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晏晏 于 2021-4-28 10:29 编辑
(一)
母亲行三,今年七十有二,头发已白。最近几年,我负责给她染发,她自己负责理发。我的技术还算可以,但她理发的效果我就不想多说了。还好她的头发生长速度极慢,能够给她自己糟蹋自己形象的机会不多。
我与母亲是比较诡异的一对母女。我实在找不出更贴切的词来形容这种关系了。我们相亲相杀又相亲相爱。
在我二十五之前,我们“仇人”一样,只要在一个空间里,就要“怒目相视”。那时她的权威是屋脊上一片片的灰瓦,只要你敢反抗,她就敢连你一起炸成碎片。彼时年轻气盛又自以为是的我,像个炮仗,没几天就要点一次。我们的战争不是一天两天,有时候会延伸到十天半月。她做好的饭我一口不吃,只能靠挨饿和闺蜜的接济来活着。那时候我是有工作的,但地点在自己村,而且工资是一年发一次。
有那么些天,我家的厨房里总是会飘出包子饺子和炒菜的香味,在农村这些饭菜都是过节和过年时才能见到。而我那时的饭量大得不像一个女孩子,一次能够吃下一斤的馒头,还不算其他。下班后我路过厨房去卧室时总是目不斜视,也绝不去看母亲一眼。
我的香闺在厨房的另一边,里面垂着粉色的窗帘,床上铺着粉色的床单,墙上挂着花花草草和漂亮的挂饰,夕阳西下时,有艳丽的光射进来。小屋里的色调会转动起来,像童话屋。我饿着肚子睡过去的时候,我从来不是一个公主。
我不屈服。我绝不会对倔强而强权的母亲屈服。我宁可饿死,也不吃她的一粒米一口饭。
有一次是母亲先崩溃的。那年我二十。她用捅炉子的铁条打我,然后我夺过她手里的铁条,往自己的脑袋上砸。一边砸,一边说:我自己打,省得你累。
母亲流着泪摔门出去了。
(二)
许多年以后我自己的孩子不听话,我抬起手的时候,孩子一点没犹豫,直接一拳头砸在了玻璃上。血飞出来,溅得到处都是。那一刻,我忽然就明白了母亲的崩溃。我跟当年的母亲一样,摔门出去。那一摔很复杂。但绝没有生气的成分。像是懊悔,像是心疼,像是叹息。
那是我与儿子之间唯一的一次对峙。儿子在两个小时之后就给我道歉,当我回家之后家里已经恢复了原样。墙壁上的血迹还有地面的碎玻璃都没有了,一切如初。我们都躲避开那个话题,让它冷却下去。第二天,儿子出去后,我把家里仔细检查了一遍,还是发现了一点点零星的血迹,在客厅进门的开关那里。我没有去打理它,让它一直在那里,像跟刺不断提醒我,要反思自己与儿子之间的交流方式,是不是过于强势,过于霸道,是不是抑制了他的天性,让他无法呼吸无法自主生活。
(三)
我在心里一直叫母亲三姑娘。我喜欢这个称呼,并且在我的一个小说里用上了。但那个小说里的三姑娘不是母亲,母亲这一生几乎一直都是强势的。自己能赚钱,人又聪明又善良。我从童年、少年到青年时代最不服气最想推翻的就是她,但后来却在细水长流的日子里慢慢喜欢上了她。
三姑娘强势是从少女时代开始的,或者更早些,或许在姥爷去世后就开始了。我对三姑娘最早的记忆是在一张黑白照片里的。三姑娘站在姥姥的前面,她旁边是只有五六岁的小妹妹,她也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嘴角倔强地挑起,一个俏皮的小辫子竖在头顶。照片里没有姥爷,他那时已经去世。是姥姥一个人拖着几个孩子生活。
三姑娘爱揍人。村里那些调皮使坏的男孩都怕她。姥姥也怕她,只要外面孩子一哭,不出几分钟就会有人找上门。姥姥每次都得给人家赔礼道歉,有时候还得把白天辛辛苦苦帮人家干活赚来的烧饼或者其他吃的赔给人家。这可是一大家人难得的口粮。姥姥处理完,拿起鸡毛掸子找三姑娘的时候,三姑娘早就不见踪迹。她会在半夜悄悄地回来,天不亮就偷偷跑出去,也有跑不掉被抓到的时候。三姑娘被打的时候倒是很镇静,不跑不跳,鸡毛掸子打飞了都不带躲一下的。到最后反而是姥姥熊了,掸子一扔,坐地上哭天嚎地,哭老天爷故意要来折磨她这个守寡的人的,哭跟前这个挨揍的孩子傻,为啥不知道躲开点。
只有这种时候三姑娘才会红了眼眶,不再犟下去。
(四)
三姑娘近两年迷上了手机。我回去陪她玩的时候她在看,吃饭时也在看,忙着的时候也看。前几日我回去的时候,中午要吃饭了她还在看。我有些生气。于是喊三姑娘给我熥干粮,我正在炒菜脱不开身。
三姑娘进到厨房后明显不太开心。说,馒头还没化冻,熥起来得好久。于是我说,那么咱们煮面条。她说,面条那么麻烦怎么煮。
我说,那咱们不吃了?您是不是一顿饭都不想给我做啊。
三姑娘看我口气不善,忙说,那我熥馒头吧。
我把饭菜端到三姑娘跟前的时候,三姑娘忽然想换双袜子,然后又要换鞋子。三姑娘说,你看你穿啥都好看,我咋不行了?我说,咦,你咋一吃饭事情都出来了?
三姑娘换了鞋子袜子之后坐着吃饭,忽然就冒出一句:你不回来我感觉自己可行了,你回来之后我啥都不是了。
三姑娘这是生气了,嫌我管她了。我心里止不住笑,又止不住感慨。啥时候我跟三姑娘的位置换过来了?我现在倒像是一个很标准的母亲,而三姑娘反而成了孩子,被我管来管去的。
我走出家门的时候,三姑娘追在我后面喊:钱够不够花?
我回身,把口袋撑得大大的:要给我装满吗?
我走的时候,三姑娘在我身后无声地笑。我没看到,但我知道。而且,我不敢回头,怕她看到我眼里漫上来的那片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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