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我家穷。春三月闹饥荒,一家人饿得脸蜡黄。那年我才十五岁,刚上初中一年级,为生计所迫,就辍学去卖鸡苗。
两张竹篾编的三尺口径的深沿簸箩,簸箩沿上缀四根绳子,绳子绾在扁担两头,这是卖鸡苗必备的工具。因我个子低,扁担又短,挑起簸箩前后碰腿,下面蹭地。去鸡苗炕房发来的鸡苗,一块钱给十只,挑去集市或串乡卖,一块钱六只。行情好的时候,一担鸡苗卖上三两天,能赚十来块钱。
逢集日,我把鸡苗摆在街坊刘财的门前卖。刘财是综合厂的职工,开个裁缝店。人有四十多岁,个子不高,稍有驼背,紧眉缩眼,满脸横七竖八净是核桃纹。他原是个老实头,在综合厂从来没人往眼里做他。新近被选为厂革委会副主任,人就格外精神起来。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件褪色的草绿军装褂子,前襟长后裾短的穿在身上。两手整天插裤兜里,有事无事打朗嗓子干咳几声。
我在刘财门前已经卖过几回鸡苗,每每见他怏怏不快,跟他说话带答不理的,心想同是街坊邻居,纳闷不知哪里得罪了他。
卖鸡苗这生意确实不喜见人。买主多是中老年妇女,云天雾地给你砍价,乱抓乱扒鸡苗,嫌这个不壮实,怕那个是公鸡。捏着鸡苗的两只爪子,提起来使它头朝下,上下左右地端详,摆弄得鸡苗叽喳乱叫。遇到爱小的女人,用衣襟兜起三五只鸡苗,趁人不注意,扬长而去。发现后我跑上去拽她回来,免不了犯口角污诉。这时,刘财就走出来嚷嚷,聒死人啦!净跟女同志吵吵,寒碜不!社会主义市场哪有这样的?
一天,我刚把鸡苗簸箩摆上,街上又来一个卖鸡苗的半大孩子。年龄和我相仿,蓬头垢面,黑干柴瘦。他挑着鸡苗担子在附近踅了两趟,可能是找不到合适的落脚地点,就怯生生地把担子放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在左,他居右,中间撇一过道,留给刘财的门市人进人出。
刘财人未出屋,恶声先放出来,那是谁呀?占地方也不长眼!二鬼把门一样,还叫公家做生意不!卖鸡苗的黑孩赶紧凑过去,麻利掏出纸烟双手奉上。刘财使气推开黑孩,大步跑上去,一脚把黑孩的鸡苗簸箩踢翻。鸡苗一阵惨叫,翻滚跌爬,四下迸散跑开去。黑孩急忙弯腰去收拢鸡苗,刘财双手掐腰伸着脖筋吼道,拽着胡子打滴溜---上脸啦!我这门前绝对不允许你们这些山猫野猴走资本主义道路!
我怒火腾地燃起,手指他问道,你骂谁?
谁递嘴就骂谁,你能把我的蛋啃喽!
我蹿上去一把攥着刘财的脖领子,俩人厮打成一团。只凭年少气盛,哪里敌得过他的老辣,被他没头盖脑的一阵狂打。黑孩看我吃了亏,不顾一切跑上来拉偏架。街坊四邻也纷纷上来解劝,一场全武行才得消停。
刘财没占到光,一裹脸皮子地破口大骂,并时时要冲过来和我再斗,多亏众人死死拉住他。
这时从围观的人群里排闼而出一个醉汉,三闪两晃到刘财跟前,鼻尖对鼻尖地问刘财,你不就是个裁缝匠人么,当个鸡巴革委会副主任有啥了不起!皇王大街你咋不叫人家做生意?今儿个把俩孩蛋子撇一边,老子个顶个会会你!说着,用手指头戳刘财的脑门子,刘财不及躲闪,被推个大趔趄。吓得一声不敢吭,缩着头跑回屋里去了。
两天后,我去二十里堡卖鸡苗,在集市上恰巧碰见黑孩也在卖鸡苗。他看见了我,高兴得两眼闪光,招手喊我过去。帮我把鸡苗簸箩放稳,然后把自己的两箩鸡苗合在一个簸箩里,给我腾出一片地方。安置停当,低声问我,哥,今儿个咱这鸡苗咋卖法儿?
我卖一块钱六个,你嘞?
跟你一样吧。
一个擓筐子的中年妇女走来问他,鸡娃儿咋卖的呀?
嘿嘿,一块钱六个。
吔,一扭脸功夫你咋涨价啦?方才还是一块钱八个呢。
她抹过头问我,你这啥价啊?
我漫点头应道,一样一样。
你这鸡娃儿嫩绰,不像他那老眉磕皱脸的。
说着,蹲下身一五一十地往筐子里拣拾。拣够十块钱的,她仰脸笑笑说,买你恁多,饶几个吧?我笑嘻嘻地从簸箩里拢抓两只鸡苗,给她添上,妇女喜滋滋地去了。不一会儿,她又引来几个妇女,指点着我的鸡苗介绍给她们。
黑孩看我的生意好,就忙上忙下帮我算账收钱。
我的鸡苗卖完了,黑孩的鸡苗一直晾在那里,一只也没卖出去。他的鸡苗确实没我的欢实,个个炸毛缩脖,软撇撇的样子。我问他,鸡苗蔫成这样了,咋不便宜卖哩?黑孩淡淡一笑说,这不还是被刘财踢翻簸箩的那些鸡苗嘛。小东西经那一回翻滚揉搓后,光栽嘴儿没精神。我原打算一块钱八个贱卖它,你来了,我怕撑了你的行市,就和你的价钱一样---婆娘们精着哩,货跟货一比,准去买你的。这会儿好了,二妮子的脚丫---我算枝杈开啦!说罢,高声吆喊起来,集罢啦掉价啦,一块钱八个便宜啦!
我慌忙把他簸箩里的鸡苗拣拾到我这里一部分,拿过煮熟的小米撒给鸡苗,鸡苗纷纷抢食吃,顿时活泼起来。我和黑孩一起吆喊着卖,最后还剩二十多只,有个买主要买完,坚持只给两块钱,我做主说,不在乎这根半豆芽子,给你!
回头我问黑孩,这担鸡苗没赔钱吧?他把整钱零镚拢一起算了一下,呲牙笑了,嗨,不赖!赚八块多钱哩!
中午,我请他吃饭,每人一大碗肉丝面,两个馒头,吃得俺俩直打饱嗝儿。
饭间交谈,才知道他叫小良。娘过世的早,爹老实巴交光知道做庄稼活。小良五年级没上完就逃学回家,不长时间就染上了赌博恶习。爹不给钱花,他就偷着变卖屋里东西。卖无可卖的时候,就大着胆子把爹赖以养家的架子车轱辘偷去卖了。爹逮住他一顿毒打,他索性不给爹照面,在外游荡。困窘急了去偷鸡摸狗,被派出所拘留起来。爹为他求情具保,派出所才放他出来。蒙头裹脸睡了三天,怔怔地爬起来,捉把菜刀剁掉自己一个手指头,以示痛改前非。
爹借来二十块钱给他扎本钱,让他学卖鸡苗。谁知头一回就碰上刘财踢摊子。
临别时,小良攥着我的手说,说实在的哥,今儿要不是碰见你,我把货底子处理完就洗手不干了。看你做生意一兜子的劲,我真眼气!萝卜白菜都有个心,何况人咧!咱俩一般大,你能吃的苦我也能吃,往后一定要正干!
都说同行是冤家,我却把同行结成了亲戚,我的妻妹后来成了小良的老婆。小两口锣鼓家什紧往一处打,不几年就混出了人样儿来。现在两口子在城里做室内装饰的生意,车有,房有,家资几百万。
他美气我也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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