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只能从最简单的看起,即便最简,也未必能看
烟囱里冒出的烟已经远离源头,又高远
野火的烟近,只是汗漫无边,借风火之势,规模同于宇宙,只宜对烟兴叹
曾于冬月偶然起兴点一截蚊香玩味夏日光景,得着少许烟趣,那烟也还是太壮实了
去年,静水要给家里添点小摆设,淘了个宣德款的铜炉,铜是真铜,托在手心沉甸甸如一只哑铃,用这么个底盘支一线香烟,古人到底怎么想的
买线香附赠的一件竹制香插,呈古琴式样,中空,敷石棉,盖面几道镂空细直如弦,盖与座以两点磁铁定位,香卧其内,烟出弦外,以象琴曲,颇有趣味,只是意象被限定了,烟经琴面一隔,也散漫迟滞无复可观
香还是应该直起来朝天烧去,燃香的火苗一收,烟喷涌而出,一空依傍,奋迅,停匀,从头至尾,无二无别,火星灭时,烟一跃,收势如始,对烟一坐也就诵五千言的光景,呼吸心跳涌出无限念头随烟消散,却不与香寂灭
佛言:人随情欲,求于声名,声名显著,身已故矣,贪世常名而不学道,枉功劳形,譬如烧香,虽人闻香,香之烬矣,危身之火,而在其后。
佛前焚香的人在佛眼里无不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燃香人应知此义,生命从诞生之日起便一直燃烧,求声名也罢,不求声名也罢,一直燃烧,为了何物燃烧才不枉然呢
无数线香塑封为一柱,有千佛同号之趣,抽取一支,并无择别心,燃其一端,并无择别心,质地始终如一,彼此如一,燃烧的时日姿态环境或许千差万别,而燃烧如一
人从衰朽活向孩提,或者一世一世轮回,生命的燃烧并无分别,人有足够的时日体会这一点,一点危身之火,便是生命之无限,可传
一点火星沿着线香如天体运行,香从这火星普熏,烬从这火星寸断,烟从这火星奔涌,好似一道无时不刻不在改道的河流,烟从火星中汲取力量,所以它升腾,香是否也有波澜也有深浅,烟是不是香的主杆,犹如江河灌溉流域
人对着烟,呼吸绵柔了,静室内的滔天巨浪由烟一一描摹,它直直升腾如绷紧的绳索,正叹它直得如此之长,它全体一颤,荡出波纹,齐整的波峰波谷各有了去向,这根绳索从每一点上绷断分散了
烟并非一线,它本可以圆满地涌出火星,然而火星戴着一顶灰烬的高帽了,烟便由帽沿四周溢出,向上,在烟侧身之际,灰烬便如砥柱将筒形的烟流劈分开,展成了飘带,带的两沿仍往内卷着,烟是厚实的,如棉袍有其两面与夹里,不能因为轻将这一点错过了
这条不停改道的河流处处都有它的入海口,它就是在海中奔涌,它边际无定形,因而是不存在的,那么,眼看到了什么,立意看烟不过游戏罢了
烟偏在最平心静气时拂面而来,来时如龙,迫到不可看,贴面到了头顶,仰之已乱,俯首,火星上仿佛是另一支歌了,这时,高处或有一段烟缕,看去高到了天上,它前际与后际都散灭了,定在那里,如雨水里一个潦泡
看烟之难,难在它永远奔涌,奋迅的劲头令它声势浩大,看云之难,难在它寓动于不动,令人当面错过,其实是一样的,是心未能与烟与云们偕行
有一二顷刻,心思仿佛不在看烟上,烟自在着,又一见烟,横在空中的犹如自己一段心事,整个人都在烟上了,在水边,满目都是波纹,会有波凝而身岸俱移的错觉,卧于烟上,每一宛转均体贴无遗的瞬间也是一错么,烟就是念头
灰烬不胜其重,弯垂下来,终于从火星上坠落,这一跌未损其形,它竟然是一只烟斗,吮住火星处往内凹陷,如落叶的柄被叶芽所顶,因烟熏之故,灰烬的颜色也有些变微
铜的香插有一点不好,它把火星的热移除,香无法燃尽,如人未能尽其天年,未燃的一段便与烬同灰
卧在琴床石棉上的香可以尽燃,灰烬不弯曲不熏黄,也寸寸断,一寸灰烬里涌出过万丈红尘,灰烬作证,仿佛人生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
前几日,桃桃也玩上了燃香,一燃便要两支,拿了一片纸,接那香上的火,看火在纸沿明灭蔓延,笑眯眯的
我说:你观察一下烟。
他一味玩火
一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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