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正月初五,初见青梅,青梅六岁,我九岁。 青梅跪在白发老妪胯侧,抱着小小的拳头,直直拜下去,几绺头发披开,搭在地面上。青梅小小的身子藏在肥大的粗布衣服里,硌得我眼睛生疼。 我等着青梅抬起头来,等青梅黑漆漆的眼睛望到我眼睛的湿润。 青梅抬起头,目光望过来又垂下去,望住沾了泥巴的鞋面,没有绣花,也看不出颜色。我的目光明亮而忧伤,看着青梅,看一颗蒙了泥巴的夜明珠。 再见青梅时,我准备好了一切。 羽翼高飞到碧霄,鹏程万里岂知遥。 才吞王母千年药,便夺龙头第一标。 脚下云霞随地起,眼前尘土霎时销。 万金书寄南归雁,三级天门已一跳。 八年前状元及第,两年翰林编修,请归故里,以报桑梓。只祈祷快点快点,只担心迟了迟了,也只能这样。人生不能由我做主,我只能拓宽可选择的余地。 我十九,青梅十六。 正当年。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也许真可以有,但我,努力也不曾做到。站在青云之上,想起那个小小的粗布衣赏的身子,孤独而惆怅,只能修书一封,寄万里之遥的故乡,婉转托付心事: 月是故乡明,人是故乡亲。 请旨南归日,愿得青梅闻。 青梅,不只是一个小女子,念青梅,不只是爱情。是怜惜,是对天下苍生的怜惜和牵念的,一个小小的起点。 挑选京城最好的绸子:月白的淡雅,湖色的清爽,玄色的神秘。红色的奔放……每一种美丽的颜色你都该拥有,每一种颜色跟你牵连着,才会生动。 预期中一月的路程,逶迤三月。 一路的迎来送往。少年状元,翰林学士,行囊里锦帛的昭告。盛名与重权之下,必不能轻灵自处,来去自由。 一路推掉了五家提亲。撒最大的谎:已定婚约。 真已经定了,十年前青梅深深一拜,拜醒了兼济苍生的男儿志,拜醒了宗族的在天之灵,只是,他们护佑错了?所以,才有光宗耀祖的少年状元? 我十九,青梅十六,正当娶,正当嫁。 却娶不得,却嫁不得。 迟了迟了,青梅十岁,我十三,三更灯火或五更鸡,正是男儿博取功名时。豆蔻青梅,入富家做了太过俊俏的丫鬟,俊俏得一身粗布也还是不像丫鬟。俊俏得,只梨园容得。 迟了迟了,缺少十年前那句没说出口的承诺: “我要青梅做媳妇!” 也许仅仅一句无忌的童言便能一诺千金。 十年后,我当娶,却娶不得青梅。 世上女子,只两种我娶得:和我有过婚约的平常人家女子;门当户对的官宦人家千金。 青梅隔几重天。 原以为都准备好了,准备了十年,只是一场没有情节的梦。 梦醒,大病。 赴任的吉日已近,家人情急之下,安排我的大婚日子,为合理延误日期,更为冲喜。 大喜日子三天,大戏唱了三天。每一出都有青梅。不是我的要求,我只记得,青梅拒绝做我的新娘,拒绝做我的妾。青梅说: 妾如流萤君如月,虽为光明难同辉。 万丈红尘皆物外,誓为莲池一滴水。 青梅怕了,倦了,厌了!十年前,就已明白,那个拜倒在地的孤苦无依的身子,禁不了太多的磨砺和苦难。 我恹恹的看戏里的青梅,看青梅把千般美丽挥洒。 最后一出,《昭君出塞》。 弦乐如疾风骤雨,如万里荒漠中的飞沙走石,青梅上场,素衣水波盈动,如泪河暗涌,玄色披风挥洒成一面哀哀的旗。 绕场飘行一周,站定,幕布落下,原来山花遍野,正是春光烂漫时。青梅,哦不,昭君脸侧一朵硕大的芙蓉,颤巍巍的,正是盛极。我又看见那个跪拜的小小身子,看见那抬起的眼睛,空灵而无助。 台上的惊艳,陌生又熟悉。这幅绝美的画,十年前就在我心底。那如水的绸衣,本就是她的。而我,只能以赏赐的名义,选有限的几色,给魂梦中的新娘。 戏台上的京城烟花三月,繁花似锦,昭君拜辞汉帝,即将远行。皇家的宫门更迭着驿站的长亭,一站又一站,渐没于山花深处。山花深处的深处,再不是山花,是石头遍地,是离人千年的泪珠凝结的花朵。 生离即死别。 大婚既毕,我得赶赴任上。少年得志,但曾经的壮志凌云,已随风而逝。在列祖列宗的神位前,我曾立誓,要小小的青梅锦衣华屋,笑靥如花。 实现不了誓言,娶不了意中人,甚至连爱都无法说出口。我,还能兼济苍生么?还能弄潮于宦海么? 为及早赴任,日夜兼程。我不只是我,不只是寒门贵子,不只是状元,不只是前无古人的神童状元郎,我得是一个孝顺的儿子一个忠诚能干的臣子一个施政有方的官吏…… 儿女情长深藏心底,仿佛生命中从未有过那个叫青梅的小小身影,仿佛在喜筵上歌舞的青梅,只是那么一个绝色的名伶,如那天边绚烂的云霞,看过叹过便过了。 撑起大丈夫的风骨,斡旋于官场,远比写就百篇千篇的文章艰难。 日居月诸,渐免于孩。
福不虚至,祸亦易来。
夙兴夜寐,愿尔斯才。
尔之不才,亦已焉哉! 不只是师长的教诲,单十七年的寒微,足够我记住每个卑微生命的珍贵和艰辛。 为官十载,回乡两次,每次回去,我都决定带你走;每次,看着你日渐沧桑而美丽依旧的眼神中,黯然伤神,踽踽远行。 青梅,若你不是一个名伶,若我不曾状元及第不曾为官一方……没有如果和可能。 我冷硬伟岸的官服里的隐忍和哀恸,青梅体察幽微,也许,在披挂了别人的面容后,你曾无数回忘情演绎。 人间自有至情在,哪得慧心殷勤问。 岭南花开千万重,一朝零落不待人。 终于又是十年,未满三十,早已立名,立功,属于我的路,已经开成康庄大道,该通的已通该联的已联,可是,我不想走了,累了,倦了,厌了。十年前,为我的大婚唱戏冲喜的青梅眼睛里,就是这种神色。 告病还乡的路上,云彩满天,云彩下面,杏花烂漫。我看见玄衣素裙的青梅,头簪巨大的芙蓉,手捧酒碗,含笑盈盈。我踉跄着迎上去,青梅忽然不见,红霞依然灿烂。 归来第三天,病体日沉。请青梅,唱曲,冲喜。 青梅也病了,玄衣素裙,头簪娇艳的大朵芙蓉。比芙蓉更娇艳的,是青梅的面容。 病人,怎么可能如此姣美? 病人,怎么能这般俊朗? 何时能归来?仰面风淡轻。 一曲未终,弦断如裂帛,青梅扑倒在地。青梅青梅,你怎么还拜?你还有什么必要跪拜。我抢上前去,要拉她起来。 我喊:“青梅——” 只见云彩绚烂,光华四射,青梅缓缓站起,过来牵了我的手,走向那彩云缭绕,山花烂漫的去处。 那年,我三十一岁,青梅二十八。状元谱里,详细记载着莫宣卿的生平和功勋,却只字未提我的心中事,意中人,眼中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