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向的“主义”

闲散之人

                      老向的“主义”

                                       不是小说

   我七十年代中期进入工厂的时候，老向据说比我早了五年。在一个还算讲究师傅辈分的年月，这五年距离不小。

   我只是依稀记得，我们进厂的第二天有一堂新职工入厂，说厂史的教育课。在我们一脸倾慕的目光里，在工厂略带昏黄的俱乐部灯光下，一个略显清瘦，个子不算很高的人走上了主席台。

   我那会儿坐在六七排以后，光线不是很好，所以也看不大清楚。但是，可别小瞧我们俱乐部的设施，随着这人在主席台发言席位上站定，一束光就从他脑门子上方斜着就砸了下来，瞬间，那人就笼罩在一片强烈的光晕之中。

   我身旁一哥们混充大尾巴狼的小声惊呼：这舞台效果不错啊。

   我白了他一眼：严肃点，这会儿不是舞台，是讲台。

   他不服气的回了我一个更白多黑少的白眼：你天生是挑刺儿的。

   我也不再搭理他，全神贯注的等着主席台发言席这位发言。那年月尊听领导们讲话是必修课，我临走进工厂的时候，俺爹喝一口老酒就是这么叮咛的：到了工厂要听话，要听师傅的话，要听领导的话。

   麦克风有一阵嘈嘈窃窃的私语之后，出来的第一声我觉得这人很牛X，完美的男中音。仔细看这位，戴着一副眼睛，穿着一身工作服，那工作服很合身，全蓝的工作服在灯光下，瞅着很精神。

   简洁的开场白：新职工同志们你们好，我代表厂政工科，给大家讲一讲我们厂的历史沿革，这是你们的第一课，要注意听，你们的培训结束的时候，所有人的考试里会有这个内容。这个内容如果不及格，也会影响你们未来的工作分配。

   这话题让我等心头一凛，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考不好，影响各自的前途可不得了。

   于是纷纷拿出各种笔记本，开始聆听。

   列宁说：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所以，我们必须把工厂的历史告诉大家，知道了历史才能走向未来。

   这话说的字正腔圆，当然，后来很多年后我知道这句话的真正出处，说实话和列宁没多大关系。事实上，这只是中国创作的儿童剧《以革命的名义》中列宁的一句台词罢了。

    所以，严格的说，我走向社会的第一堂政治课是这位政工科的师傅给上的。他口才不错，我注意看好像也没怎么照着讲稿，把我们这个工厂从一九五几年的最早的手工机械合作社，到公私合营，再后来就如何发展壮大的讲的一清二楚。

   这就是老向。据说是某大学真正的高材生，如何就到了我们厂，说是文革期间他家的成分不太好，关键他有个舅舅据说在台湾，那年月有海外关系基本都是要夹着尾巴的。他母亲是我们单位的一个老资格的管理人员，后来年事已高，身体不好，大学毕业赶上WG老向的工作就一直没落实，随着他爹“我们也有一双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就去了农村，他母亲则随着我们厂三线搬迁到了这边。母亲病退找了有关领导，就把老向运作到工厂了。

   老向据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记忆力超好。毕竟是读过大书的，学问在那摆着。到工厂最初分在锻造车间，说简单点就是打铁匠。老向那身板连个铁钳都拎不动。车间领导一看：你算了吧，别把烧红的铁拎到自己脚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干脆，你就留在办公室写写画画。那年月黑板报可是大窗口，老向的黑板报图文并茂，字迹清秀。工厂政工科一看：这是人才啊，所以，直接就把老向从锻造车间调到政工科下属的宣传部。

   再后来，无论是党委书记，还是厂长大会的报告，都是老向亲自撰写。要数据有数据，要事例有事例，于是全厂上下都认为老向那是人才，绝对人才。

   老向除了个子不高，长的不错，有副好嗓子。厂里搞个文艺汇演什么的，主持人非他莫属。这样的人，能没有追求者？厂里那些怀着春的女孩们按照现在的话说就是老向的“迷妹”，她们看到老向的那眼神我不夸张的说，就算不生吞活剥，起码也算是如狼似虎。

   老向的宿舍里住着三个人，这三个人其中有两个对老向不以为然：你说你一个大学生，不去找一个专业对口的地方，混在厂子有什么前途？

   据说他们一次喝酒的时候问老向这个问题，老向翻了脸：你们懂主义和真理吗？我是一个心中有主义，追求真理的人，无论在哪里我都矢志不改。

    这充满理论色彩金光闪闪的话，把宿舍那几个人镇的一愣一愣的。不敢再多说。但是暗地里送了老向一个口号：向主义。

   这么能干，有才华的老向却得不到提拔，始终是一个科员。他办公室的那两个一二把手，要文化没文化，要粗鲁有粗鲁，这都是什么事儿？

   暗地里有一个传说是某领导留下一句话：此人不堪大用。

   七十年代初中期，眼花缭乱的政治变局中，谁都不知道自己那一只脚站的位置是对的。今天批林，明儿批孔，然后就是粉碎四人帮。有主义在身的老向据说也很迷茫，据说在宿舍和哥们喝酒喝着喝着就撕心裂肺的哭，为什么哭大概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尽管厂里那么多女工对老向含情脉脉，其实老向是有女朋友的。女友是他大学同学，家里也是出身不太好，WG被整体撵到内蒙乡下了，两人一直坚持书信来往。

   厂区收发室，我们管他叫“大头宝”的那个老爷子据说很知道这一切。每次向主义的书信都是他打个电话，老向过来取走，临走的时候必定朝老头鞠一躬。

    老头深受感动，经常据此教训我们：看看你们这群三毛野兽，再看看人家向，向，向什么来着？老头一紧张把向主义的名字忘了。

   一九七九年的某一天，回家休假的老向回来了，逢人就掏出几块糖，说是完婚了，女子就是他当年的同学。这糖啊，凡是我们这些男职工基本都笑纳，唯有那些女职工眼神里带着恨意，摆着手拒绝了。

    向主义一脸困惑，我的糖不甜么？

    八十年代初，我们工厂开始陆续回迁，基本接近尾声的时候，一场特大的泥石流把工厂的主厂区冲的七零八落。那会儿老向已经调到总厂宣传部任副部长了。

   依旧是负责厂级领导的稿子。据说有一个儿子了。

   再后来，九十年代中期我离开的时候，听说老向和他老婆分了，儿子老婆带走了，去了国外。

   大约七八年前的一天，我在路上邂逅的他。个子似乎矮了许多，头发花白，眼睛看起来不那么精神了。我拽着他找了一家小饭店坐下。因为我也在厂机关呆了那么多年，大家其实很熟悉。

   一口酒，老向说：退休了，儿子让我去国外他哪里住，我想都没想拒绝了。哪里能比得上自己的窝，自己的根。

   那顿酒我们喝了一下午，酒下肚，话自多。南朝北国的，许多往事，分手的时候我觉得我俩都摇摇晃晃的。

   去年疫情爆发不久的一天，我接到了一个朋友的微信：你知道吗，老向走了，才六十五岁。

   我呆呆的看着微信上的这条信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知道怎么说。

                2021年3月19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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