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是我生日,我没惊动人,安安静静的过去了。这在十多年前,是不可想象的事。那会儿觉得生日是个极重要的大日子。朋友忘了我的生日我会懊恼,家人要是忘了,我会有过激行为。
24岁生日,我提前几天就激动起来,以为会像前几年那样云荼灿烂。结果11月18日,全家无声无息。父母各忙各的,外婆照常烧菜做家务。等到晚上八点多钟,确定他们全都不记得了,我一声不吭的上床睡觉。第二天清晨起了个大早,我留了一张字条发泄愤怒,离家出走。从来没出过远门,能走到哪里去了?几乎是下意识的,我上了开往刘庄镇的客车。刘庄镇上住着一位姓刘的朋友。当时看来,他家离市区的几十里路程是非常遥远的了。
一进朋友家我就后悔了,但三分后悔,还有七分不甘心,便硬着头皮住了下来。家人和亲戚展开了地毯式搜索,打爆了我的手机。我故意不关机也不接听,折磨别人的同时也折磨自己。虽然不承认,心底深处,我其实盼着他们能找到我,让我体面的回家。我那善解人意的朋友背着我跟我父亲联系,于是在出走后的第二天下午,我被车接回了家。面对家人,我继续保持沉默,我知道我若不坚持强硬就会被父母痛责。他们见了我这不肯善罢干休的态度,果然安慰我并且承认“错误”,说以后再也不会(不敢?)忘记了。最疼我的外婆更早已红着眼睛给我张罗好吃的了。不知哪儿来的灵感,看到一家大小惭愧自责,我忽然觉得是个得寸进尺的好机会。我说你们要是真的为我好,就让我辞掉工作,到南京大学读书,圆我的作家梦。这事儿先前已经讨论过好几个回合,始终相持不下。今天,在这特殊的情境下,在出走的余波中,在家庭危机还没过去的当口,父母终于让了步。
我是个做了决定就雷厉风行的人,当下就把工作辞了,立逼着他们替我找人,拿招生简章、复习资料,关起门来不分昼夜的看书。考试很顺利,学费要的更顺利,我很快进了梦寐以求的中文系。负气出走倒有这样意想不到的戏剧性的尾巴,我的人生也因此整个改写。要不是那个生日,我会留在老家,留在港务管理局,少了许多精彩,却会多了几分安逸平稳。幸或不幸,一言难尽。
印象中最热闹的是20岁生日,盛大得像古代的“成人礼”。定了大包间,请了两大桌子客,全是我的同学,一桌初中的,一桌大专的。大专的多半是从外地赶来,父母兢兢业业安排他们的住处,甚至把家里的卧室也让出来,自个儿去住宾馆。吃完饭回来,大家拥进我家,有的唱卡拉OK,有的打牌,有的下棋,有的在阳台上吃零食聊天,有的则在书房里流连忘返。我一时在这边唱几句,一时在那边聊一会儿,一时炫耀丰富的藏书,一时在众人的环绕中检阅那些摊满了整张大床的生日礼物:五颜六色的贺卡、会跳舞的小人、紫荆花文饰的音乐盒、会咬手指头的小鲨鱼、书、影集、磁带、挂件、风铃、绘着精美风景的大大小小的玻璃画。外婆笑眯眯的帮我们做后勤:削水果、泡茶、做宵夜,慈祥而满足。那晚的灯光特别亮,那晚的鲜花特别艳,那晚的糖果特别甜,那晚的音乐特别美,空气里流动着泌人心脾的繁盛与欢畅。周旋于众人之间,在十来个房间来回穿梭,我感到幸福浓厚得令人眩晕。
以后的三年,虽是小生日,也照例每年一庆,只是不像20岁那么隆重华奢。24岁——就是那个改变了人生方向的遗忘和出走。再之后,记忆所及,是母亲50岁的大生日。那次父亲没参加,不久他们就离婚了。自那以后,每逢家宴,都像是《红楼梦》后四十回,笑归笑,闹归闹,却不是表里如一的,万紫千红后面隐隐泛着悲音。
一转眼到镇江近两年了,母亲打电话叫我务必回家,“三十岁要好好过一过。”和十年前一样,还是两桌子客,不过一桌子是我的朋友,一桌子换成了母亲的知交。除了与我的朋友觥筹交错,还得向长辈敬酒答谢。外婆的白头发多了,但仍是笑吟吟的。儿女一辈中,她最爱母亲;在孙辈中,她最喜欢我。只要我们三人不离不弃,不管经历多大的起伏变动,她都能营造出小小的自足与圆满。母亲在祝酒辞里说:“谢谢所有关心我和儿子的长辈、平辈、晚辈。没有你们,我们走不到今天。”那天我努力做出心情很好的样子而事实上并不,在同学和朋友们抢着用蛋糕抹我的时候,我一边笑挡一边想:我在镇江已买了房子,这些友谊深厚、亲密无间、无话不谈、无需顾忌的故乡的伙伴,我将很难再和他们相见——一年大概两三次。我向来反对情绪外露,但是那一刻却真想说“我舍不得。”
再一个重要的生日就是提前为外婆过的了。我们那里有一种风俗,叫做“过九不过十”,七十岁的生日六十九岁过,八十岁的生日七十九岁庆祝。次年整生日再大贺一次。我以前常觉得不吉利,仿佛肯定老人过不到下一年似的。那次我却衷心感激这个风俗,可以让外婆毫无疑心的接受这个提早到来的八十大寿。我们对外婆说她是“深度胃溃疡”,其实却是“贲门癌”晚期,业已扩散,无法医治。
我们全家都有礼物送她。两个舅舅联系了江苏最好的医生之余,还送了各类名贵的营养品。母亲送了一身新衣裳。我则到新华书店买了《天仙配》、《女驸马》、《追鱼》、《徐九斤升官记》等等戏曲电影的VCD。这几部片子,都是儿时外婆领着我在露天电影场上看过的。她兴奋的跟着电视哼唱,不知道死神的脚步离她只有咫尺之遥。
我童年随外婆在农村长大,七岁进城,与母亲团聚,二十多年来,除了上大学和到镇江,从未分离。外婆像一幅画里的背景,从不喧宾夺主,却是不可或缺。她对全家的付出不仅心甘情愿,简直是兴高采烈的。她的人生目标就是母亲和我活得舒适,过得开心。她的关怀厚实温暖得像一床棉被。我最喜欢看书时听到外婆在厨房里叮叮当当,那是让人心定的生之交响。我也喜欢在客厅上网时外婆嗑瓜子看电视。我玩我的,她玩她的,相安无事而又心神相依。有时她也瞄一眼电脑,感叹她的落伍;有时我陪她看看电视,共同讨论着剧情和人物。偶尔我和其他人有矛盾,她问都不问,一定怪那人不对。母亲说她是“毫不遮掩的偏心”。
一岁、两岁……三十二岁,祖孙之间就是这样无言的亲昵。唯一一次“表白”是她七十八岁来镇江探望我,帮我大扫除,买衣架子、椅垫子;我请她吃本地特产,带她逛金山、焦山。外婆给我烧香,求平安香袋;我扶着她一路讲解名胜古迹的由来。那黄金般的三天转瞬即过,外婆该回去了。她说她一个人可以,我到底不放心,买了两张车票,托好友一直把她送到家。外婆喜滋滋的说:“徐璟真孝顺!”(徐璟是我的小名)我说:“我有几个奶奶啊?不孝顺怕被人家抢走了。”
我不叫她外婆,一向只称呼“奶奶”,因为我童年有个古怪的想法,“外婆”是“外面”的,奶奶才是家里人。相应的,也不许她对人家介绍我是“外孙子”,而要说是“孙子”。
“奶奶”教“孙子”念拼音,写数字,下方便面打鸡蛋,直到某一天无可再教了才心满意足。做不了老师,就做“老保姆”,这是外婆自己的认知。逢到我节假日回家,她总预先晒被子、买菜、烫毛巾、洗牙刷。在生命的汁液即将耗尽,我最后一次回家和她相聚时,她仍叫人喊了三轮车来,执意到菜市场去买我爱吃的排骨,而那时她已病骨支离,走几步也要喘息。
葬礼上,她在无数花圈和挽联中长眠;在七十九岁,提前庆祝八十岁的生日宴上,她还心无城府,对儿女们善意的谎言信以为真。她说:“我有这么好的儿女,这么乖的孙子孙女,我不活久一点对不起你们。我要加强锻炼,早点恢复,争取活到九十岁!”她退休前是乡政府的妇女主任,公开场合说话常带三分可爱的慷慨。我们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压下悲痛,为她喝彩;那一次的生日,又是多么珍贵而痛楚的记忆。
葬礼完了,我将返回镇江。往日此时,外婆定会塞给我几张十元钱,说“放点碎钱在身上,不然万一‘的士’司机找不开。”我走到楼下,习惯的抬头看四楼阳台。那里不再有外婆瘦瘦小小的身子,不再有她难舍而又鼓励的凝望。母亲站在外婆的位置上向我挥手。我也向她挥手。我们母子本就感情融洽,从那以后,更加倍的深挚起来。
今年11月18日,我用单位发的蛋糕券在“元亨西点”买了水果蛋糕。没请客,自己安安静静的过。洁白的鲜奶上缀着浅绿的花边,肥润的黄桃、小巧的樱桃、埋在鲜奶中层的一块块菠萝,还有光焰摇动的一圈蜡烛,缓缓打开、伴着音乐的小花,都让我生出淡淡的喜悦。喜悦后头也有点别的,像晨雾中的远山,只现出一点点轮廓,我刻意忽略了它。
母亲到晚上也没打来电话,我给她发消息说:“老妈忘了我的生日了。罚你过年多给一百块压岁钱。”母亲次日愧悔交集的解释说工作太忙,前一天明明记下来的,到正日子还是忘了,真是老了。我跟她说:“我就知道你要耿耿于怀,才发消息让你知道我没生气。妈爱我和陶忆有多深,不需要这些细节来作证。”母亲回信息说:“说得妈妈的眼泪都出来了。你和你妹妹都懂事了,妈妈很欣慰。你还记得从前你怪我和你爸忘了你生日,离家出走的事吗?”
我当然记得。不过经过了这些年的人事变幻,死别生离,生日对于我,终于只是一个平常的日子了。
2009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