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人咽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亲人最好不要在身边喊他,让他安安心心地上路。
一想到我的大伯,临咽气的时候,我站在床边喊:大伯,大伯。我的心里就非常难过。
大伯走得并不安稳,他是自己吃了大把安眠药走的。我喊他的时候,听到他似乎“嗯”了一声。
大伯是食道癌晚期,也没有治疗。只是做了检查,确定了病情后,就一直在家里了,直到去世。
也不是没钱治,也不是不想治,而是走到渡口的时候,被拦了下来。
初冬的冷风寒意浸人,河畔的荒草在风中“呜呜”地颤抖,浑浊的河水缓缓流淌,不知流向何方。大伯站在渡口,和侄儿一起等对岸的渡船划过来。大伯的口袋里揣着银行卡,侄儿的包里带着钱,一起去省城医院给大伯做手术。
侄儿说:大伯,食道癌是可以治好的,我带你去医院治,你不用担心钱,我和叔商量好了钱我们出,我伺候你。
大伯嘴里说着不治了不治了,可是侄儿的坚持,让他的内心温暖又柔软。但凡有一丝希望,谁不想活在这世间呢?大伯不再说不去看病的话,决定跟着侄儿去省城看病。
渡船还没靠岸,我的姑姑,大伯同母异父的妹妹急匆匆地赶来,拦下了他们。
姑姑把大伯拽到一边,单独说了一会话,大伯就态度坚决地和侄儿说回家,不治了。
我们不知道当时姑姑和大伯具体说了些什么,只是从弟弟和姑姑吵架的内容猜测,应该是姑姑劝大伯不要去做手术。姑姑认为大伯一个人无儿无女,这些年做苦力挣来的钱,大部分给了我叔和我弟,自己手头的那点钱,要是都用在医院,以后生活怎么办?再说癌症晚期,治愈率很难说,还不如不受那个罪,在家里想开点,弄点好的吃……
弟流着泪说大伯看病的钱我一个人出,你辛苦了大半辈子,都是为了我们。我爸要是在世的话,也一定会给你治,渡船过来了大伯我们上船吧。
大伯态度坚决地回了家。后来无论我们怎么劝,他都再不愿去医院了。
大伯和我叔住一个院,叔单独给了他一间屋,独门独户。以前每次过年回家,大伯都和叔叔一家一锅里吃饭,现在为了防止传染,大伯要求自己做饭吃。
一个煤炉,一个柴炉,愿意用哪个就用哪个。菜地里有蔬菜,叔屋里有鸡蛋,素菜荤菜便都齐了。
我周末去看他,带点吃的。大伯总是歉疚地说:我又吃不了多少,你看你又浪费钱,你还有两个娃娃要负担呢。
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吃一碗饭,不好的时候喝水都噎。
有次我去看他,他正在生柴炉, 可能是柴不够干,他被裹在浓烟里不停地咳。问他煮什么,说中午煮点粥。
临走的时候,他拿出几百元钱非要给我,说姐妹兄弟都给,反正用不了……
我倔不过他,暂且收了,走时悄悄放在了他枕头下。
我问叔,大伯平时都做啥。叔说,不做啥哩,就村前屋后转转,田地里看看。
忽然想起父亲,也是癌症晚期,后两个月病情沉重,也是这里转转,那里看看,有时踱到村头场院,歪在草垛边晒太阳。傍晚时分一定守在路口,等着我从厂里下班回家。
我问父亲在家做了啥,父亲笑着说,啥也不做,就在场院晒晒太阳,可美了。可是母亲后来告诉我,有次她去找父亲,看到父亲歪在草垛边,一个人哭。
父亲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有太多的不放心,太多的舍不得——上有年迈的老父,下有未成年的儿女,这个贫寒的家庭,以后,都要倚仗他并不强悍的妻了。
大伯会想些什么呢?苦劳苦做了一生,无儿无女无牵无挂,一无所有,唯有凄惶。
大伯的那些安眠药,应该是平时慢慢积攒的。
父亲也积攒过安眠药,他是怕挨不过癌症最后的疼痛积攒的,被我母亲发现,我们哭着哀求才肯拿走。
没有人发现大伯也积攒了安眠药。我想,大伯除了害怕疼痛,更是担心后期卧床,成为我弟和叔的累赘吧。
有次做梦,梦到父亲、大伯和爷爷,说着家常话忙着家务事。醒来还是有点迷糊,想起大伯和爷爷都在,父亲早已经去世了。一会又想起来,大伯也去世了,只有爷爷;后来完全清醒过来,爷爷也是不在的。不知何时,泪水已是爬了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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