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陶陶然然 于 2021-2-2 21:14 编辑
(一)
晚上九点多钟,殷豪一个人撑着黑伞走在街上。夜风微凉,柏油路面上薄敷着一层雨水,桔黄色的路灯灯光照上去,一汪一汪,像洇开了的颜料。街上没什么人,下雨天总是冷清的,殷豪独个儿走着,显出几分凄凉。
殷豪原来并没有这样响亮的名字,是在那“东风吹,战鼓擂,当今世界谁怕谁”的岁月里,在志刚、雪瑜他们的一力催促下,才改了这么个威猛的名字。时间过得真快,世事也变得真厉害,当年的“风尘三侠”竟然已经分开了二十几年,雪瑜更已去世近二十年了——简直是恍如隔世。
一对青年男女骑着摩托从殷豪身边擦过,隔多远还听得见他们清亮的笑声。每一声笑像特拉法加广场的一只白鸽,一连串的白鸽渐去渐远,最后一只也飞走了,世界复归寂静,殷豪耳里却还残留着那声音。从前他和志刚、雪瑜一起的时候,也常这样笑着的,多半还会伴着关于人生、信仰、理想的争辩。
他们三个都是学建筑出身,他改学了文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新中国”。志刚和雪瑜却坚守专业,要“用双手装点祖国的锦绣河山”。他记得他对两个朋友说过:“看你们将来谁的贡献更大。”志刚当时笑嘻嘻地拍拍雪瑜说:“好,咱俩就比比。”雪瑜好像是生气,又好像是兴奋,把脸涨得通红道:“新社会男女平等,别以为你是男人就一定比我强!毛主席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殷豪还开玩笑说:“对了,谁干得好,我就用笔给他‘青史留名’。”当时也是在下雨,而且雨势劲急,全不像今夜这么绵绵密密,三人却边跑边跳,有说有笑,叫嚷着“与天斗其乐无穷”。
谁料就在五年之后,雪瑜因不堪革命小将的折磨凌辱,从她亲手设计的四层高的“东风大厦”上跳了下去。志刚痛哭着说:“怎么会这样子的呢?!”殷豪就是在那之后,几经努力,屡挫屡战,险些儿连性命都送了,终于辗转去了英国。那时候“资本主义阵营”内讧,英国反对美、日在联大提出的“重要问题”,倒意外赢得了新中国的些许好感。远走英法,比出行美日,要相对容易一些。
雨渐渐小了,一条一条细丝织成了湿润的网,衬着灯光,像被蒸发了的水气,半透明的,桔黄色的,似有如无,又无所不在。殷豪走到一幢暗绿色四层楼下停住,收起黑伞,掏出大手绢揩了揩鬓角的雨水。四楼B座窗口正吐出一点灯火,那里,就是特地写信让他回来聚聚的志刚的家。
(二)
约摸一小时后,殷豪从楼梯口走了出来。十点钟的夜,颇有寒意,他竖起大衣的衣领,像来时一样撑着伞,缓缓地走向街道。
他上个星期接到志刚的来信,立刻就忙着办理种种手续,略一收拾就回国来了。伦敦难得有几个晴朗的日子,他抓紧拍了阳光下的白金汉宫广场、对面的圣詹姆斯公园,把绿树红花、碧水金像尽收镜底。长形水池中优雅从容的白天鹅与各色嬉水的小鸭子一动一静,他格外多拍了几张,想着一定能使志刚瘦削苍黄的脸上现出笑容,就像“雾都”开了太阳。
他并没有耽搁,怎知命运竟对他如此苛待:他与志刚竟已人鬼殊途!
“他这一向身体就不大好,成天念叨着世伯您……他自己也像有点预感似的……说起来还是之前被打断了几根肋骨那次受了暗伤……师父是好人,真的,他吃了这么多苦,还懊悔没能给这里设计一幢最气派的大楼……”
志刚一双儿女受父亲牵连,英年早逝。操持葬礼的是志刚一手教育陶冶的大弟子,此时也是早早谢了顶的中年人了。想起那人含泪说的这几句话,殷豪感到周围的气温忽然降了十几度,一阵彻骨的寒冷几乎使他抵挡不住。他弓着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泪花如泉一般直涌出来。隔了半晌,他勉强止了咳,擦擦眼睛,回身向志刚家望去。窗口的灯光还未熄灭,路灯都在身后,隔着雨丝风片,前面就只有这一盏淡灯摇曳。
雨仍在淅淅沥沥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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