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思年老汉早年丧妻,拉扯两个孩子过。老大才娶回媳妇,就闹分家。
三间主屋,分给小两口两间。还有两间配房是“墙倒屋不塌”的草棚,一间灶火,另一间喂驴。
小两口牙撕口拽要驴,乔思年说啥不给,又要灶火,乔思年说:“俺爷俩只分一间主屋,以后老二寻个媳妇,那灶火就是我的安身处。”
后经孩子娘舅来说合,把已分停当的地又指给老大二亩,这才作罢。
老大私下里发恨声:“我整天掂鞭在牲口行上走动,哪有功夫种地,真是哪不痒照哪挠!”
老大幼年时害眼病,落下眼睑赤烂的根儿。见风淌黏泪,外人送号“皮胶眼。”
皮胶眼在牲口行里当经纪,领头份账。一张利口,百般心计,软、硬、刁、憨,样样得手。
有那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来行上卖牛,皮胶眼先用鞭狠抽牛屁股,牛跑的慢了,他贬讥牛太肉泥,不中使唤,跑的快了,又捣贱四蹄不照,身架不好。
拉过牛主人的手,两人在袖口里捏弄须臾,牛主人摇头不允,皮胶眼勃然变色,辟手夺过牛缰绳,炸个响鞭,赶牛就走;“金雕银铸的牛也才这个价。苦不知足!今儿个我非要当你这家!”
牛主人如果怯场,不再执意,皮胶眼回头便笑:“河东水西,不亲便邻,猪蹄甲煮一百滚子,只往里勾,不往外撇!我能坑你去?价钱先说这儿,卖掉是你的钱,卖不掉是你的牛,牲口再金贵,也不放神台上供着嘛。”
先摁住卖主,再哄个买主。一头牛过过皮胶眼的手,少说也挖使他三二百元。
分田到户那年,麦收前,皮胶眼跟他爹说:“咱那头灰叫驴,牙口老了,架势也赖,不如牵行上倒腾倒腾。”
乔思年的这头灰青色叫驴,已喂养十来年。耩地、打场、套磨,都是它。虽是膘怯,毛色不正,又有后腿往里拐的毛病,但吃受好,仁义,又听使唤。原舍不得卖,经不住儿子三劝,答应牵去“样样”。
临走时,乔思年反复强调儿子:“少四百元别卖!”皮胶眼呲牙笑笑说,“爹你就等着瞧好吧。”
过午时分,皮胶眼牵回一头黑驴。进院先喊爹:“快把驴拴槽上!”
乔思年接过缰绳,打量那驴,问儿子:“咱那灰驴卖了?”
“卖了!”
“卖多少钱?”
“四百五。”
“不少!”
“那是!没看你儿子是干啥的。”
“这头黑驴是多少钱买的?”
“您先看这驴的毛色,黑缎子一般!虽说牙口老些,但是活路熟练,不用调教了。”
“嗯,嗯,到底多少钱买的?”
“人家要六百”
“啥!”
“别急呀爹。云天要价,就地砍钱。我四个牙磨成两光口,硬给他挫下去五十!灰驴换黑驴,找钱一百五。”
说着,冷不丁“喀嚓”一鞭,惊得黑驴尥蹶子一窜,乔思年手里正攥着驴缰绳,被挣个趔趄。
那驴扬长奔草棚里去,头扎槽里,“咕喳咕喳”大口斡茹草料。
皮胶眼指划那驴:“爹您看,该是咱家的牲口,又家常,又规矩,肯定填还咱!”
乔思年心里满是坷垃,说道不得,蹲地上一个劲吸旱烟袋,半天才嗫嚅一句:“我腰里干崩崩哩,哪有钱给你一百五去。”
皮胶眼看爹抱着葫芦不开瓢,便怏怏地说:“爹,钱我是给你垫上了,你要不出这一百五十块钱,今后你的事我一概不管。等你跌倒爬不动的时候,甭怪我狠心不理你!”说着便咬牙发狠“真是断了那口气,噙口钱都不给你放!”
分家时已得罪了老大,乔思年怕再伤父子情肠,忍疼借了一百五十元钱给了他。
芒种忙,正打场,乔思年套驴碾麦子。驴瘦,劲小,拉不动石滚。老汉央二儿子帮把力气:“老二拉个偏套吧。套人方便,还不用掂箩头跟屁股后接粪。”
天边涌来大片乌云,雷声殷殷,乔思年和二儿子累得鼻塌嘴歪,总算把麦籽弄回了家。
大雨点子“噗噗”砸在热地上。突然“哗”地瓢泼盆浇起来。
乔思年冒雨解开系在石滚框上的驴缰绳,那驴并不顾自奔跑,依偎着乔老汉,合着步调往家走,老汉一手捋着驴鬃毛,身子靠着驴背肋,生怕滑倒,小心挪步,慢慢地朝家去。
走着走着,乔思年忽生感念:“大孩也算对起我了,这黑驴的仁义不比原先那灰驴差!”
到家后,乔思年换过衣服,想起喂驴,找顶破草帽子扣头上,趟水到灶火去。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老汉怔住了:“这驴咋不是黑的啦?”摘掉草帽,走到驴跟前,搌搌眼再看:那周身的毛色,那鼻唇一翕一张像要说话的神态,那忽闪的耳朵,拧摆的尾巴,“吐噜噜”的响鼻,两条后腿有些歪拐……
“日他亲娘呵,这不还是我那头灰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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