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旅》是一本很难界定类型的小说，尽管它借鉴了各种类型。从故事上看，它融科幻、武侠、悬疑于一体；从内核上看，却是讽喻文坛极为犀利、寄寓理想极为殷切的现实之作。也许可以说，它是披着通俗外衣的纯文学，一则扫描作家群体、剖析文化人的凌厉奇崛的寓言。
“得好友来如对月，有奇书读胜观花。”在笔和书以外的世界与作者陶然结缘，在风雨飘摇中分享彼此的生活现状和些许感悟，在一本奇书中体验精神的共振，身为文友，我何其有幸！
陶然习惯用异常洞明的眼睛去捕捉、整合一切感知，从冷静的角度去旁观生活，描述世界，所以他的表达里有一种温和的锐利，往往能在不经意间击中你的神经。描叙传奇活灵活现，描绘世情千姿百态，描摹人性入木三分，在不动声色中他已引领你在冷暖人生里走了一个来回。许多优秀小说可以看作是截取了生命的鲜活片段，陶然的长篇却常让人感到是过了一生一世，《繁华落尽》如此，近作《幻旅》亦然。这本不算长的小说灵性而沉稳，既有精湛的艺术形式，又有深刻的警世内涵，极具创新意识，做了突破性尝试，雅俗兼具，锋锐大胆，是他长篇小说领域里的又一高峰。
《幻旅》如画——独具匠心的情节
作者将奇特构思均摊在字里行间，以科幻为经，世事为纬，构筑了宏大（指气象格局而不是字数篇幅）的叙事规模，迂回前行，分花拂柳，让读者随主人公过谦穿越到未来的幻谷——作家们都想抵达的蓬莱国、桃花源，其中的繁花似锦天光云影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其间的波谲云诡暗流涌动也使人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试举一例：
许有清情急拼命，掏出一把小手枪对陈鼎狂扫，射出的不是子弹，而是汉字。祁必明诧异：“文字也能杀人？”魏晋叹道：“这下陈鼎要糟糕了，自古杀人不见血的都是文字啊！”就见陈鼎鞭身一横，上下移动，筑起一道光墙，把激射过去的闲言碎语、花言巧语、冷言冷语、毒言辣语撞碎了一地。魏晋惊道：“他竟然练成了‘闭目塞听’，随别人怎么说都装聋作哑无所谓！”
读者骇笑之余，不免深有会心，要为这皮里阳秋、直刺时弊的笔法称叹道绝。
由上述引文可知，幻谷虽然号称超脱俗世，实则和红尘无异，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阴险惊悚的野心阴谋、可酬一壶花间酒的知音、愿携手静守日月的爱情、时光无法篡改的梦想……像粗细不一的蚕丝，又像深浅各异的墨色，彼此影响、纠缠、掺杂、渗透。陶然以他细密的文字针脚，浓浓淡淡铺开去，从从容容收回来，紧张处口诛笔伐刀光剑影，舒缓处四季如春泉水叮咚，俏皮处嬉笑打闹妙趣横生，惆怅处愁肠百结花草泣泪，徐徐展开一幅文化界的浮世绘，既有大写意，又有细工笔，探讨人心之幽，展露人性之微。在浮华喧嚣的社会大环境之下，文学的理想国、真正的乌托邦并不存在，铺张扬厉的陈叙不过为了最后的致命一击。这残酷又巧妙的结构使得这篇跌宕起伏的小说有令人仔细玩味的余地，在阅读的愉悦中感悟抑或反思。
《幻旅》如茶——个性分明的人物
“茶”字从笔画构成上讲，就是“人在草木之间”。茶叶生于灵山妙峰，承甘露之芳泽，蕴天地之精气，是有出身、有经历、有归宿的生命，暗合文人特质。而每一个品种，每一个山头，每一棵树，其茶叶的味道都不相同，正如小说中风格迥异气调万千的作家。
茶之为茶最隆重的经历，自然是期待被品饮、正当被品饮的过程。文人墨客亦然。《幻旅》里形形色色的人物正如形形色色的茶，是汤色清洌、幽香四溢的龙井，是浓郁芬芳、回味甘甜的大红袍，或是色泽翠绿、初涩后醇的铁观音……氤氲于盏盅之间，一啜一饮里，那些可说的、不可说的滋味，在鼻间走过，在舌尖走过，也在心头走过。
人如茶，茶如人。若有似无的茶香中，各具情状的人物款款走来，相互映照，也相互成就：刚猛激烈的，冷冽孤傲的，不择手段的，至情至性的，通透睿智的，含蓄温厚的……这么多绝不相重的角色不由得让读者对“制茶人”的高超技艺由衷敬佩。
试看男女主人公的一段对手戏：
甘愿锐利地瞧了他一眼说：“我早说过，你待人接物要改一改。锋芒太露，便遭人妒。”过谦嘀咕：“你不也是霸气外露吗？”甘愿诧异地瞥了他一眼：“你跟我比？我已经飞出了天花板，成名成家。在世人眼里，我的锋芒叫个性而你叫做狂妄；我说多了叫舌灿莲花而你叫做显摆卖弄；我写字潦草叫龙飞凤舞而你叫做鬼画符。这就是现实。”过谦不语，肚子里骂句“操蛋的现实！”
短短几句话，甘愿的高傲绝尘、慧眼如炬就活现眼前，顺带着过谦的青年意气、棱角分明也清晰可见。
陶然经过“采茶”“晾菁”“走水”“浪茶”“炒菁”“揉捻”“检枝”“烘干”等一系列流程，把枝丫上摇曳的片片风情，化为齿唇间的袅袅余香，融进眼前的绰绰人影，使各类各型人物无不骨骼分明血肉丰满，熠熠生辉光彩照人，且人人复杂，个个饱满，而无符号化的弊病。这份精纯的功力，实非寻常。
《幻旅》如乐——了若无痕的技巧
乐，通常的解释是一系列对于有声、无声具有时间性的组织，并含有不同音阶的节奏、旋律及和声。作者善于借鉴，更长于创新。在技巧的研磨上，他既尊崇东方的传统，又不排斥西方的先锋，时代感和民族风巧妙结合，在时空的转换、情节的串联中自由出入，收放自如，对技巧的把控和运用像极了乐。且看这一段：
黑色的仙人掌如一条僵硬的蛇，一身的刺都是它的獠牙，牙都长到皮肤外头来了……僵硬的，再浇多少水也滋润不了的化石……他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
“你说道家为什么爱拿水来说事？”宿舍里，过谦问莫渊道。
借“水”字一句话迅速转换场景，稍微粗心可能都觉察不到。这样的技巧还是小蔫者矣。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伏笔的呼应更是作者的拿手好戏。至于寥寥数笔间氛围的营造，就越发炉火纯青了。这还不像鬼使神差的“乐”吗？
乐是构筑现实和梦想的桥，是撑起阴晴和圆缺的伞，是链接过去和未来的梦。生活中若没有乐，姹紫嫣红的世界便也褪了几分颜色。若《幻旅》缺了技巧的浸润，那些意在言外，那些虚此实彼，那些振聋发聩，那些百转千回，怎么能焕发出绚丽的光彩，迸发出巨大的力量，展现出神秘的魅力，让人情不自禁沉醉其中，细细领略“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风光，进而兴致盎然，去探寻曲径通幽处的柳暗与花明？
《幻旅》如酒——精彩纷呈的语言
酒，它巧夺天工的制造工艺，得天独厚的内涵特质，还有那绵远悠长的文化底蕴都让人津津乐道。
陶然小说的语言博采众家之长，同时保留了自己的特色，可谓自成一派：既有一气呵成的磅礴雄伟，又有旁逸斜出的清新俊秀，就连看似漫不经心的景色描写，随手拾来皆为妙趣，犹如花香渺渺，琴音潇潇，为小说做了恰到好处的渲染，给读者带来犹如清风扑面的舒适享受，试看这一段：
饭后莫渊带过谦熟悉环境，过谦才看出幻谷是在高山环抱之中，四时八节的绿树繁花同时生长，争奇斗艳。大片的郁金香尽显华贵，大片的菊花则分外清逸，当中一小片绿菊尤其珍稀。杜鹃、月季亲亲热热，牡丹、芍药主副分明，梅花、兰花浓淡相依，桃李芳菲，昙花瞬息，红杏枝头春意闹，难得这么多种类，这么多颜色，这么多形状，却能搭配得浑然相宜，风姿绰约。
这一手优雅洗练的文笔，与小说中信手拈来、引经据典同源于深厚的文学积累，是可以参差对看的。
常记溪亭日暮，牧童遥指杏花村，玉碗盛来琥珀光，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酒香氤氲里品咂奇文奇言，就像在深秋露重的夜晚，对着烛影饮酒，杯中乾坤大，醉醒唯自知。
在醉中醒着，在醒中醉着，循环往复中看完了全文。掩卷良久，叩问自己醒耶，醉耶？没有答案。如果一定要找到《幻旅》里最清醒的醉，最醉的清醒，那么我会固执地认为，该是小说结尾从女主人公甘愿眼眶中落下的那一滴——泪。
如画，如茶，如乐，如酒。
《幻旅》给读者带来的远远不止此刻我浮光掠影提到的这些。作者不仅有洞穿世相的明澈，更有理解人事的包容，这使得他的这部作品拥有了丰赡的内涵。相信一千个翻阅此书的读者，心中会有一千本不同的《幻旅》。
最后，感谢陶然的胸中沟壑、笔下波澜。
201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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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1-5-18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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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20 10: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