。

院门开了,陈子固缓步进来,把一身棉衣给了张大憨,悠悠说道,野兔子不只在一个窝里趴着。你吃了一年饱饭,养这一身肥膘,还想凭着蛮力赚得巧处,天下哪有这等好事。五十亩地非你所有,年年的租粮你还照交不误。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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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8
发表于 2024-7-17 11:05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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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7-13 23:32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4-7-21 15:24 编辑

我的洋马车


    自行车在早年我们这儿叫“洋马车”。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洋马车金贵得很,磕半拉家业买回来一辆,一家人像心肝宝贝样爱护它。

    没车子的人恨有车子的人,说是“旱田龙驮鳖,雨天鳖驮龙”。小孩子跟在车子后边唱“洋马车,跑哩快,崩了里袋崩外袋。修修补补十几块,看你瘪子跩不跩!”这都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

    谁要捞到一辆车子骑,他就绝口不再骂人家。

    俺生产队有个老头叫“老党员”,他儿子叫富贵。

    老党员早年跟着冯玉祥的西北军当兵,后来投诚了八路军,再后来抗美援朝,还立过功。

    文化革命时,老党员登台宣讲革命历史,胸前还缀了两三个奖章呢。

    吃大食堂的时候,老党员的老婆得了肝病,四肢柴瘦,肚大青筋,不长时间就死了。

    撇下富贵这么个儿子。富贵也不顶饿,瘦的皮包骨头,小胳膊麻杆一样细,眼窑儿塌下去老深。

    好歹算逃了个活命,散了食堂,富贵都七八岁了。生性脆弱,谁要惹了他,咩咩地哭,收刹不住,一哭就是半晌。老年人烦他,哪有这样哭不到头的孩子,就是个泪人儿!“泪人儿”这个雅号他就落下了,一直到上学才有了“富贵”这个官印。

    我和富贵家是隔墙邻居,我不惹他,每当他悲哀不止的时候,我就坐他跟前,摇着他的手,别哭了嘛富贵。咱俩藏老猫去中不?

    七七年,老党员得到了民政部门补发的一些款子。这时候富贵也出落成一个大孩子,虽然清癯黒瘦,也想寻个老婆,也想烧包啊,他就要老党员给他买辆洋马车。车子买回来了,富贵无论出门干啥都骑上洋马车,一个村子的人都眼气他。

    贵记仇,凡是早年欺负过他的人,甭说来借车,就是摸摸车子他都不愿意。

    富贵对我好,我就是用他的车子学会骑的,还是他在后边扶着教会的。

    分田到户了,我父母亲也学会了做小生意。农闲时,母亲炒花生卖,父亲在街上摆个纸烟摊儿。

    那时候花生种植的少,需要去乡下买来加工;街上没有烟草批发,要到城里去买。我或是下乡买花生,或是上城里批纸烟,都去富贵家借车子骑,富贵从来没“顿”过脸面。

    那时的“茅庐牌”香烟零售才一毛钱一盒,批发价九分钱。一箱四十条,批发价三十六元,还不抵现在的一盒烟贵呢。

    打客车进城不划算,四十里路程,不说在城里吃顿饭,光来往车费就把利润噍干了。

    没办法,还得跟富贵借洋马车用。

    城里的烟草批发站,大房子里烟箱摞到梁头上,只要付钱,要多少都给你。哪像现在,烟草专卖,定点供应,价钱还死贵。

    我批了两件茅庐烟,用绳子系好,一左一右固定在车子后架上;又去市面上买了一大包“膨香酥”。膨香酥这玩儿是用机器挤出来的,二尺来长,粗如蛋黄,管状中空,用塑料袋装起,牛腰来粗才十来斤重。两件香烟骑跨在后座上,恰巧上面有个平台,就把膨香酥安排在上头。

    出城时刮起了北风,向北走就是迎头风;到二十里铺再折向东,风就从左往右刮。车子载的东西不重,但面积大招风。蹬车子很费力,两手攥紧车把,还要向来风方向倾侧以保持平衡。那时节路面都没有硬化,道路随高就低,路面磕磕噔噔。我一面拼力流汗,一面心疼人家富贵这把车子,上坡时蹬得咯咯吱吱响,车子累坏了对不起富贵呀。

    蹬到了五道沟岗上,再往前是下陡坡,坡底一条河,河上有一座拧弯的桥。常听人说五道沟这地方“紧”,大天晌午有鬼叫唤。这会儿正是晌午头,又饿又累又怕。前后幽无人迹,硬着头皮骑下去吧。

    快到桥上的时候,河槽里一阵狂凤撞过来,连人带货一起裹下路基。一阵昏眩,憋闷的要死。许久才呸地吐口泥沙,推开压在身上的车子。

    纸烟箱子摔散了,膨香酥筋骨寸断,才扶起车子,发现左手掌血如泉涌,抹去血污,掌心有一道口子像小孩子嘴样,赶紧摁住,抓一把土垃面揞上;褂子肘部也跐烂了,索性撕下一绺布条缠在伤口上。

    强忍浑身伤痛,把车子扛到路面上。车子灰头土脸,右边车把的镀光蹭掉一大块,龙头歪斜,前轮失去圆匝。我用两腿夹住前轮,将龙头扭正;用手按压车轮,矫正车轮的弧度凸变,车轮终于能转动了,但仍不免蹭前叉子。

    下到沟底,把散乱的纸烟装进膨香酥袋子里,再把没摔散的纸烟窝在箱子里,重新捆在车子上。车子是不能再骑了,推着走路,那车轮子准时到节点上嗤啦一声,哦,这嗤啦一声是转了一圈。

    嗤啦了四千多声,终于到家了。

    把富贵的车子摔得不成样子,没脸送还人家,只有弄去修车铺修理。修车子的潘师傅啧着嘴说,娘那个儿,没把人摔坏算是万幸!潘师傅用螺丝拧子把车辐条这边松松,那边紧紧,又用抹布通身擦拭一遍,掂起车子照地上弹了弹。好啦,给富贵送去吧。下回骑车子可得注意喽。

    车子送到富贵手里,富贵没说啥。我不能瞒他呀,我说,兄弟,你看这车子把上碰掉一块,镀光是添不上去了。福贵脸一寒,咋弄球哩呀!扭脸看见我包着的手,他问,手也是摔的吧?我满脸发烫,嗯了一声。他说,紧照护着伤口吧,可别叫发威啦。

    打那以后,再不敢找富贵借车子用。父母叫我进城买货,我就坐客车去。父亲说,拢共就那几个利钱,来往打车都搌光了。母亲说,咱也买个洋马车吧,光借人家的车子,孩子也抹不开脸皮儿。

    我买回来洋马车的时候,村子里几个小青年都有了。闲来无事就相互对比,不是比稀罕,而是比车技。

    以前借人家车子骑,我只会骗腿上车子,有了自己的车子,就学会了“掏腿”上车。所谓掏腿,就是从车子横梁上把右腿迈过去。这样子不好掌握平衡,弄不好会撂个子。学会了掏腿,同伴们笑我还是小儿科,人家都会单丢把了,有个叫“斧头”的,比我小两岁,竟然会双丢把了。斧头给我说,双丢把还不算本事,街西头的杨毛,烦恼别人借车子,把一边的车子把都锯掉了,仍然不耽误驮东西上路。

    说起来杨毛,那可是个人物。他母亲早亡,父亲把他带大。父亲是退伍军人,参加过抗美援朝。文革初期,父亲也去世了,杨毛就成了没笼头的野马,学会了偷盗,穿宅越院不在话下。受过劳教,因为他父亲有功,没有判刑。有一次,公社领导问他,听说你骑车子本领高,表演一下看看吧。杨毛说,平路上没意思呀。领导说,那就去水库渡槽上比划吧。

    水库下游有个跨河渡槽,渡槽里满荡荡的流水,渡槽下是几丈深的河床。渡槽帮沿宽可二尺,寻常人走在上面都眩晕打颤。杨毛骑上他那辆单把车子跑上渡槽,上身不摇下身不晃,笔直地通过四五百米的渡槽,引来旁观的人拍巴掌喝彩。公社领导啧啧称奇,这货托生到农村可惜了,参军当个侦察兵啥的,绝对够料!笼络着他吧,给他找个活儿干干。
合作社有个理发店,把杨毛安排进去,半年实习期满可以转正。遗憾的是杨毛不收心,不到半年就不辞而别了。后来因为偷盗屡教不改,两次判刑。从劳改队回来后就销声匿迹了。再见杨毛已是二十多年后,花白头发,略胖,凤目微眯,一脸和善。他老婆守家没有改嫁,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女儿上了大学,毕业后当了教师;儿子参军,是个军官。杨毛在东莞开了一爿理发店,雇了伙计。老婆带着孙子也偎他去了。

    综合厂是乡办企业,厂里有个采购员叫刘文清,是个转业军人,为人爽朗和气,外人送号“刘现成”。不管是谁找他弄些紧缺东西,他总是乐呵呵地说,木事木事,现成哩。父亲央刘文清给弄辆自行车,刘文清说,这个现成。别看供销社回来一批车子呼啦抢完了,咱给它专事专办。你家那小伙子是该有把车子骑,快寻媳妇了,车子手表收音机是门面。父亲把给他二百块钱。刘文卿说,用不了恁些钱。这样吧,多退少补。

    大概有两个月,刘文清果然给买回来一辆车子。他给我说,娃子乖,车子回来了,正价一百三十六。飞鹰牌的,后轮加重,带个百八十斤东西哞哞叫!搬回去找你老潘叔,绘上就能骑。

    八零年秋后的一天,“斧头”给我说了一桩贩烟叶的生意。

    那时斧头还没结婚,对象是官庄街的。

    分田到户,种田的人有了闲散自由,为官的人心里也活泛起来。综合厂几个领导看烟叶有利可图,就从外地请来了烟叶技术员帮他们收购烟叶,这个技术员就是王贵庭。

    王贵庭来到综合厂,闲暇时间就打听斧头,说是他表妹夫。综合厂采购员刘文清说,这街上斧头倒是有一个,不知道是不是你亲戚。刘文清就把斧头喊过去,当面一对证,果然是表妹夫。是亲戚三分向,相互交往中王贵庭就把烟叶的利路悉数说给斧头听。

    因为我当过烟叶技术员,斧头就找我商量。他说,隔行不取利。你炕过烟叶,知道烟叶里头的路数。咱俩一起出去收烟叶,收回来就找王贵庭去卖,他说准能赚几个。

    我和斧头骑车的技术不相上下,跑个百八十里地不成问题。两个人就按照王贵庭指示的烟区途径,下乡去收购烟叶。

    烟叶的等级很有讲究。质量好的烟叶都长在烟秆的中部,分中1、中2、中3三个等级;顶部的叶子叫稍子烟,叶子薄且小;底部的叶子叫脚叶子,颜色发乌且枯燥,都不值钱。王贵庭交待过,尽量收中部烟,稍子烟和脚叶子净占堆还卖不上价钱。

    烟叶的购销都是国营,收购烟叶的地点称为烟站,烟站里主管收购烟叶的人有权制订等级价格。权力无人监管,必然出现绕搅事。收购人员有亲戚,有朋友,有送礼拉上关系的,他们去卖烟叶多数等级高价钱贵;非亲非故又没有关系的人去卖烟叶,必然会遇到压级压价。犯了龃龉,吵闹、打架的事时常发生。有些人一气之下,把烟叶拉回去,扬言宁可叫烟叶烂在家里,也不跟这些龟孙们打交道啦。

    综合厂能揽下收购烟叶的生意,估计是厂里领导想搞点外快,因为经销烟叶就不是他们的业务范围。

    我和斧头下乡收烟叶,没进村先在村头瞭望,这村子有烟叶炕房就必然有烟叶。那时候的农村没有楼房,烟叶炕房鹤立鸡群,高出普通民房又多在村外,一眼就能看见。

    进村只要一吆喊收烟叶喽,就有人出来搭腔,领到家里去,兜出烟叶让看。问他啥价能卖,他就说,俺这烟叶拉烟站去,给一块二俺没舍得卖。看看这成色,给一块二不是拿捏人嘛!

    我给斧头说,给他涨五分钱吧,种烟不容易。斧头说,你可掌握好了,下力气驮回去没啥,千万别赔了钱。

    我回头对卖主说,这东西放屋里,不当吃不当穿,变不来钱是枉搭。趁烟叶原潮过秤,没有损耗,不然你再拉去卖,不一定有好价钱,而且风刮日晒还有蚀号。卖主点头说,给你吧。看你说活恁融和。

    生意谈成,就让卖主找秤来过秤,卖主说,谁家孩子都有名儿。我这烟叶都有斤两,就依你的秤吧。看你两个年轻人也不像赖货。

    烟叶称下来是二百多斤,按一块二毛五付钱。卖主很满意。帮助我俩往麻袋里装。麻袋如果不够用,卖主就拿出自己的蛇皮袋子。

    自行车就扎在门外,一包包往外抬,用绳子绑定在车子上。我总是多带一些,斧头不过意;我对他说,我这是加重车子,能承载。再说了,去卖烟叶还得仰仗你哩。

    烟叶买回来,再去卖就指望斧头了。大场合里,王贵庭不能和斧头客气,翻翻检检一通,洗过手,慢条斯理地说,烟叶是不赖,也只能评个中3了。我对他说,这都是中伏打的叶子,叶片大,油气足,色道金黄,最起码给个中2吧。王贵庭愣着眼瞅我,呵,听口气你还是个行家哩。斧头接嘴说,那是嘛,他也当过烟叶技术员呢。

    中部烟三个等级,每个等级相差两毛钱。这烟叶是按中3买回来的,能卖到中2,每斤就多卖两毛钱。结果,王贵庭按中2把这烟叶收购了。二百五十多斤烟叶,赚了五十多块钱,请王贵庭下了馆子,斧头和我每人还分了二十块钱。

    那个时候当个万元户都上讲台、戴红花。可想一趟生意赚二十块钱是何等的欢喜。

    突然有一天,王贵庭出了车祸,在医院里没抢救过来,死了。我和斧头下乡收卖的烟叶顿时没人收购了。停了几天,综合厂负责人打开库房往外出货,我和斧头趁机把烟叶弄去卖,负责人说,你俩的烟叶不能收,我不懂行啊。好说歹说,他才勉强收下,给的价钱低得不能再低了。我和斧头的烟叶生意就此算做到头了。

    后来分田到户,再后来改革开放。渐渐地有了摩托,自行车慢慢地退出历史舞台。现在见到的骑自行车的人,多数是跑长途的驴友。问他们车子价格,高得吓人,一万多的都有。
苦日子漫长,好日子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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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6-30 22:43 |只看该作者
张老庄的张大憨赶着牛车去陈集交租子。


进了陈家大院,东家陈子固老远看见就打招呼,哟呵,大憨来啦!


大憨停稳牛车,一布袋一布袋往下卸粮食,陈家的伙计七手八脚上来帮忙。


过罢秤,张大憨抖抖精神,抓起一布袋粮食放在脚尖上,手脚并用,嘿地一声断喝,一百七八十斤的布袋飞上肩头。


一时兴起,张大憨甩掉破棉袄,光膀子干起来。二十多袋粮食入了库房,张大憨汗出涔涔,膀背上的腱子肉如涂油一般起明发亮。


东家陈子固捋着山羊胡子呵呵笑道,虎父无犬子哦,你老子就是好样的,到你这里还不穰茬。快快穿上衣服,小心着凉。


张大憨咧嘴一笑,不瞒东家说,这十一月间天气哪里来的冷,就是实冻腊月,我还提桶井水应头浇着洗澡哩!


陈子固惊讶道,果真如此?我却不信。


管帐先生镜片后面的小眼睛眨了几眨,呲牙笑道,东家如若不信,可与大憨赌一把嘛。


张大憨也来了兴致,抱着膀子,瞪起牛铃铛眼珠子说,恁看赌啥吧!


管帐先生趋近东家说,老掌柜的,你看这偌大个院子不正可利用么……


回头对大憨说,今晚你就在这大院里住下来,赤条条一丝不挂,能挨到鸡叫三遍,你是好汉一条。东家情愿免你明年的租息。


大憨十分惊喜,问东家,可是真的?陈子固颔首道,就依管家的话吧。


入夜,管家拿锁钥关闭了大门,张大憨在院内把衣服脱净,隔墙撂给管家收存。


北方的十一月天气,入夜就寒冷起来,空里飞霜,寒气逼人。三更之前,大憨还有热饭暖肚,三更后渐渐抵挡不住入骨的寒气,不停地原地跺脚,把脚都跺麻了,还是止不住地嘚嘚斗牙;循着四合院的内墙小跑,就觉得寒气凝了血脉,僵了肌肤。捱到墙角的一辆破牛车前,他忽然有了主意,把牛车推翻,解开摽车轴的绠绳,把车轴和轮子一并卸下,轻喝一声,把带轮子的车轴扛上肩头。


农耕时代的车轮都是生铁铸就,连轴杠一起,可不有二百来斤。大憨扛上车轮,扎稳脚步,快步转圈走开去。半个时辰下来,已是通身汗淌。放下车轮稍歇,一待寒气袭来,重又扛起行走。


鸡叫三遍,晨光初露,管家开门进来,见此情景,失口惊叹,我的天爷!大憨你真是罗汉转世。那就照我说的办,明年五十亩地的租子全给你免啦!
第二年冬天,张大憨又来见陈子固,抱拳一揖,给东家请安。陈子固眯眼上下打量张大憨,但见大憨新衣新帽,白胖精神,全然没有往年的寒酸模样。不由呵呵一笑,大憨今儿个来,难不成还想捡去年那样的便宜么?我倒还有心再和你赌一把呢。张大憨喜不自胜,得亏东家看顾,今年的庄稼收成好,你又免了我的租子,多咱能过到东家你的日子,也算张大憨我烧了高香!


陈子固微微一笑,这个容易,只要你还能够耐得寒冷,万贯的家产唾手可得。今夜你再赢了,那五十亩地就算是你的啦。张大憨大喜过望,高声说道,东家不是玩笑话么?陈子固肃然说道,我几时打过诳语。


还是那个四合院,还是把门锁上,墙边还是那辆破牛车,张大憨还是赤身一条。定更时分,张大憨绕着院子开跑,跑了几圈有些吃架不住,心里暗忖,慢跑是冷,快跑带风也是冷。奶奶的,与去年那个晚上咋不一样嘞!


张大憨故伎重演,掀翻破牛车,把两个铁车轮轱辘出来,像举重力士一样,运满力气,抱起车轴,谁知这车轮重如千斤,几经鼓气努力,它竟纹丝不动。张大憨旋把一个车轮竖立起来,弯腰去扛车轴,两个轮子刚担负在肩头,已是气憋胸痛,脊骨如折,惨叫一声,推掉车轮,一屁股顿坐地上,大口地喘气,不停地哎哟。


漫天的寒气侵肌入骨,张大憨抱着膀子,跑也不是,蹲也不是,可可的无地自容。他把破牛车立到墙边当梯子,想跳墙过去跑掉。爬上墙头眼晕了,一丈多的高墙,这一身赘肉落下去,摔不死也要筋断骨折。试了几试没有胆量往下跳,只得慢慢的退下来。万般无奈的张大憨哇哇大哭起来。


院门开了,陈子固缓步进来,把一身棉衣给了张大憨,悠悠说道,野兔子不只在一个窝里趴着。你吃了一年饱饭,养这一身肥膘,还想凭着蛮力赚得巧处,天下哪有这等好事。五十亩地非你所有,年年的租粮你还照交不误。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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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5
发表于 2024-6-21 13:50 |只看该作者
座有兰言 发表于 2024-6-21 10:25
这故事有传记的色彩,看着揪人,如果是个真事,那世道也未免太穷凶极恶了些。。

题目忘了加上了。
这是民国年间的事。
那个年代人人自危,因为一句闲话,一件小事,把性命都弄丢了。
哪像现在论坛上一派的信口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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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4
发表于 2024-6-21 10:25 |只看该作者
泌水 发表于 2024-6-18 06:34
老哥刘毛,是我多年的朋友,今天上街来赶集,给我讲了三个陈年旧事,我试着归置归置。

一.民国三十年, ...

这故事有传记的色彩,看着揪人,如果是个真事,那世道也未免太穷凶极恶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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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3
发表于 2024-6-21 10:16 |只看该作者
来看看老哥的故事翻到哪一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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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2
发表于 2024-6-18 06:3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泌水 于 2024-6-18 06:46 编辑

老哥刘毛,是我多年的朋友,今天上街来赶集,给我讲了三个陈年旧事,我试着归置归置。

一.民国三十年,宋洼的宋老偏种了二亩甜瓜。六月瓜熟,宋老偏搭起个瓜庵看瓜 。近午,来一要饭花子讨瓜吃。老偏给他摘了一个歪把的花瓜。花子用衣襟擦了擦瓜上的泥土,边走边吃,去了。

次日中午,那个花子又来了,仍要吃瓜。宋老偏勾着头吸旱烟不理他。花子不住地囔叽,老偏有些烦,我指望这二亩瓜换几个钱,度荒春好糴粮食吃。都像你这可好,天天来吃不掏钱的瓜,我支应得起么!花子有些生气,呀嗨,吃你个瓜像吃你的肉一样,说恁些腌臜话弄啥!老偏用烟袋锅子捣点花子,你啰连个球!今儿个就是不给你瓜吃。

花子怨愤,车身转去,日你先人,一个瓜都是稀罕的。走着瞧吧!老偏大怒,跑上去用烟丝袋子摔了一下花子的头,这瓜你指定吃不成,看你能啃我的蛋不!

隔了两天,五更里,瓜庵外来了两个人。老偏睡梦里被来人弄醒,连问谁,谁?二人并不答话,一人攥起老偏的一只脚脖子,把老偏拉出瓜庵,弄个脸朝下,朝屁股上跺了一脚,老龟孙听好喽,今晚上要吃你的罢园瓜。俺俩在前头拉,你也不能闲着,在后面用爪子薅瓜秧子!

老偏不住地告饶,二位爷,您说咋弄就咋弄,不要我的命就行。三人在瓜地里盘转了几个来回,老偏满脸血卟啉,瓜秧子拽得乱马交枪,生瓜熟瓜滚了满地。


二.  宋老偏自打那回吃了哑巴亏,憋住劲两年没种瓜。老婆说他,瞎搭你一身种瓜的好手艺。种它二亩地,能卖几个钱,孩子们也有啃的了。

宋老偏找算命先生占了一课,先生说,你就找庄子西北的山岗薄地种二亩瓜,必然得利。闪损倒是没有,口舌还是有一些。放心吧,拉住你顺地糙场的事绝对不会再发生了。

正巧,庄子西北有一块临官道的坡地,宋老偏给它揞上了甜瓜。麦罢瓜熟,宋老偏整天介心里惴惴,可不要再招来花子吃瓜哟。

一天,老偏有事要出门,早饭时给老婆说,你今儿个前晌去瓜庵看瓜。老刘家一个媒茬没说好,我去搭个好话。记好喽,不管啥人来吃蹭瓜,都要耐着性子打发他。

宋婆坐在瓜庵里纳鞋底子,时不时扫眼看地里的瓜。小晌午时,官道上来了三个人,清一色的黑制服,大檐帽圈一箍白条条。进了瓜庵,其中一个胖子摘下帽子扇着风,说,渴得嗓子眼冒烟,大嫂子给摘几个瓜吃。

宋婆一看这派头,不敢怠慢,掂个篮子下了瓜地。专拣插标留作瓜种的大甜瓜,摘了一篮子。回瓜庵漾着笑脸说,我把留的瓜种摘来了,您几位慢慢用。胖子斜眼看宋婆,瓜上沾这么多泥沙,你也不给洗洗干净?宋婆慌忙说,那我去河沟里打水去。

宋婆提一个瓦罐,去半里地的坡下河沟里打来水,恭恭敬敬放在胖子面前。胖子呲牙笑道,嫂子一双巧手,洗的瓜肯定又香又甜。宋婆无奈,只得把瓜一个个洗过,用巾布擦了一遍,递给三人。胖子乜眼说,我牙口不大好,怕瓜皮硬,你把瓜给削削吧。

宋婆忍着一肚子的糟闹,用刀把甜瓜削去皮,双手递给胖子。胖子在接瓜的当口,双手不住地捏弄宋婆的手。宋婆像蝎子螫了一样,拔出手,一脸愠怒去了瓜庵外面。

三人一顿海吃,瓜庵里满地的瓜瓤子瓜皮。胖子躺在地铺上,用手摩挲着肚皮说,哎呀,美,美,比逛窑子还美!大嫂子你过来,我有句话给你说。俺爷儿仨吃你的瓜可不是白吃的,我们这是公事下乡,瓜钱嘛,你到县衙里要去。

傍晚时分,宋老偏回来家。老婆就把前晌瓜地里的事给他诉说一遍,末了说,前年个,因为几个瓜蛋子,你嘴贱,得罪了叫花子;今儿个我可没吭声,叫趴那儿不敢撅着。就这也挡不住人家造腾,还摸手心调戏我。这日子咋过法!

宋老偏蹲在门槛上左一袋右一袋地吸旱烟,磕磕烟灰说,叫花子收拾我,官府里管不住,今儿个这事是官府里的人干的,当官的应该能管。老婆说,那你击鼓喊冤去呀。宋老偏扭头问老婆,我记得你舅家表哥在南阳行署里当参议是不,他应该能管这事。老婆撇撇嘴说,人家西瓜大的事都管不完了,还来管你这芝麻?老偏摆摆头,官大一级压死人,我知道。咱小老百姓官欺民辖,不想个办法,两头受气没法活。老婆叹口气说,那我明儿个回娘家说说看。

五天头上,县衙下来传票,要宋老偏到堂听问。宋老偏跟着差人到了县衙,县长问,一星期前,有三个人到你的瓜园吃瓜,有这回事并不?老偏答,有。又问,那三个人胖瘦高低,年龄大小,你可曾记得?老偏答,有两个人年纪不大,个子柴些。一个年纪和我相仿,是个胖子。

县长对手下人说,去,叫臧胖子过来对质。不一会儿,臧胖子到堂。县长问他,一星期前,你们一同三人到城东宋洼办差,去人家瓜园吃瓜,可有此事?臧胖子楞眼看了一下宋老偏,说,回县长话,是吃过一回瓜。给钱人家不要啊。县长怒喝道,混账东西!你指山卖磨,叫人家来县衙要钱。还敢狡辩!一边的宋老偏连忙说,县长大人,小民种的瓜就是吃物,差人吃几个,没指望给钱啥的,这个胖子不该调戏俺的后头人。

臧胖子连声喊冤枉,县长砰一声地拍桌子,臧胖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啥德行。东关那个小寡妇,你把人家逼得投河自尽。只是没有苦主告你,我才没有追究。来人呐,按住臧胖子掌嘴一百!

两个差人把臧胖子按坐凳子上,一人钳手,一人扇脸,直打得胖子脸肉隆起,嘴角流血。打够一百下,县长说,把它关到禁闭室,反省十天。你们差人下去吧。

县长满脸赔笑道,老宋啊,这点小事,你值不当惊动行署嘛。看看需要多少钱,我给你。老偏说,吃几个瓜就算了。穷汉子工夫也是钱,把瓜给他洗净擦干又削皮,临了还调戏俺那做饭的,这口热血难嚥呐!瓜不要钱了,手事费得给。

县长说,可以可以,手事费给你十块银元。老偏说,还有调戏妇女的事嘞。县长啧啧嘴,要说你这是一面之词。罢罢罢,再补给你十块。打总算账,你那二亩甜瓜,就是连瓜秧子都卖了,也不值五块钱。

把宋老偏送到县衙外,县长不住地叮嘱,以后呢,有个大事小情的就不要去行署说了。长官们日理万机,咱再去添麻烦,与你我都不好看。



三. 宋老偏从县衙临走时,县长命一个当差的牵过来一匹青骡子,让老偏骑上回家。进了宋洼村,老偏挺胸擷肚地骑在骡子上,指调着差人左弯右拐到了自己门前。下了骡子,把差人让到屋里喝了一碗开水,说了几句套话,便打发差人和骡子回了县衙。

老偏招呼老婆进了里屋,把口袋里的银元抖得哗啦啦响,然后一块一块地掏出来,放到老婆手里。老婆惊喜地说,老天爷张,这么多!一篮子甜瓜值恁多钱?老偏撇嘴说,妇道人家不是。给他洗瓜削皮,受他调戏,那才值钱哩。打今儿个起,我心里算是透气儿了,朝里有人好做官,这句俗话一点也不俗。你看咱那头黑驴,一身的倔强,用树条子抽它一下,它就尥蹶子吭吭叫,及等骑到它背上,再用棍挝它也不拗犟啦。牲口跟人一个理儿。

乡长下乡查看,拐到宋老偏家吃饭,保长三天两头往老宋家跑,时常交待,有啥事只管言一声,看他谁敢呲呲牙儿!以前,官爷的焰光只能使宋老偏不寒而栗,现在才品味出来如此的温暖如春。

宋老偏买了二十亩地,两头牛,农忙时雇两个短工帮忙收种庄稼。三年头上,宋家的家业扩展到八十亩地,两犋大牲口。五亩甜瓜,三亩西瓜。宋老偏只管盘瓜,压瓜,掐瓜头,到了瓜熟季节,有伙计守夜看瓜。去集市上卖瓜,老偏连掌称带收钱。

三伏天,老偏在树荫下吃中午饭。一黄碗雪白的米饭,上面盖的是鸡蛋羹。正在往嘴里拨拉饭,冷不防瞅见一根棍在脚边嗒嗒地敲地。抬头看时,一个要饭的站在面前。要饭的是个半大孩子,有十五六岁,蓬头垢面,光膀子上背着破棉袄。搭眯着眼,嘴里喃喃地说,行行好吧大爷,给口吃的。老偏用筷子点捣这孩子,离我远点儿,吃饭时候站我跟前寒碜人!孩子说,就是趁饭时才来寻口吃的。俺是桐柏县的,家里失了火,老头娘都烧死了。俺姥娘家是山那边遂平县的。俺不认识路,歪跩到咱这里,饿得头晕腿软走不动了。好大爷哩,给口吃的吧。老偏不耐烦地说,你再赶个门儿吧。俺家的饭还不够吃的呢。

宋婆听见二人说话,从厨屋里出来,拿一块锅焦要给这孩子,被老偏断喝一声,败家娘们儿!瓜地里还有俩伙计,他们吃啥?宋婆吓得赶忙缩了回去。

孩子不走,嘴里仍然囔囔,给我一块儿凉馍也中啊。老偏把手中的饭碗顿在面前的石桌上,说,凉馍也没有。你不走就杵在那儿吧!孩子眼一亮,大爷你吃饱了,剩下这半碗米饭给我吃吧?老偏急忙捧起碗,站起来躲一边去,连三赶四往嘴里扒饭。咽下最后一口,擦擦嘴说,我用嘴吃,你用眼吃吧。没见过你这孩子恁死劲!


民国三十八年冬,北风呼啸,夜寒凛侵。宋老偏熟睡中忽闻窗外阵阵劈剥声,睁眼看时,窗外黄明耀眼。急忙披衣而起,门开处,浓烟扑面而来。灶屋着火啦!快来人救火啊!老偏扯嗓子喊叫起来。

庄子上偎来很多人,多是妇女和小孩,离着老远干咋呼。上来救火的仅是宋家的长工伙计,慢腾腾地往火头上泼水。老偏两口子像没头苍蝇一样豗突叫喊。火借着风威,顷刻间,梁椽訇然坍塌。宋婆边拾掇残破边呜呜地哭,老偏蹲地上,双手耷拉在膝盖上发呆。

从外面进来一伙人,有个头头模样的年轻人走到老偏跟前,伸手抓住他的脖领子,提溜小鸡一样把老偏推搡进屋。宋财主,还认识我不?老偏抬眼看了一下,我眼拙,认不得你了。嘿嘿,你以为今儿晚上贵宅遭了天火吧,实不相瞒,这火是我放的。我就在远处看着,如果庄子上的人都破身子来救火,说明你还没尽失人心,那我立马就撤走兄弟们,咱俩的梁子一笔勾销。偌大个庄子就嘣啊星地几个人上来忙活,说明你的为人不咋样。就这,我要找你说道说道。

老偏知道来者不善,勾着头说,好汉爷你只管吩咐,只要我能办得到的。头头冷冷地说,行走江湖就四个字,图财、要命。你造的孽还不至于丢性命,那你就破财消灾吧。老偏忙说,要啥东西你只管说。头头咧嘴笑着说,啥都不要,就要一样东西---钱!方圆左近都知道你发得酱窝窝一样,我也不多要,一千块袁大头。

老偏噗通跪下,好汉爷你开开恩,我就是砸骨头铣扣也弄不来恁些钱哪!瘫坐在一旁的宋婆,用手扯扯老偏的衣袖,当家的,顾命要紧,有多少都给人家吧。老偏说,钱放哪儿了你知道,磕磕家底都拿出来吧。宋婆进里屋翻箱倒柜,好一会儿才觳觳簌簌捧出来一袋子洋钱,双手递给头头,哆嗦着说,旮旯缝道都收拾干净,一个屁渣也不剩了。

头头把钱袋子扔给同伙,吐口粗气说,我也是穷苦出身,三灾八难闯过来不容易。今儿个就不再难为你了。可有一条,宋财主你得跟我出去一趟,咱俩有话要说。说罢,指使手下把老偏捆了起来。老偏两口子磕头如捣蒜,不住地哀告饶命。头头不耐烦地说,我说话算话,你已经拿钱买命了,我保证不杀你。

一干人把老偏押到村东河边,头头把绑在老偏身上的绳子解了一半,拽住老偏到一棵柳树前,把绳子缠在树干上。收拾停当,头头问老偏,你还记得五年前那个要饭孩子么?嗯,贵人多忘事,我给你明说了吧。那天晌午,你吃的是米饭盖鸡蛋羹。把我馋得肠子拧绳。到死我都不会忘了你那句话,你用嘴吃,我用眼吃!今儿个我要坏坏你的规矩,让你从此后再不能说卖足的话!言毕,从腰里抽出一把匕首,端起老偏的下巴,用刀子去割舌头。

老偏不及告饶,将牙关咬得死死的。头头说,呀嗨,这货比我的门道多。念及那时你没上来打我,还有点人性,就给你留个记号吧。说着,命手下抱住老偏的头项,头头用刀尖探进唇内,左边划拉一下,右边划拉一下,两边的颊肉开裂的口子直到耳门前。血如水淌的老偏疼得大哭大叫。头头用匕首刮了刮老偏的咽喉,不哭中不?惹我恼了给你放脖血!

老偏养了几个月的刀伤,其间伤口化了脓,两边的口子没长严稳。原来的小嘴变成了大嘴,说话不关风,笑时露槽牙,吃饭时落饭。乡党暗地里称他“宋大呱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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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1
发表于 2024-5-29 12:44 |只看该作者
卧云弄月 发表于 2024-5-28 22:32
大哥写的越来越棒,学习了

好啥呀,就是一呱哒土头土脑的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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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0
发表于 2024-5-29 12:41 |只看该作者
王幼君 发表于 2024-5-18 18:19
朴实无华的文字,却像一杯茶,越品越有味道

谢谢王老师拨冗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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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9
发表于 2024-5-28 22:32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泌水 发表于 2021-8-20 21:35
够儿(一)死里逃生的够儿无复他想。一家人一点也没另眼看待她,从食堂里打回的稀菜汤总是均匀地分给她一份 ...

大哥写的越来越棒,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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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8
发表于 2024-5-18 18:19 |只看该作者

朴实无华的文字,却像一杯茶,越品越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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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
发表于 2024-3-4 20:07 |只看该作者
左手刀 发表于 2024-3-4 12:59
小孩子的婚事,让大孩子给搅黄了,这酒喝的

一点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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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
发表于 2024-3-4 20:05 |只看该作者
左手刀 发表于 2024-3-4 12:58
情债,情债,留了多少情,就得还多少债!不够就拿命来抵!

人不作死,那得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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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5
发表于 2024-3-4 12:59 |只看该作者

小孩子的婚事,让大孩子给搅黄了,这酒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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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4
发表于 2024-3-4 12:58 |只看该作者
泌水 发表于 2024-2-20 21:18
老苏一  今天我找到了老苏的电话号,删掉。他已经死去半年多了。

老苏和我同岁,油青面皮,疏乱的黄胡髭 ...

情债,情债,留了多少情,就得还多少债!不够就拿命来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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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3
发表于 2024-2-23 20:24 |只看该作者
酒事


十年前,我在医院坐诊,有个姓潘的男孩子,卫校毕业,跟着我实习。


小潘家住山区,父母亲在家养了牛喂了猪,家境比较殷实。小潘人木讷,不善言谈,但学习却不怎么认真,老是走神分心。给他布置方剂歌诀,要求一百首熟悉,五十首掌握,三十首死记,过了半个月问他,竟然连十首都背不下来,我心里叹气,这孩子恐怕不是学医的料。




小潘跟我了一年多,总是有些感情,知道他终是要离开的,有些不舍。就去给医院领导说,这孩子忠实可靠,给他找个吃饭门路吧。领导说,他能干些啥呢?我说,拍片室张医生一个人忙不过来,让小潘去他那里帮忙吧。领导就答应了。
我心想,先找个活儿安着身,停一阵子再要求给他发些工资,天长日久不就算医院的人员了嘛。




一个月后,我问张医生,小潘在你那里干的咋样啊?张医生摇摇头说,唉,石榴树做棺材----横竖不是料儿。拍片子要关灯,我这边一关灯,他那边哧溜就跑出去了,问他为啥这样,他说怕吃射线。这号人啥时候能学成哩。
   
转眼小潘都二十四岁了,有人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女方就是在离医院不远的村子里。正月初五定亲,小潘的父亲特地给我说,你是孩子的师傅,跟女方的家长又熟,你得上场帮忙。




初五那天雪住天晴,山里下来两个人,挑着酒肉礼物,到医院和我约齐,一同到女家去。来的两个人,一个是媒人,另一个是村子里的头面人物,村干部,能说会道,酒量也好。




到了女家,宾客相待,一桌子的好菜,一箱子好酒,三四个陪客,把我和媒人让到上座,那个村干部上陪坐。主人拧开一瓶酒,每个人都满满的斟上一杯,自己端起杯子一仰脖下去了,然后挨个地敬酒。先到我这里,我说不会喝酒,你们几个随便喝几个吧。主人不依,说你轻易不尝俺一口水,这个酒你得下喽。我说自小就不喝酒,沾一点都头大心跳出不来气。再说今个儿是来办儿女的终身大事,总得有个会查票子不迷糊的吧。




几个陪客起哄,你不喝酒,这饭也没法吃下去。我笑着说,你这话吓不住我。人不是蚕,饿断丝头不结茧了。都眼熟面花的,别缠我中不。
   
轮到媒人喝酒,媒人是个实在人,不能说个囫囵话,光是吃吃地笑。主人说,妮子的亲事得亏你成全,咱弟兄俩先碰一杯。然后又说今个儿天冷,你远道而来,我敬你一杯。然后又说,家里表叔和表婶身体好吧,这一杯你代替我问候二位老人家。一次性塑料杯子,连下三杯,媒人喝得皱着眉头光摆手。




村干部能喝也能说,他对主人说,你这三杯酒我受下,我给这几个弟兄们玩几个;你去催俺嫂子做饭,这儿没你的事儿了。村干部猜拳耍枚,媒人敲杠子虫,吆五喝六,盘盏乱响。




村干部喝得猛,撑不住酒力,跑到厕所里掏嗓子吐了一回,折转来仍然豪饮;媒人敲杠子虫不赢,就改成伸指头大压小,农村人两手经常攥把子,指头笨,手还没有伸出去,对方已经料到他要出哪个指头,两个人左右开弓,捉对拼赌,到底还是不赢。
   
喝着喝着,媒人歪在椅子上睡着了,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抬到床上,铺的厚盖的暖,做他的醉梦去了;村干部踉踉跄跄地走出门去,一不小心滑倒在雪地里,破口大骂道,一个村子的人都是孬种,修的啥鸡巴路,故意叫摔人!屋里的陪客们个个捂着嘴笑,东家两口子脸如秋霜。
   
收拾一片狼藉的杯盘,擦桌子端上饭,去里屋喊媒人起来吃饭,媒人仍在昏睡中,掀开被子看,被褥尿湿一大片。女主人在厨房里摔碟子掼碗发恨声。




草草吃过饭,东家找来一辆板车,几个人把媒人抬车上。陪客们都说自己喝晕了,走不动路,不去拉那板车。村干部无奈,自己拉起车,蹅着咯吱咯吱的雪摇摇晃晃上了回家的路。
   
第二天,女方打电话叫媒人来退亲。媒人把定亲的三万块钱拿回去交给了小潘家,小潘和父亲气不过,问媒人还有拿去的礼物咋没给退回来?那是一千多块钱买的!媒人说,女方说了,人家管了一顿饭也花不少钱,再说还尿湿一床被窝呢。一马顶一卒,两扯平了。
   
后来小潘的父亲又忿忿不平地说起这回事,准备见官理论理论。我说都吃过饭拉过恭了,别冷酒后犯了,全当你赠与人家了。
   
后来小潘家把一群牛卖掉,又给小潘定下亲,女方要求需要在县城买套房子,也照办了,拖了不少账。
   
再后来小潘去南方打工了。婚后的爱人在城里住嫌寂寞,就回娘家住一阵子,再去婆家住一阵子,有一搭没一搭的。


五年前,听小潘那个村委的人说,小潘的老婆耐不住寂寞,和他离婚了。
   
三年前,原来喝醉酒的那个村干部见我说,我不干了,职位让给小潘了。我赶紧对他说,山里红是猴子吃的,老母猪吃了倒牙。你不要害小潘了,让他安心在外头打几年工吧。都四十大几了,多挣几个钱再娶个老婆才是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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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2
发表于 2024-2-20 21:18 |只看该作者
老苏
一  今天我找到了老苏的电话号,删掉。他已经死去半年多了。

老苏和我同岁,油青面皮,疏乱的黄胡髭,紧压小眼的扫帚眉,薄眼皮里那双眼睛很聚光,时时闪着精能。
五年前,老苏得了脑血管病,右腿拐拉着。我给他治疗了几个月,这才丢了拐杖,人又振作起来。
老苏很能干,种了十几亩地,自家有机器,犁种收打不求人。村里靠河沿的水田荒废多年,老苏给田主打过招呼,犁耙后插上秧苗,当年就收了五千多斤稻谷,赚了一笔。
农闲时,老苏就开着四轮拖拉机到屋后的山坡上开荒地,连生荒带弃荒整了五六亩,种上红薯,秋天收了万把斤红薯,加工成淀粉,冬天下粉条,开着四轮四乡里去卖,连干三年,把村里人嫉恨得眼里滴血。村里人也学他种红薯,磨粉,卖粉条。
老苏立马转了行,去外地买来品种红薯,开春后盘起浅浅的大池子,填进粪土,把红薯掩埋进去,育起了红薯苗。三月半间,方圆左近的人都来老苏家买红薯苗。一把红薯苗五十棵,卖价一块钱。这一年,光红薯苗老苏就挣了三万多。邻居骂他,老苏啊老苏,架上鹰也撵不上你!

二  省城里的房地产开发商下乡来买地,说是在这儿买上相同面积的地盘,可以抵他们开发楼盘的占地。村干部说这是“赎地”政策,老百姓不懂,只知道不给钱不卖地。

开发商看中了老苏在坡上的几亩荒地,让乡、村干部来说合,老苏一口咬个牙四对,每亩两万不行,得三万。缠来搅去,开发商答应一亩两万五。老苏说,还有两个条件:一,地块不准挪给别人,还得让我种;二,用挖掘机把地块给我翻一遍。开发商恼得拍大腿,得寸进尺,太不讲道理啦!老苏仰脸道,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买地不是我找你说的。开发商摆摆手说,行行行,地还是你种,我给你翻一遍。从城里到乡下,没见过你这样咬烂铁的人!
挖掘机把土地平整好,用皮尺一丈量,乖乖,五亩多变成了七亩半。老苏给人家写罢收到条,从一堆票子里抽出七千五百块钱,递给村干部,我收个整数算了,剩这个零头,你拿去招待几位吃顿饭吧。

三  老苏手里有了钱,把三间破瓦房扒掉,盖起了崭新的楼房。人一旦过上好日子,念想就要变换,以前没有的,设法找补回来。
老苏双亲下世的早,自小跟着近族的叔父过活,十二三岁时,随着泥瓦匠们给人家盖房子,二十来岁还没找到老婆,想想生计艰难,又跟着木匠师傅学手艺,二十五六岁出师,四乡里给人家打家具。
东南山有一家儿子快结婚,请老苏去做桌柜床凳。儿媳妇还没娶到家,儿子的娘跟老苏蹽了。儿子的爹很恼火,找到老苏家里闹架。拐来的女人躲了起来,老苏自己出头和人家怄磨。那家男人访察了许久,确定是老苏搞的鬼,就到老苏居住地的乡政府司法所把老苏告了。司法所的司法助理是老苏的远房舅舅,就主动出面调解这事。跟那男人说,你管住人管不住心,这号女人你就是把她拴在裤腰带上,松松䙌还挡不住跟人家跑掉。既然姻缘尽了,强求也是枉然。倒不如叫苏木匠给你打几个钱,将而就之算啦。几经往复,老苏给那家拿出五千块钱,这锅生米终于做成熟饭。
这时的老苏不到三十岁,拙荆已经四十四五。

四  老苏日夜连干,都三年了也没见老婆肚子有啥动静,很有些自认晦气。

忽一日,老婆前窝的儿子找上门来,指着老苏的鼻子骂,就因为你和俺娘干的好事,我都快结婚了,亲事黄了。俺爹说了,你要负全部责任。我哪儿也不去,嘴就插你锅里,啥时候给我寻个女人,啥时候算拉倒!
老苏这心里像生吞进去一个栗包子,扎哕难受。虽然有老婆两面劝说,那儿子总是立眉竖眼,满口硬话地对待老苏。
碰巧村里来了个招工的人,说是山东临沂的建筑工地用工,包吃包住,按劳计酬。老苏把那人接进家里,满口承揽给他聚拢建筑工人。老苏以前干过泥瓦匠,心想不就是垒墙嘛,城市里的墙头也是往上垒,无非高些,龟孙吧,会推磨就会推碾。
不几天,老苏就找来了二十多号人,都是青壮劳力,差不多都跟老苏一起干过泥瓦匠。招工的人很高兴,对老苏说,你的组织能力很强,想必领导能力也不差。我回去跟老板建议,让你当这一班人的头头吧。
到临沂后,果然老苏当了工头,手下五十来号人,一部分是山东本地人,还有一部分是安徽人,老苏带去的人占一半多。老板发话,站墙垒砖的大工,每垒一块砖七分钱,小工的工资随垒墙速度浮动。工头主抓安全、纪律、记工,如能身先士卒,率先垂范更好,老板另有奖励。老板背地里给老苏说,老苏好好当你的头头,我绝对不会亏待你。你的工资,在你这一班人工资的平均数上,我另外加一倍给你!

五   老苏领的这一干民工,山东人熟练工居多,砌墙快且质量高。有一个安徽人老吴,跟山东师傅打下作。老吴有个气管炎毛病,递砖和上灰动作快时就喘气,山东师傅很是烦怨。老吴还有个贱处,干活时嘴里叼着烟卷,有一回,师傅喊老吴上灰,老吴正蹲在墙角抽烟,气得师傅把灰桶径直掼下来,那橡胶灰桶不偏不倚正扣在老吴头上。老吴大怒,掂起半截砖揝上去。师傅负疼跳下脚手架,和老吴扭打起来。众人跑来劝架,正撕扯时,跑进来一个女子,把老吴拽开,伸爪子就去挠山东师傅的脸。老苏闻讯跑过来,喝令大家住手,问老吴伤着没有,老吴气喘吁吁地说,不大要紧。老苏扭脸批评山东师傅,你平时就秉性高傲,仗着有技术瞧不起人。山东师傅把瓦刀一撂,受不了这气,老子不干啦,辞工!
老板赶来调停,山东人一派,老苏这伙人一派,各执一词,互不相让。老板转着圈作揖,兄弟们给我捧捧场,工期紧,任务重,限定时间交不了工要罚款的。
最终取个折衷,山东人另立工场,安徽人想跟谁跟谁。老苏抢过话说,既然活做不到一起,干脆伙食也单开算啦!老板说,眼巴前炊事员也难找到啊。老苏说,现成的就有一个,刚才给老吴帮捶的那个女人就行。老吴低声说,那是俺孩子特娘,在工地捡废品哩。老苏说,那不正好嘛,她愿意做饭,这工地上的废品都归她。老板说,就依老苏说的。让我省点心吧,千万别再闹矛盾了。

六   老吴的老婆给三十来号人做饭,每月一千块钱工资,空闲时间到建筑工地上收拾废品。水泥袋子,烂木板,钢筋头子,只要能卖钱的,统统归她。老吴两口子很感激,认为是老苏帮扶了他俩。
伙房是两间工棚,老吴从滚大铺的宿舍里挪进伙房里。民工们羡慕极了,都说老吴有福气,不用夜夜抱着橛子睡了。
老苏这班人自从和山东人分开干之后,老苏鼓励大家,看看离了他们那夜壶能尿泡不。大家好好干,争取进度超过山东那帮人!开头那阵子,老苏实在是卖力气,一手摊灰,一手按砖,工序如行云流水。一般的大工一天垒五千来块砖,老苏能垒到七千多。
时间久了,老苏也有吃不消的时候。渐渐地就不再上架子,到处转转,检查质量进度。大家都不在意,人家是工头嘛,老板准许过的,可干可不干。
有一天,老苏的摩托罗拉接一个电话,是个女的。老苏问,你是谁呀?电话里说,俺是你的炊事员,老苏兄弟你回来,我给你说个事,老苏就赶紧跑去伙房。伙房里就老吴的老婆一人在,她让老苏坐下,扭身从锅台上端过来一碗热腾腾的荷包蛋,这是我刚从菜市场买来的正宗柴鸡蛋,单一给你煮一碗,赶快趁热吃吧。
老苏平时没怎么打量过这个女人。人不算秀美,但四体匀称,赤红面庞,大眼,厚嘴唇。前面鼓鼓的奶子,后面敦实的屁股。老苏不由得有些心跳,草草地扒拉完荷包蛋,双手把空碗递给女人。趁女人洗碗的工夫,老苏从后边一把抱住了她的腰。女人后退一步,仰挺在老苏怀里,低声嗔道,你这人真生眼,哪有这样硬上弦的!

七   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老苏像上了大烟瘾,频频地往伙房里踅摸。每当老苏的电话铃响起,伙计们就吃吃地笑,母狗又痒痒了。
时间久了,老吴也起了疑猜。有一次,老吴瞄见老苏往伙房的方向去了,就对伙计们谎称忘了吃气管炎药,停下手里的活儿,往伙房走去。门推不动,老吴敲了几下门。良久不见应声,就重重地又敲了几下。老婆这才开了门。老吴瞪着眼问,大天白日插上门做什么?老婆搭眯着眼说,我有点头晕,睡了一会儿。老吴拨开老婆,径直往里屋去。老婆脚跟脚进来说,你弄啥?老吴瓮声瓮气地说,找药喝!老婆说,药在箱子上搁着哩,往床底下瞅啥?老吴从床下抓出一只半胶鞋,猛地往老婆脸上烀去,臭不要脸的,这鞋是谁的?说着,掀起床单,从床下深处把老苏拽出来。老婆一把抱住老吴,叫老苏还不快跑。
老苏夺门而出,老吴挣开老婆,来到外屋,从案板上抄起一把菜刀,追了出去。好狗撵不上怕狗,老吴本就有气管炎病,加上怒火迫促,越发上不来气。离老苏十来丈远时,奋力把菜刀掷出去。菜刀在老苏的双脚之间绊了一下,刀尖子划破了踝骨,血顺着狂奔的光脚沥啦下来。
老吴返回伙房,跟老婆打成一锅汤。老吴没有老婆壮实,如果不是理亏,老婆一只手就能把老吴干趴下。老吴把一盆面糊扣在老婆头上,老婆拿擀面杖把老吴头上敲出一个大包。
老苏没敢去工地,也没回宿舍,先去诊所包扎伤口,又去市场上买了一双鞋穿上,然后找老板要工钱。老板看他神色不稳,问他啥事这么急,老苏说,家里的老母亲病重,我得赶紧回去看看。
老板扣下老苏这个月的工钱,说等你回来上工再补发给你。老苏也不作理论,马不停蹄地往火车站而去。

八   这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老苏每逢给我说起这些事都饶有兴致。其中狼狈不堪的节段他也不避讳。
有一天,他来找我说事。拿出他的智能手机打开一段短视频,画面里有个老年妇女,目胞浮肿,眼袋弛垂,浑浊的目光里噙着泪水。我问老苏这是谁,老苏说,他就是当年安徽的那个女人。
我有些吃惊,都这么多年了,你和她还有联系?老苏叹口气说,这女人现在难过着哩。自打伙房里那事闹开花,老吴回了安徽老家,不长时间,老婆也回去了。家里有两个孩子,一个上高中,一个读初中。老吴两口子把大儿子供到上大学,等小儿子读高中的时候,家里没钱供不起了,小儿子只好辍学出外去打工。老吴的气管炎转成了肺心病,干不成活,吃药的钱全靠小儿子往家寄。后来大儿子大学毕业,在甘肃找了个农科所的工作,谈了个对象,在当地安了家,一年到头不回一趟家,偶尔寄一次钱也是仨核桃俩枣儿的。房子没翻修,屋里没摆设,因为这小儿子一直没成下亲。前年个,老吴死了,女人心想这下可少个累赘,不提防自己得了个慢性肾炎。今年春天,我给她寄去了两千块钱,前不久又问我要钱,说是要去医院透析。我又给她打过去五百,今儿个又说钱花光了,我说没办法,兔子驼钱也不够你花呀。她说真不行我去你那里吧,就在你家附近给我租一间房子,哪怕给我端碗饭倒口水,总是有个疼热啊。这世上就剩你一人能真心待我了。
老苏说完这些,紧皱着双眉,不住地用手挠那花白的头发。

九   老苏显然是为接纳这个女人犯了愁。思摩了一会儿他还是下了决心,她正在危难之中,我还是要帮一把!你看咱这镇上有没有闲房子,帮我给她赁两间。我把她接来住,把她的病治好了,就打发她回家。
我沉默不语。老苏急了,咱俩的交情也不是一年半载了,这个忙你还不帮么!就央你给找一处房子,沾不住也烫不住你。我叹口气说,老苏,你为人耿直热情,我早就知道。但你想过这件事的后果吗?我说几句话,仅供你参考。慢性肾炎到了透析的地步,说明肾功能损伤已经很严重了。你把她弄来,生活的必需品你得给她操置,透析的费用你得负担,这些都不怕,你手里不缺钱。要紧的是,你家里有老婆,还有个半假不真的儿子。你庄子离镇上不到五里地,老婆孩子知道你拿着胳膊往外拐,必然问你个青红皂白。给你闹架自不必说,万一他们找到安徽女人的住处,发生了辱骂殴打,安徽女人重病在身,一口气上不来,死了,你可大祸临头了。那女人的两个儿子闻讯赶来,你咋给人家交代?真是发生这一出子,你不但要破财,蹲号子喝稀饭的日子也在等着你呢。
老苏听后,惊得两只小眼睛瞪得溜圆,我咋没想到这一章嘞!我说,啥事你从来不瞒我,说明你把我当成了知心朋友。所以我也应该给你掏心掏肺。我知道我说的话不合道义,但看着你弄这事明显是钻头不顾腚,这才提个意见供你参考。你真是决定接那女人来,我肯定会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两天后,老苏来我这里,说,亏是你给提个醒。我给她打过去五千块钱,然后把微信给她拉黑了。

十   去年秋天,疫情还没有落滚。那一天,老苏找我借钱,他说我的钱都存在银行了,是定期。眼下有个紧要事,急需一千块钱,你借给我用几天,很快就还给你。我问他作啥用,他诡秘地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大概有一周左右,老苏把钱还给了我。他呲牙笑着说,一千块钱拿去租了房子。我楞怔了一下,你高低把安徽那个女人接来了?老苏点着一只烟,大吸一口,吐出浓浓的烟雾,暴咳了几声说,那个女人已经不联系了,这是又一个。接着,他就给我讲起另一宗故事。
那年我从山东临沂回来,这个家被她娘儿俩懂得破烂不堪。没办法,对付着过呗。那年入秋,这孩子得了病,发烧不退,药也吃了,水也输了,一直没效。光喊头痛,吃下去饭立马就吐出来。后来就昏迷了。弄去县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是乙型脑炎,已经到了后期。人家不给治疗,催着叫往市医院转。老婆在旁边哭得琉璃喇叭一样,老苏啊,这孩子就指望你救他了,你可千万不能甩手不管哪!有义子,没义孙,后来他能娶妻生子,不也是你老苏的后代根苗么!
我让老婆看好家,把这孩子抬到救护车上,跑二百多里地入了市医院。住了五天重症监护,这才能睁开眼说话。转到普通病房里。
再莫说大医院条件好了,一个房间八张病床,病人和陪护家属塞得满满的。护士长来宣布规定,所有的陪护人员夜晚一律不准在病房里。扰乱医疗秩序不说,增加感染机会事关重大。这不,陪护家属们全都赶出病房。

十一   一个病房十来个陪护家属都在走廊里,有的人坐在连椅上,有的坐在铺地的小席上,有的斜躺在铺盖卷上。
病房里我那个假儿子病情基本稳定了,虽然表情木呆,时不时烦躁发脾气,但吃饭睡觉都还可以。和他邻床有一个男子,是肝炎病,整天蔫不拉几的样子,唉声叹气,饭吃的很少。陪护的是他老婆,倒是话头长些。相处久了,她就囫囵半片告诉我,她老公是钢铁厂的会计,父亲是主管业务的副厂长。前年父亲因为私自批出钢材,被免了职,老公也受了牵连,从办公室下了车间。本来就有乙肝毛病,又受到这个精神刺激,病情一下子恶化了,在这个医院已经住两个多月,身体状况时好时坏。
秋天的深夜凉气大,我因为来时匆忙,没带铺盖,在连椅上睡到后半夜,冻得四肢僵硬。那个女的比我也好不到哪去,她裹个床单,靠墙蜷卧着,冻得架不住时,就坐起来东张西望。我凑到她跟前,蹲下来说,这走廊里一入夜风溜飒飒的,长时间下去非冻出病来。得想个办法。明儿个我去医院附近打听一下,看有没有房子租。
她眨了眨眼说,不行吧,病号有情况,家属到不了跟前咋办?我说那好办,比如咱俩合租一所房子,一个人留下守候,另一个人去休息,一夜分成两班倒腾。另外我去买件棉大衣,谁值班谁穿着。
她对这话很有兴趣,行啊,亏得你能想出这么个主意。脑筋够用!

十二   老苏果然在医院附近的巷道里找到一所住处。房主是一个老年单身妇女,老人住在主房,两间配房的一间让给老苏住。老苏说,不在房间里做饭,就每晚来住一夜。老妇人说,那就收你三十块钱吧。老苏说,床上没铺盖不行啊。老妇人说,铺盖我这儿有,另加二十块钱吧。老苏说行行,就依你。
傍晚时分,老苏把女人领去出租屋认门。床上铺盖整齐,女人很满意,孬好总有个挡寒的去处。房租得多少钱啊?我给你兑出来。老苏说,谈钱就外气了。平时在医院里,你没少照顾俺爷儿俩,我能不知长短么。女人说,不能让你独拿呀。这样吧,退房时打总算账,我摊一半。老苏说,好说好说。在医院里,我值前半夜的班,你到半夜过后来换我。女人说,这样倒是可以。有言在先,你必须等我来换你休息,省得外人说闲话。
老苏去商场买了件军式大衣,每天晚上值守时都穿着。夜里一点多时,女人准时来换班。老苏把大衣脱下来给女人披身上后,一溜小跑去出租屋里睡觉。如此十来天,同房间的陪护人员们都羡慕他俩,但这些人却找不到合适的搭档。
一天夜里,老苏在走廊里值守到四点多钟,仍然不见女人来换班,心里就犯嘀咕,往日没这样情况啊,我得去出租屋看看。
老苏敲了几下门,没见动静,推了一下,门原来是虚掩着的。老苏进屋,轻咳了一声,女人把头从被子里露出来,颤声说,大哥,真对不起,过了时辰了。我浑身冷得凉水浇的一样,是不是有病了?老苏一惊,怕是感冒了吧!伸手去摸女人的额头,女人摆动了一下头,真笨,试人家发烧都用眼皮贴着,哪有用手的。你那手涩得像锯齿子样。
老苏说,那就用眼皮试试。老苏的眼皮刚挨着女人的眉头,女人伸出两只手抱住老苏的脖颈,朝嘴上亲了一口。老苏顿时热气上头,甩下大衣,脱光衣服,钻进被窝里。
女人浑身觳觫着,嘴里不停地喁喁,哎哟我的亲娘哎,好长时间没沾男人味儿啦……

十三   十六年后的去年冬天,一个六十来岁的女人带着个半大孩子来找老苏,老苏赶紧把这娘儿俩领到镇上来,安顿在旅馆里。女人把孩子支开,和老苏在房间里密谈起来。老苏问,你咋晌不晌夜不夜的找到我这儿来了?女人眼噙泪花说,亏你能说出这话来!我把孩子给你带过来了,你是他亲老子,你不管谁管!老苏惊得小眼乱眨巴,这话从何说起,我咋凭空蹦出个儿子来!女人朝老苏脑瓜上拍了一巴掌,你是吃了忘狗屎啦!医院外头那个出租屋里。那二十来天,哪一夜你隔过?赶到经期我身上没来,就知道事儿不巧。因为这个孩子来路不明,俺那个死鬼一直记恨着我。老苏搓着手说,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凭啥叫我相信。女人冷笑几声,凭啥?你看看孩子那眉毛、那脸盘,跟你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次来找你,就是要拽着你去做dna。铁证如山,看你还有啥屁放!
女人说着,嘤嘤地哭起来,我的命好苦哇,前年,俺那口子肝硬化死了,历年来给他治病拖了一屁股债,他这一死,讨债的人像走马灯一样上家来。没办法,把住的房子卖了。去年孩子考上了重点高中,交不起费用,孩子一气之下要出去打工,我死活把他拦下来。这不,在家没事干,整天拨拉手机。愁死个人啦!
老苏双手抱头蹲在房门口,思索再三,终于开口说,这样吧,我给你五万块钱,供应孩子继续上学;我把家里的事处理完就去找你,以后咱俩过日子。女人立眉竖眼道,你想都甭想!像你这号拔了家伙不认账的货,十几年没给我打一回电话,不是我当初记得你的家乡居处,撒开鹰也抓不到你。我有自己的打算,俺那边有个退休老干部,才死了老婆。经人介绍,俺俩也谈了几次话。虽然他年纪大些,人家待人家常和善。但是,人家闺女儿子只允许我一人过去。撇下我这儿子咋办?思来想去,你是亲爹,只有你能接纳这孩子。

十四   听罢女人这番话,老苏有些急了,你把孩子撇给我能行不?他人生地不熟的,吃不惯住不惯,有个言语差池,不还回去找你么。你是孩儿的亲娘,我是孩儿的亲爹,干脆就在一起过算啦!女人说,你家里那母子俩咋弄?老苏说,好办,我给她一部分钱,打发他娘儿俩回老家去。俺那个老婆子我真是侍奉得够够的,七十多岁一身净是病,整天哼啊嗨的药锅子不倒;她那儿子自打那年得了脑炎,落个说话口白不清,走路歪歪拽拽,出去打工,工厂里不要,在家做活,指一堆吃一堆。百事不成,脾气可足,一句话不对他的意思,摔碟子掼碗的。到现在连一个来提媒的都没有。我上的香都烧到神屁股后头了,倒这八辈子血霉!
女人也跟着叹息,拿着你这份精明,混到如今这般模样也真够瞧的。老苏说,论老婆,你比俺家里那个强万倍,论儿子,这是个一表人才的亲生子。我不甘心这样坐吃等死混下去,我要跟命运作斗争!住旅馆不是长法,我在这镇上租两间房子,娘儿俩先住进去,我随后想办法,争取把咱们的日子转到正轨上来!

十五   老苏回去家,对老婆分外亲热,老婆很奇怪,往常进了家,眉头皱得核桃壳一样,难得听他一句热呵话。今儿个是咋了?老苏,你是吃错药了咋的,亲热的摇尾巴狗一样。老苏笑着说,自从咱俩结合到现在,差不多快二十年了吧。实指望你能生个一男半女,到如今也不见露头皮儿,这我都认了。咱这孩子你天天都看着哩,都四十出头了,连个傻女人也娶不到屋里来。想到这些,我这心里呀滚油浇的一样。我在网上相与了一个女的,四十多岁,还有生育能力。我就想把她弄家里来,三年两载,不管男孩女孩生一个,咱也有个后代香火。我怕你生气,这才不好意思说出来给你商量。
老婆一听来了气,老苏,你这是隔应我呀!自从跟了你,我过过冁快日子么?我都七十多岁了,杂病缠身,满活也就三五年,临了你还要往我眼里推石磙!老苏说,你想哪儿去了嘛,那个女人进了门,即使不会生育,她年轻力壮的,总能侍候咱老两口吧。将来咱俩两眼一闭,她想走,谁也不拦挡,想待在这儿,和咱这笨儿子将就着过也算可以。
老婆手指头点捣着老苏说,你精能一辈子,竟想出这丢死八辈子人的法子!
老苏白天劝夜里哄,老婆总算点头应允,你把那女人带家来我看看,中不中还两说着哩。

十六   老苏得了老婆这句话,马上跑去镇上找到女人,你赶快去美容店捯饬捯饬,尽量打扮得年轻一些,去俺家会会那个糟壳子老婆。女人很不情愿,经不住老苏再三解说,你去见见她,这事就牢稳了。我随后把你娘儿俩的户口安上,板上钉钉,她再反悔也没用。了不起我再给你娘儿俩盖一所房子。井水不犯河水,看她还有啥怪作。老苏和女人进了家,老苏的老婆坐在椅子上没起身,只是努了努嘴让女人坐下。这边的女人寒着脸勉强坐下。老婆问,你今年多大了?女人说,属虎的。老婆说,有七十二的虎,跟我一般大;有六十的虎,有四十八的虎,还有三十六的虎。你到底是哪个虎啊?女人说,那你就随便安排个呗!说着起身就要出去。老苏倒了一杯茶,正欲递给女人,看到女人要走,急忙上去扯住衣袖,女人一甩手,老苏手里的茶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女人气咻咻地说,见面就查户口,辱没人不待这样的!说罢扬长而去。
老苏撵上去老远,也没把女人劝回来。回头埋怨老婆,就是来个讨饭的,也要有个融和话打发人家。你这可好,像电影里的地主婆一样!老婆拍了一下大腿,弦也不沾!一进门我就看她不是个好东西,搽油抹粉也遮不住脸上的褶子。我本想啥这了哪的,咱俩都老了,将来一翘蹄子,她还能跟傻儿子糊弄着过。今儿个一看,这女人指望不住。老苏,我敲明錾响给你说,咱们攒下的棺材本儿,你可紧防着别叫这女人给卷走啦!

十七   老苏感到老婆不可理喻,就去村委会找支部书记,请求支书帮忙写个介绍信,去派出所把两个人的入住户口办下来。支书很奇怪,你给谁办户口啊老苏叔?老苏就半遮半盖地把事情的原委说给支书听。末了顺带一句,事儿办成了,我一定不亏负你,两条大中华,外加我请客!支书盯着老苏看,从左耳看到右耳,老叔叔,你咋睡着地摸着天嘞!这能像三十年前那样,迁进来个把人跟喝碗凉水一样容易。甭说你,就是我,就是镇党委书记,也不能弄这隔房子拉车的事。
老苏说,我和那娘儿俩千真万确有血缘关系呀。支书说,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家里这母子俩咋处置?大婶和俺那傻兄弟孬好也跟你一二十年了,你现在从外面引进来娘们俩,鸠占鹊窝,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老苏说,我可听说亲生儿子有继承权的。支书说,民法典我没看过,但王法出自人情。即使你那个儿子是真的,那也是个撒花籽。你家里这母子俩和你同舟共济这么多年,你的家产就应该有人家的份儿。你如果想要你的私生子继承财产,除非家里这母子俩放弃继承权。我是这样理解的,至于对不对,你可以找懂法律的人领教。就这。

十八   支书给老苏的谈话,使老苏很不如意,但有那么一句话触动了老苏的心思;“除非你家里这母子俩放弃继承权”。
老苏回家去就和老婆摊了牌,家里这个傻儿子肯定立不住后,我总不能眼看着断了后代烟火。本想招揽个女人,能生个一男半女,前天你和那女人一照面,就给人家一个苍天爷,以后注定不能一个锅里搅稀稠。当初你过来时,咱俩也没办结婚手续,也不存在离婚的事。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咱俩分门另住,各过各的。你娘俩的吃食用度我还继续供应,但求和睦过日子。你看这事中不?
老婆闻言,顿脚大骂,老苏啊老苏,睡着地摸着天的事你想都甭想!这几间楼房,那一块砖没有我的血汗?十几亩地哪一片没有我的脚丫印?打的江山宋王坐,到头伤俺杨家兵。你干脆死了这个念头!
老苏耐心地说,别动怒气呀老婆子。有话好商量,我送你回东山老家行不?另外陪送你十万块钱。老婆仰脸瞅着天花板,白说十万块,一百万也不成。山里那老汉都死了好几年了,房子也塌了,我都推倒爬不动了,指望这个傻儿子,真能养活我?实话对你说老苏,想叫我出这个屋,除非天塌龙叫唤!
老苏咬牙切齿道,你是软硬不吃哈。我也给你撂明牌,那个女人我还非娶进来不可!女人冷笑一声,我就是死了,也要埋在这堂屋正当门!
老苏一个箭步蹿过去,抓住老婆衣领,恨恨一推,老婆仰面倒地。老苏就地攥住老婆头发,朝水泥地上咚咚撞起来。直到老婆翻了白眼,老苏方才罢手。这才觉得口中燥渴,跑去厨房舀一瓢凉水,咕咚咕咚饮起来。

十九   老苏喝罢水从灶屋里出来,刚迈进主屋的门槛,就看见老婆拿出一个农药瓶子,拧开盖子正要往嘴里倒。老苏恨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把夺过瓶子,扯住老婆耳朵,往嘴里灌。老婆闭嘴坚拒不纳,老苏就用瓶口拨开嘴唇,竖起瓶子往里倒,老婆死命摆头,白乎乎的药液顺着嘴丫淌下来,脖颈、衣襟到处都是。
好巧不巧,傻儿子这时从外面回来,看见老苏正在给娘灌药,嗷地一声扑过来。老苏一闪身,儿子扑了空,一头攮进娘怀里。娘已经背过气去,儿子满眼血红,爬起身从门后面抄起一把铁锨,朝老苏头上劈去。老苏不敢格挡,回头就跑。铁锨拍在后脑上,头皮受了钝伤秃噜了皮,血流如注,鲜红的血浆糊了半拉脸。
老苏负疼跑出庄子,解开扣子,用衣襟捂在头上,一溜小跑往镇上去。半道上,迎面开过来一辆警车,警灯乱闪,警笛呜哇,风驰电掣般擦身而过。
老苏不敢停歇,跑到镇上女人的租房门前,女人看老苏这般模样,惊恐万状,老苏这是咋啦!说着就搬着老苏的头查看伤情。老苏一把推开女人,你和咱那儿子赶快离开,我就是没有这口气,也不能连累你娘儿俩!
老苏去诊所里,把头上的血水洗净,伤口缝合包扎好。然后去商店买了一顶毡礼帽戴在头上,装作悠闲的模样去了化肥农药门市。说是养的花老是生虫子,啥药杀虫最厉害?老板拿出一瓶递给老苏,老苏说,这个不行,拿毒性最大的。乐果有么?老板瞅了他一眼,从货架上把乐果拿给他。
老苏去到僻静处,拧开药瓶子,仰脖咚咚咚地喝下去,然后把空瓶子扔飞出去,搌搌嘴角,大摇大摆地走出镇子。眼里飞花,心如火灼,口吐白沫,步履踉跄,终于一头拱在路边。


二十  110和120几乎同时赶到老苏倒卧的地点。老苏浑身痉挛抽搐,两目上翻,口吐白沫。110说,缉捕的正是这主儿!想不到他畏罪自杀了。120问,咋弄?110说,当然是先救人呀。都这个样子了,还怕他逃跑不成。120几个人这才慌忙把老苏抬上救护车,调头开往镇医院抢救。
老苏的老婆喝的是除草剂“乙草胺”拉到镇医院洗胃的时候,老婆高声叫喊,我没喝毒药啊!是那个屙黑血的老苏硬灌的,我一星一点也没咽下去。医生说,性命攸关,你可要说实话!老婆挣开众人的按捺,坐起来说,谁要不说实话,叫他不得好死!医生吩咐护士拿来几瓶盐水,让她反复漱口、吐掉。然后转入病房边输液边观察。
洗胃的机器还没收起,120拉来了老苏。医生翻开老苏的眼皮看了一下,叹口气说,怕是没救了,瞳孔都散到极限了。110的人说,那也得尽全力抢救。他是个罪犯,还需要他的亲口供述哩。
老苏还是没抢救过来。他的傻儿子把消息说给娘听,老婆双手拍着病床说,害人如害己,害不住别人害自己哟!
我去老苏家里吊唁他时,老苏已经躺在水晶棺里,毡帽遮盖着眉眼,面色紫晦,颧骨高耸,胡子拉碴,身上盖着一条旧床单。估计身上的衣服还是原身打原身。
支部书记嘴里叼着烟卷,烟雾燎得一只眼挤着,轻声说,老苏一辈子就这了,多精明的一个人呐,竟然被一个云彩影里掉下来的女人勾走了魂魄。人不能没有主见,年轻时干些荒唐事有情可原,到老来就必须收心过日子。儿啊女的都是浮云,手里握几个钱才是正理。像老苏这一出子算啥哩,一辈子奔波劳累,临老不得善终。唉。


老苏的老婆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对我诉说老苏如何逼迫她打她,如何灌她毒药,后来又如何自寻死路。我这才想起,怪不得老苏那几天没来我这里絮叨他家里的事,原来他戳了这么大的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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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1
发表于 2023-8-5 10:03 |只看该作者
泌水 发表于 2023-7-27 22:14
骑驴耷拉腿,马虎了一蹬

我天天来看有没有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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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0
发表于 2023-7-27 22:14 |只看该作者
左手刀 发表于 2023-7-27 13:54
这篇宜单独立火,不衬乡村旧事

骑驴耷拉腿,马虎了一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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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9
发表于 2023-7-27 13:54 |只看该作者

这篇宜单独立火,不衬乡村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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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8
发表于 2023-7-27 12:51 |只看该作者
微小说三题


一. 江浙乡下有蚕农某,贫无隔宿之粮,惟蓄有蚕茧一筐,待来春化蛾育卵,鬻于市,养其家。
    一日,夫外出劳作。妻悄掩户,搬过茧筐,以剪剖茧出蛹,辅以油盐,炊以苇薪烹之。
    夫忽回,妻急以锅盖掩锅。夫耸鼻嗅曰,何来肉菜香?见妇以臀抵灶台而立,甚疑。乃扯妇离灶,掀锅见蛹,遽然怒,拳脚相加殴妇。妇箕踞坐地惨呼大恸。夫仍捋袖顿足骂戾不休。
    良久,夫张锅内,见蚕蛹油光溢香,不觉垂涎。乃抬一脚蹴灶台上,双手齐下,摄蛹暴食之。顷刻饕餮尽净,以袖擦嘴曰,好吃。香!香!不想这懒婆娘还有如此好手艺!
    妇嚎哭方止,闻言揩泪曰,香是香啊,没放姜啊,放姜还香哩!
   


二. 婺州地方有一妇,中年寡居,无子息,时常悲叹命运乖蹇,百无聊赖,渐至不事活计。田稼荒废,女红弃置,房屋朽隳,亲友鄙睨。无奈,昼间沿门乞讨,夜来栖身土地庙内。
    土地婆婆甚悯之,私与土地公公言曰,天可怜见,女子落魄至如此地步,何不勉力济之?絮絮再三,土地公公颔首依允。
    天朗气和,乞妇出庙讨饭。土地公公先其前于路左放银一锭以候之。乞妇适至,顾路右田间,有老农秉锄耘苗,挥汗如雨。妇叹曰,我虽沦为乞丐,尤胜彼多矣!随身无非一钵一篮一棍而已,绝无劳苦。待农家稼穑丰稔,我亦钵满筐盈了。得意间,过银已远。
    土地公公复预设银于路右,隐身于乞妇旁觇之。乞妇偏往左侧田畴探看,有老牛一头负犁耕地,引颈弓脊,瞠目翘尾,息喷起尘。稍有迟缓,役使者辄挥鞭挝之。乞妇掩目凄然曰,此生已是颠沛困窘,来生亟与阎王哀告,托生何物都可,万不能当牛做马!悲怆间,过银又远。
    前临溪涧,有独木桥横涧上。土地公公暗忖,我把银子放于桥上,料你再不能左顾右盼了。乞妇临桥,忽然想起盲人过桥的摸样,自觉好笑,姑且试试。遂闭目侧身,踵踵相挨,缘木过涧。行至中道,桥身微颤,妇惊恐,微睁双目觑脚下,眊忽间觉桥面似有石子一块,心中怨恨道,那个局促鬼桥上放石,要绊俺跌下桥去才得快意!脚尖一扫,银锭咚地一声掉于涧水之中。
    土地公公泄气而归,言与土地婆婆曰,人之为人,全在心性。苟气丧志堕,怨天尤人,哀莫大焉!度此妇即使得了银子,亦未必用于耕织生计。施财不得其人,吾罪非轻!
    公婆感叹唏嘘不已。
   


三. 咸丰年间,碑阴寺里神仙灵验,香火繁盛,日日钟磬鼎沸,夜夜灯火通明。
    一日晨起,庙祝见佛前油灯熄灭,询之司直和尚。和尚答曰,前时并无此事,旬日来油灯不到天亮就兀自熄灭,正不知何因。庙祝疑有贼人偷油,暗防之。
    五更刚过,殿前似有动静,藏于佛后的庙祝闪身出来,一把抓住偷油的矬子。矬子挣扎不脱,告饶说了实话,我乃小王庄的太岁,今年移到牛倌王厉害门前拴牛的石桩上安身。那王厉害一天到晚旱烟袋不离嘴,出来进去把个烟锅子照我头上磕烟灰,连敲带烧,把我这脑袋弄得稀烂。听五道神说个方子,香油调香灰涂搽可治头上烂疮,寻思贵庙香油宽绰,香灰现成,就趁夜间无人,潜来沾光则个。不想撞到长老手里,真是该俺倒霉背运!
    庙祝大觉可笑,质问太岁,都说太岁可恶可憎,寻患住谁个便要生灾落难 。既是王厉害弄得你没了正形,何不找他算账?倒来庙里干这丢人现眼的勾当!太岁嗫嚅道,长老所言不差。我这凶狠霸道久负盛名,人人敬畏,平素里专找命运不济生性怯懦之人恣肆立威,虽然够不着享用太牢三牲,倒也混些个荤素菜碟儿。像王厉害这样人,豹头环眼膀大腰圆,生性不信鬼神,藐视官府,路见不平,拿刀弄棒。又使唤一犋哤哤叫的大黄牛,牛铃铛喤啷啷响得抓头皮。他一牵牛套上车,就光膀子咯喳喳甩响鞭,有人没人他都高声大嗓地唱梆子戏。最恨人的是不分初一十五黑天白日,两口子插上门赤条条地办那号事儿,弄到痛快处,一起大声小叫地喧闹。洗身子的脏水随处乱泼,腌臜之气直扑得俺失神落魄。长老替俺想想,我哪里还敢去找他的麻烦?
    庙祝听罢,摇头叹息道,这样一个混世魔王,就是佛祖降世也拿他没法子!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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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7
发表于 2023-7-26 12:09 |只看该作者
座有兰言 发表于 2023-7-25 23:18
说得好像你不移植一样,切。。那这篇我就暂时不收录了。。

你斟酌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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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6
发表于 2023-7-25 23:18 |只看该作者
泌水 发表于 2023-7-25 21:18
把悲怆移植给他人是不仁。。何不写一点轻松些的呢

说得好像你不移植一样,切。。那这篇我就暂时不收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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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5
发表于 2023-7-25 22:23 |只看该作者
左手刀 发表于 2023-7-25 22:13
您接着写,我挺得住,娃蛋没了?

后来这孩子还是没了。
翻篇儿,不说这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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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4
发表于 2023-7-25 22:13 |只看该作者

您接着写,我挺得住,娃蛋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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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3
发表于 2023-7-25 21:21 |只看该作者
左手刀 发表于 2023-7-25 18:15
兄弟!你再不写,谁挺得住啊!关键时候还掐了

换书文了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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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2
发表于 2023-7-25 21:18 |只看该作者
座有兰言 发表于 2023-7-25 14:12
能理解你的心情,那就放一下,写出来,无非也是让我们的一点悲悯之心得到共鸣而已。。等一等,也好。。

把悲怆移植给他人是不仁。。何不写一点轻松些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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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1
发表于 2023-7-25 18:15 |只看该作者

兄弟!你再不写,谁挺得住啊!关键时候还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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