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新 于 2021-1-19 12:03 编辑
水西门立交桥下有块宽不过五尺的风水旺地,是我溜达时偶然发现的。
我从西华山临溪老家来到省城,先是在工地做过一年小工,又在厨下洗了仨月碗碟,活很重,收入只能勉强养活自己一个。
老家有个被辞退的代课老师,自称周易专家。他家耕地与我家的相接,做活时常与我聊些模棱两可的鬼话。久之我亦掌握了其中要领。他也说过我这叫后生可畏。
自打发现这块风水旺地,我便辞了饭馆活计,置办了铜钱、蓍草、罗盘、铁尺,几本《周易》、《袁天罡要诀》、《三命通会》等物事,找了块蓝布写上“过去未来洞观如镜,荣辱兴衰鉴若神明”,和“祖传神算”的横批。每当“落霞与孤鹜齐飞”,满大街乌泱乌泱,都是下班回家的人时,便戴上淘来的气死风毡帽、假墨晶镜,挟着上述一干行头,一瘸一拐来到那块宝地,摆下我的卦摊。
那块地的妙处,是我用了几天时间观察出来的。在此摆下的摊儿,无论卖的什么东西,行色匆匆的人们经过,总会放缓脚步,甚而驻足,看看摊上的货色,买一两样。两边即便隔上半米一米,便没了这般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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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撂摊头天不一会儿就有俩傻鸟入彀。一个问了流年,一个问的是飘底。后者看着像个小官,我便拣着好听却一时兑现不了的套子云里雾里说了一通。他听了满面喜色,二话不说甩给我一张大钞。满心欢喜正等第三单上门,她来了。
这女人三十来岁年纪,细皮白肉,娃娃脸,走路娉娉婷婷像有过故事,背着个硕大的行军背囊。一看就不是这一行常见那号十三不靠老娘落泪的乡下婆娘,练摊儿真有点儿可惜了材料。
见到我她楞了楞,讪讪地走到距我一米之外的路边,摆下她的摊子。
她卖的是袜子,长的短的,薄的厚的,各种颜色、材质都有。与这一行常见的那号糊弄鬼子的货色不同,她卖的似乎是正庄货。
此前我见过这女人。她并非每天都来,但只要来,必来得很早,把她的摊儿不偏不倚正摆在这块不可言妙的穴眼上,像是个慧眼识珠的高人。
那天她的买卖可想而知,直到华灯初上,才卖出两双。我见好就收,找了个小馆,要了四两白干,俩烧得极烂的猪脚,犒劳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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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再去,她已捷足先登,正忙得不亦乐乎,嘴里还叼着半个包子。
我很不平,却又无可如何。无可奈何地走到距她不到一米的上风头,摆下我的卦摊。
我像电线杆子一般白白杵了两个钟头,眼睁睁看着她的顾客一拨儿刚走,一拨儿接踵而来。两三双、五六双地买,有的问她有没有浴巾、内裤、护膝什么的。两个打扮得暗娼般的女孩大不咧咧地问,有没有如此这般的一种情趣内裤。
她说她开着网店,各种货色一应俱全。免费快递,保质包退。特殊要求还可专门进货,说着递上她的名片。
及至华灯初上,她收起余货和铺在地上的塑料布,装进背囊。望着暮色里颗粒无收的我点点头,不紧不慢地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我若有所失地望着她离去,因思我这生意与小百货不同,早点儿晚点儿都不好做。青天白日,明火执仗,很容易被警察、城管逮住。那就不是掀个摊儿、罚个款那么简单的事儿了。搞不好得吃几天公家饭。
只有趁着下班行人纷纷,天光亦不太亮才好行事。再晚点儿天黑了,人们很少有闲心蹲黑地里,听我为他掰扯窑堂托孤,太岁延年等等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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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我发了个狠,四点钟,立交桥下一日里路旷人稀时分,便早早去了。不承想那孽障到得更早。背囊鼓鼓的还没打开,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块风水旺地上,悠闲地望着护栏外的江水。
我在心里骂了一声。她开着网店,起码衣食无忧。摆摊于她可能只是个补充,甚而消遣。我没法和她比,再有两天甚至一天开不了张,就得饿饭了。
我一瘸一拐慢慢走过去。目光相遇时她朝我挥挥手,露出种没心没肺的微笑。
“吙,来得还挺早哇。”
“你不是更早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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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奇了怪了,年纪轻轻做什么不好,偏选了这路骗人的勾当。”她直戳戳道。
我觉得她说得很不厚道,管得也太宽了。
“别的工作,我不是不会干。”我辩解说,“只不愿祖传的这点儿绝活儿到我这儿断了香火。”
“得了吧你,”她居高临下睨我一眼,“前天听你给人谈《易经》,好几句《易经》里根本没有,是你临时瞎编的。”
“这位大姐,自己不懂的千万别乱说,那样有伤你的阴骘。”
“谁是你大姐!”她撇了撇嘴,“我长得有那么老吗?”
“大姐是尊称,不必年纪高大。”我解释道,“若要直说,最多也就二十八九。”。
“劝你别再干这行了。”她显然不想再谈她的年龄,“你根本吃不了这碗饭。现在的人一个个精得猴儿一般,你这号笨嘴拙舌的乡下人,免不了有说得穿了帮的时候。到时候挨顿胖揍,扭送到派出所,是不是很滋润?”
“不至于吧。”我厚着脸皮回答,“再说了,我的学问确实是祖传。”
她叹口气,望着远处若有所思地说,“实话告诉你,我在学校攻的就是国学,《易经》方面的论文发表过几篇了。《易经》经天纬地,是形而上的经典,你这样的人如何理解得了。”
我的脸顿时火辣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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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问你个事儿。”忽然她话锋一转,“你是不是以为我在和你争这块地儿啊?”
她用穿着短靴的脚跺了跺脚下的地面。
我被她问住了,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
“不回答也没关系,我只是有点儿好奇。也许只是我的错觉,我常理解错别人的心思。”听口气她是想和解,“我出摊素早,来了就习惯地把摊子摆在这儿,回头客也来这儿找我。其它小贩也有各自相对固定的地盘。除非我不来,没人争过这块地儿。你若真的喜欢,或有其它考虑,就按你想的做吧,我可以另找个位置。”
话说到这份儿上,我觉得再不道出点儿实情就有点儿过了,便说了我的观察结果。
她听了大笑。告诉我练摊不比门市,即便全力去做,好与坏也没有个定数。犹世间人情冷暖,同一个人,同一个地儿,好得来锦上添花,点儿背立马儿门可罗雀,站断腿也卖不出一双。你才观察了几天,就忙忙做出结论,太主观了吧。
其他摊贩陆续来了,行人也多起来。我看看手表,已到五点来钟。她走开两米摆下摊子,把那块宝地让给了我。
面对她的好意,我有些踌躇。我不是不要面子的人,然则皇天在上,属于我的只有兜里几个饭钱,后天的嚼谷还不知在哪儿漂着。只能厚起脸皮,把填饱肚子先放首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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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故意慢腾腾摆着卦摊。她娉娉婷婷地又过来了,心中不免打鼓,疑心她会反悔。
“你没带饭吧。这会儿没什么人,先吃点儿垫补垫补吧。”她把饭盒朝我递来,“自己蒸的包子,还不太凉。你若不嫌,拿几个去。”
我曾疑心自己是饿死鬼托生,每每见了吃的,先自把持不定。然此情此景,确实有些难堪。
“吃吧吃吧,别不好意思。”她把俩包子塞到我手里,“你们残疾人比我更可怜。还没成家吧?”
我忽然想哭,想告诉她我其实是个不值得同情的小人。
我忍着泪咬了一大口。
艾玛,那包子皮儿是酸的,还不是一般的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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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解释说和面时走神,忘了放碱。整整一屉白白的包子,扔了怪可惜的,对付着吃吧。我都不嫌,你个乡下人就别挑三拣四了。
我硬着头皮吃着咽着,她对农村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十年前,现而今我们乡下人也不会吃忘了搁碱的包子了。
她告诉我其实她很能干,包子,花卷,面条,凉皮,炒菜,炖肉,样样会做。不过有些毛手毛脚,不是欠点儿这个就是忘了那个。
“头几年日子没这么难,”她津津有味地吃着说,“早点大饼油条,中午现成的盒饭,晚饭在小馆吃。后来遇人不淑,亏得一塌糊涂,只得米呀面呀自己去做。一个人的日子好说,做一顿够吃一天。”
吃完包子后我俩各干各的,她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发呆,我装模作样看我的《易经》。
也许事实真像她说的那样。等了很久,没一个人在我摊前驻足。她那边也好得有限,只做成了一宗,是个回头客,一下买了四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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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忽一个急刹车在街对面停下,下来几个穿制服的。饿虎扑食般迎面冲来,水到渠成般把经过的摊子一个个掀翻。
街上顿时沸腾起来,怒叱声,号叫声,奔跑声响成一片。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像只失去幼崽的母狼般咆哮着,抱定一条穿着制服的大腿咬了一口。那人便大叫起来,与那女人扭做一团,鞋滚掉了,露出一只没穿袜子的光脚。
我趁他们撕缠在一起无瑕旁顾,两三下收拾好包袱,正待拔脚狂奔,想起了她。
此刻她已收拾完货物,正把肩带往身上套。以她的个头,那背囊确实大了点儿,试了几回都没成功。
我大步流星过去,一把抓住背囊。她吓了一跳,惊叫起来。
“死瘸子,趁火打劫呀。”她悲痛地喊,“一个男人,再穷也得有点儿志气吧。”
“笨!”我大喝一声,“我是来帮你的!”
她的手立刻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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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拎着背囊,以百米跑的速度朝前猛冲,她在后边勉强跟着,很快就被我甩得远了。
终于遇上了条拐向左边的小巷。回头望望,她已经不跑了,不紧不慢地走着,身后也见不到人追。
我停下来,摘下墨镜,用毡帽擦着满头热汗。
“原来你的瘸腿是假装的。”走近后她惊讶地说,“去掉那些行头,倒没以前那股委琐劲儿了。”
我没吭声,把背囊还给她。
“该死的我问得真多余,你本来就是个骗子嘛。”
“我承认算卦是骗,但没打过你的主意。”我不高兴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摇摇头,认真地说,“装瘸,装委琐,这叫示人以弱。弱者道之用,其实是种智慧。”
“别挖苦我了,”我苦笑着说,“你很清楚我屁都不懂,连算卦也不懂,不过为混口饭。”
“我住的地儿前边不远,”她朝小巷深处指了指,“今天横竖出不了摊儿了,可不可以请你去坐坐?”
“不。”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你太叫我吃惊了,”她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你这样的小骗子还有什么顾忌吗?”
“不是顾忌,待会儿我还要回去摆我的摊儿呢。我敢打赌,起码一两天内不会再有人去那儿查了。”
“那么请你去小馆吃一顿总可以吧?完了给你两百略表谢意,我可不想欠你的人情。”
“你就给一百吧。”我脱口道,我太需要这笔钱了。
“行,由你。你不会那么急赤白脸想拿到钱吧,吃完饭一定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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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随着她进了家小饭馆,这时分饭馆里冷清清的。
她请我点菜,要我别考虑价钱。
我点了辣椒炒腊肉和空心菜。
“就这么点儿?”她惊讶地说,“是你故意装蒜,还是我小看你了?”
“腊肉已够奢侈,离家以来再没吃过。”我咽了着口水说。
她添点了俩菜,一瓶低档四特酒。
“今天特别想喝,”她高高兴兴地说,“咱们暂时别考虑生计,安心喝几杯好吗。”
“你挺聪明,聪明得不像个乡下来的打工仔。”她似乎只会直戳戳说话,“某些方面要比我强。”
我木然望着她,搞不清她想表达什么。
“可惜读书太少,白瞎了如此天分。”她话锋一转。
正想说她扯得太远。她却突然避开我的目光,脸也红了。
“不许你笑话我!”她小声嚷,“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
其实我啥都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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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肉上来了,一个油渍麻花的堂倌儿学着大饭馆服务生的姿势,挺着腰板儿,一只手背着为我们斟上酒。
她提议为我们的胜利大逃亡干杯。我说我此刻武皇开边意未已,呆会儿还要回桥下碰碰运气。
她不高兴地说:“瞧你这人,给你二百,你偏只要一百。我不知道是盗亦有道呢,还是装蒜装得自己都信了。要不这么着,我再出一百,你给我看看相,权当你去过桥下了。”
我说:“我可不敢班门弄斧。”
她说:“我也就那么一说,你就往心里去了。脸皮这么薄还想在江湖上混?其实读过《易经》的未必懂得占卜,推算之术也不是毫无道理。”
我压住忐忑,使出毕生的智慧望着她,一句句斟酌道:“大姐丰颔重颐,承浆深凹,眼神清澈,骨骼匀停。三才五岳,都生得极好,原不劳推算的。然则高颡隆准,亦易招致小人毁谤,却须留些神才是。”
“没见过你这么外行的相面先生,生辰八字都不知道问。算了算了,这几句敷衍得还像那么回事,一百块归你了。还要去桥下装神弄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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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端起酒杯,感谢她的宽宏大量。
干杯后她又给我斟上,挥挥手说,“别说这些没用的了,我也不是对谁都宽容,尤其对你刚提到的那些无处不有、惹不起也躲不开的小人。”
我说,“小人其实是内心一种映像。没有对小人的憎恶,也就没小人。”
她说,“嗐,局外人谁不会说。”
我说,“知而莫能行,那就是命了。大姐冰雪聪明,理应比我透彻。依我看人性也罢,人生也罢,本就是残缺的、自相矛盾的。”
她瞪了我一眼道,“你没觉得你说得很不客气吗?天啊,像你这样的小骗子也会有锋芒毕露的时候。”
我不去看晶莹欲滴的腊肉,又为她斟了杯酒。
“我曾经过得很好,”她顺手一饮而尽,“教书、研究,挣的也不算少。眼前这处境虽与当初的想法相去甚远,但全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笨啊。”
我没心思关心她的经历,突然地来了阵儿“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做小买卖不见得就是潦倒,只要自己乐意,只要不是为追求什么净土,怎么做都无可非议……我可不可以叫他们现在上米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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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朝椅背一靠说,“吃货。”
我苦笑道,“没错,这是我进城后养成的习惯。每每不到开饭时间,就先饿了。”
她若有所思望着我说,“虚心实腹,是这个意思吧。”
我说,“那是别人对我的期望,不是我自己的。现在我一门心思只想赚钱,有了钱一切就好办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像我这号没读过啥书,又没啥本事的穷光蛋,也不甘心白白在世上走一趟。”
此后再没见到过她。几天后我去旧货市场卖掉了摆卦摊的全部行头,在一个汽修厂找了份活儿。
她说得对,我确实吃不了算卦这碗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