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燕清第一眼看到唐冲,就暗暗地说:不错,就是他了。
邱燕清是大学老师,教的是中国古典戏曲和古代文学。她也知道如今的学生不爱这个,变着法儿要把课上得生动一点。有时候,她搞诗词接龙;有时候,她鼓励他们离经叛道——既然“解构”被认为是一种时髦;有一次,她还带了小录音机来,把一位退休老教授“唱诗”的带子在课堂上放给他们听,说古人的吟不是读,而是唱,弄得班上几十个同学上课下课都在那里哼哼“床前明月光”、“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现在,眼看着大家的热情又渐渐低了下去,邱燕清决定向白先勇学习,排个缩水版的《牡丹亭》。她只选了两折,还作了点删改,免得学生看不下去。她跟校方办交涉,借地方,筹备服装道具——当然是简而又简的,但总要像那么回事。
这个计划筹措到一半,突然卡了壳,因为男主角找不到合适的。中文系本来就阴盛阳衰,几个男生又近视的近视,怯场的怯场。有一个倒是胆子大,形象好,却偏偏记性不佳,背了上句忘下句,杜丽娘在那儿转来转去,他还苦苦思索着台词。邱燕清无奈,只好向新闻系的董老师借人。董老师对邱燕清倾心已久,二话不说,就把唐冲介绍了去救场。
那天邱燕清在教室里跟几个女生说话,听见外面一个男中音叫:“邱老师。”她向教室门口一看,见是个清瘦干净的男生,白衬衫,牛仔裤,眉目英爽俊秀。她问他:“你是……”他说:“我叫唐冲,是来……演戏的。”她便笑了,心说:不错,就是他了。
邱燕清花时间帮大家排演。一招一式,似模似样。她爷爷爸爸两代都是戏迷,妈妈又是昆剧名伶。她虽然没受过正规训练,辅导这些学生,还是绰绰有余。
离“演出”越来越近了,唐冲的表现也是越来越好。邱燕清看他入戏很快,做功又好,竟为他不学戏而可惜,觉得是浪费了一个可造之材。倒是女主角姚娜娜三分钟热度,开头几天还好,后来就不在状态,成天不知在想什么。问她,她说她参加了学校的卡拉OK大赛,一会儿在那边《波斯猫》,一会儿在这边“端正好”,那边“喵喵喵”,这边“咿咿呀呀”,搞得要精神分裂。邱燕清正在犯难,唐冲在旁边插嘴说:“要不邱老师您自己上吧?”
邱燕清向女孩子们扫了一眼。青春靓丽,环肥燕瘦,可就没一个有她想要的那种神韵。姚娜娜算是矮子里的将军,但当然也及不上自己,何况心思又不在这里。横竖是为了刺激学生的兴趣,谁演不是演?她想了一想,就同意了。春香、陈最良、石道姑、老爷夫人,随便找了几个学生充数。
姚娜娜如释重负,调皮地鼓掌,说“邱老师一定是最佳女主角”。大家嘻嘻哈哈地跟着拍手。邱燕清笑着看了唐冲一眼。唐冲也笑吟吟地瞧她。
他们用眼神交流着排戏,一晃也过了十来天。这天傍晚,邱燕清拎着满满的两个茶瓶,经过大操场,见唐冲在和几个小伙子打篮球。唐冲扣篮很准,动作也迅捷有力。邱燕清脚步不由得慢下来。唐冲发现了她,却不像平时一般恭谨,而是挥一挥手,老熟人似的。邱燕清点头笑笑,眼看着他向别人说了句什么,三步两步地跑过来,一伸手,接过了茶瓶。
邱燕清说:“谢谢!”唐冲微笑道:“邱老师这样客气!”邱燕清笑着说:“你球打得不错。”唐冲笑说:“我是系里的‘球王’。对了,他们现在还叫我‘戏王’,成天缠着我演柳梦梅。”邱燕清笑了,说:“他们也知道啦?”唐冲说:“可不?姚娜娜认得我们新闻系好多人,都是她嘴快宣传的。她还跟人家说,邱老师不穿古装也像古代的仕女,穿了古装就是杜丽娘复生。”邱燕清听他转述姚娜娜的恭维,不禁一手掩口笑起来了。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身上,融得东一块,西一块。她在唐冲的目光里感到自己的美丽,因而更美丽了。
到楼下,她接过茶瓶,不知是否该邀唐冲上去坐坐。唐冲却自己说道:“邱老师,我上你家看看好不好?”
他随她走进四楼的家里,参观这个二室一厅的房子。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书架子上累累的都是大书。一管笛子摆在书旁,没有吹也像丝竹悠扬。
她给他倒了杯茶,动手收拾本来就很整齐的客厅。一抹桔红色的阳光斜照过来。她擦拭书桌,他默默喝着茶。日色昏黄,像一幅画。
一阵脆亮的笛声飘荡开来,是邱燕清开了音响。她向唐冲笑道:“我平时没什么爱好,就喜欢练练笛子。吹得不好,买了张碟回来听听。”唐冲笑道:“我喜欢萨克斯。”邱燕清坐下来说:“萨克斯是动人,不过像看外国电影,到底是人家的事,虽然感动,却不亲切。”唐冲不置可否,指指那边的照片问道:“您先生啊?”邱燕清向那张一男一女的合照望了一眼说:“他去世两年多了。”唐冲忙说:“对不起邱老师……”邱燕清微笑着说:“没关系,我已经看开了。”她拿过唐冲的茶杯来加水,仔仔细细地盯着瓶口。唐冲望着她倒茶,她后面就是那张合照,再后面是敞开的房门,房里有一扇窗子,玻璃上涂满了晚霞。他鼻子有点酸酸的,站起来,很突兀地说:“我走了。”
邱燕清愣了下,放好茶瓶说:“怎么?怕食堂没东西吃了?”唐冲笑了笑说:“不是,晚上跟几个室友,还有姚娜娜她们几个女生去唱歌。”
笛声变得不那么悦耳了。邱燕清顿了顿说:“那我不留你了。明天晚上七点钟,别忘了到大阶梯教室去。”唐冲笑说:“知道了,明天是汇报演出。”
“汇报演出”却不如预想的成功。邱燕清上妆后腰肢款摆,神情柔媚,飘然若仙。唐冲却频频忘词,唱到高处,嗓子还破了,非常难听。同学们都大笑起来。唐冲脸红了,下半场就用心了许多,但又常常走错台步,有一次差点撞到邱燕清身上。
表演结束了,众人喝着橙汁,互相取笑。唐冲主动去跟邱燕清道歉说:“对不起,邱老师。昨天唱歌唱得太晚,喉咙疼,又没睡好,昏头昏脑。”邱燕清说:“其实昨天我想提醒你,叫你早点休息的。”唐冲还未答话,姚娜娜斜刺里穿出来说:“邱老师你千万别怪唐冲,要怪就怪我。明天是我那个卡拉OK比赛,我叫他这两天多陪我去去练歌房的。您别生气。”她边说边笑,打恭作揖,又一阵风似地拉着唐冲出去了。
其他人也都走了。偌大的阶梯教室里,就只有身穿戏服的邱燕清,和坐在第一排的董老师。董老师见她怅怅的,便带笑劝解:“不用跟小年青认真。昆曲艺术博大精深,他们哪懂啊?”
她卸了妆,由董老师陪着,往家里走。一弯残月掩映在树梢之间,泛着半透明的清光。学校的练歌房里,传来周杰伦的《我的地盘》。邱燕清觉得略有点寒意,把衣领子紧紧捏住。董老师看着她优雅而失落,看着她深深寂寞在五千年的传统文化里。
“嘭嘭”连声,夜空中盛开了大朵大朵富丽夺目的烟花。邱燕清表面在听董老师讲话,心里却想:火药这东西,是宋朝时候就有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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