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家对面是眷村。
所谓眷村,是指1949年起到1960年至,中华民国政府机关为国共内战失利后随着老蒋撤退到台湾的国军以及家眷配置或兴建的宿舍。曾经在内地造成轰动的【搭错车】和【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就大量的在眷村取景,大家对其可能有着一定的印象。
老乡阿姨嫁的是荣民伯伯,就住在我家对面的眷村。第一次去阿姨家的时候,我很好奇房子的结构。老长的一条陡坡中间是狭窄的马路,马路两边高低交错坐落着一栋栋房屋,有别于我对中国传统建筑的印象,完全就按照地形自然的盖建而成。
荣民伯伯当时年近九十,口齿清楚的解答我的疑惑,他说:“当初盖的时候,资金短缺,主要又是美军帮忙设计的,并没有讲究平整。那个年代有瓦遮头安置妻小,就很满足啦。”
常来常往去阿姨家玩,左邻右舍也慢慢熟悉起来。斜坡最上方的人家,屋子旁边有一块空地,空地里摆满了花花草草。现代人好像都患上了随走随拍的重病,有天我蹲在那对着花草一顿猛拍,忽然门开了走出一位老奶奶。
老太太身材矮小,穿一身碎花棉布衣裤,头发一丝不苟的髻在脑后,精致到耳边几根掉落的发都用黑色的小夹子夹的工工整整。第一眼,莫名的就对她产生了好感。“喜欢花草?”小老太太的江浙口音还算能够听懂。“嗯,喜欢。都是您种的?真厉害,我种什么死什么。”摸摸鼻子,我有点不好意思的说。
“送你一盆落地生根吧,这种最好养。”小老太话未落音就开始挑选,跨行在花盆之间动作敏捷的和年龄不符。接过老太递给我的盆栽,道谢过后打开了话匣子。
一九四七年六月,她还是刚出嫁的新娘,结婚不到一个礼拜,丈夫被抓壮丁跟着国民部队走了。此后30几年的时间,渺无丈夫的音讯。期间有人说男人战死了,女人坚信没有尸体就有希望。十年浩劫,因为这层关系,她没少被戴着报纸糊的高帽子被批斗睡牛棚,信念让她熬了过来。没有另嫁没有孩子,她一肩挑起两家的重任,送走了自己的爸妈男人的爸妈。
一九八七年十月,蒋经国开放两岸探亲,她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半辈子的丈夫。只是,他身边带着一个她。战乱时期,人都像浮萍一样颠沛流离,个个心里都是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恐惧,哪里顾得上爱情。爱情,只能是无言的呐喊,夜深人静之时在心里呼唤TA的名。
她默默的接受了这一切,一个半月后送走了丈夫和他的妻子。之后长达十年,都以亲人的名义联系。五年前,男人的现任妻子过世,远在美国的孩子建议把大妈接过来照顾老爸。女人二话没说就来了台湾。
眷村老旧不说,还特简陋,最基本的洗浴间都是加盖在房子旁边的。这对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来说,走两步就当是运动。可对八十几岁的老夫妻而言,洗澡就成了每天的大事。尤其是,男人已经有点中风的状态,行动有碍。
找了里长伯反映这事,里长按荣民优先的政策替两老申请了居家照顾。每天傍晚时分,会有专业的护工带着辅助器材上门,帮助老人洗澡以及做一些简单的复健事宜。我也安心许多。
偶尔再去,小老太总亲热的拉着我的手道家常。我曾问过她:“就您看来,人的一生用什么形容最恰当?”
她说:“像送给你的那盆落地生根,只要有阳光和水就会坚韧的生长。轻轻一碰,它会掉落,落在哪就在哪生根发芽。老头子身体不好,他千叮咛万交代,等他走了,让我带着他的骨灰回家,我们的根在老家。”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随着时间的流逝,对面眷村和荣民之家的人数越来越少,那些老兵哥们终将被历史的长河所淹没。对他们而言,落地生根是宿命,叶落归根是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