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0-12-6 16:25 编辑
胡大造物,又不说怎么使,遂使芸芸众生,生出种无师自通的智慧。旧报纸包着的粉末儿,你认为是白糖,也许真是白糖,舔一口甜一跟头。倘怀疑是鼠药,没准儿真是。至于末了到底是什么,全在你一念间。
我赶着毛驴子,在荒野深处的碱水泡子边遇上那羊缸子时,脑子里正在琢磨这个道理。
她朝我鞠躬,把我叫酷酷的穹阿塔,问清我要去城里,便央我捎她一程。
空空的驴车上,一条口袋之外,只坐着我一个老光棍。即便她是个坏女人,也没有拒绝的必要。
毛驴子装出任劳任怨的样子,闷声不响赶它的路,蹄下蹚起黄色的尘埃。我痛恨它那个坏毛病,肯定在偷看偷听。
车声辚辚,像悠长的安魂曲。我坐在车辕上老地方,隔着个驴屁股,羊缸子坐在那边。她有一双俏丽的怪眼,和柳条子般柔软的细腰。
我拿出熏鼠肉问她要不要吃,她说要啊,为什么不呢。
她斯斯文文地嚼,鼠骨在她嘴里发出哔哔啵啵的爆裂声。她一边吃,一边告诉我她名叫桑,是个出过好几本书的作家,这几天在乡下采风。接着问我尊姓大名。
我说我姓秦,乡亲们叫我秦五。
她瞪着好看的怪眼惊讶地说:原来您不是为五儿啊?
我说,莫非我哪点儿像为五儿?
她点头说也是,鼻子、袷袢之外,没其他像的地方。
我冷冷地说,莫非汉人就不能穿袷袢?
她陪笑道当然可以,太可以了,您千万别把我当成个爱管闲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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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疑心得罪了我,她赶紧换了话题,改问我进城做什么。我说卖老鼠皮,又问老鼠皮也能卖钱吗,我说城里有个专收鼠皮的温州客。
“越来越有意思了。”她兴奋起来,“大叔您肯定是个见多识广的老江湖。”
“我还读过许多许多书呢,乔达摩的语录、本载德的古尔阿尼都读过。”
“大叔真了不起,怪只怪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您一定有说不完的精彩故事,路这么远,能讲两件听听吗?”她狡猾地问。
我当然有故事。然则即便她有柳条子一样的腰和俏丽的怪眼,也懒得讲。
“就从最近的一次经历开始吧?”她拿出个黑色的,像只电筒的劳什子,利索地摆弄了几下。
这个就更不能说了。
我睡了朋友的媳妇,他竟然登门问罪,论理间不小心弄折了他的胳臂,我也因此吃了几百公斤牢饭,出来还不到一年。
毛驴子依旧装模作样地走着,我和她一时间都没说话。高处的太阳又大又热,收过的棉田泉水般晶莹剔透,白杨树静静站在田间地头,博格达白色的山脊悬挂在青灰的空中。
我们进入一大片泛着白光的盐碱滩,茂密的梭梭这里那里,像一团团青色的雾气。
我勒住驴,鞭稍指着灌木丛深处道:“驴嘛,就叫它在这儿吃草,我和你到那边吃馕去。”
桑格格地笑着说:“这故事我听过,讲个您亲身经历的吧。”
我说:“我不是在讲故事。”
她忍俊不禁地看着我说:“不是吧,大叔刚喂了把豆子,就要摸羊尾巴肥了没有。”
我捻着想象中的胡须,不动声色地说:“金丝笼里虽有小米,夜莺却更喜欢荆棘。”
她大笑着跳下车,很快便消失在梭梭丛里。
很长的时间里万籁俱寂,我听见泥土在呻吟,蚂蚁在尖叫,毛驴子不耐烦地吧嗒着嘴巴。两条黑影一先一后从空中掠过,沉重地落在近在咫尺的草窝里,又跑开了。像泥土,又像细碎的草梗,纷纷扬扬洒落下来。
我打了个喷嚏,桑的胳膊忽然一紧,接着轻轻叹了口气,低低地呢喃道:“两只黄羊,一公一母,被咱们惊到了,从上边一跃而过。从头到尾,我看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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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上路时我掏出瓶子,用白酒漱了漱口,吐在地上,然后仰起脖子灌了一气。
“亲爱的穹阿塔,桑也要喝嘛。”
我斜睨她一眼,老大不情愿地把瓶子递过去。忽然发现她的眼睛与“俏丽”二字全不搭界,双眼皮是画出来的,瞳仁像脑炎后遗症那般寻不着焦点,屁股松松垮垮。与我朋友那个高鼻深目,有着羊后腿般紧绷绷一身白肉的媳妇相比,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不免诧异胡大真会弄人,同一个羊缸子,一点钟内居然判若两人,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她肯定没这个感受,吃完喝足,打了个嗝儿,非常惬意的样子,又掏出那劳什子摆弄起来。
“亲爱的穹阿塔,您恐怕料不到会有这样的艳遇吧。该做点儿正事,梳理一下今天的故事吧。”
我懒得搭话,卷了支莫合烟狠狠地抽。
毛驴子一边走,一边连连喷着鼻子,似乎幸灾乐祸。
她把那劳什子凑近嘴边,用巴郎子背书的调子一字一句念道:“今天是2018年10月17日,年轻的锡伯美女作家桑,孤身一人,在巴拉兀拉草原深处邂逅了七十岁的尼雅大叔。”
“岂有此理,我怎么成尼雅了?再说这片草甸子根本没有地名。”
“亲爱的穹阿塔,干嘛那么较真。世界上哪桩事不是人想出来的?也许是我,也许是您,也许是古人,也许是我们的子孙。好吧,既然您不喜欢,那就改回秦五,老秦大叔好了,草原也改回草甸子,但至少得给它起个名字,最好带点儿中亚色彩的……您说叫桑吉拉如何?既含我的名字,又有边疆风格。”
我没理她,把车赶上进城的柏油路。无意间瞥了眼路边杵着的一块木牌,上面汉、维两种文字写着“欢迎来到桑吉拉盐土草甸”。
我暗暗吃惊,犹如白日里见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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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间的错愕后我意识到:这块牌子,想必好事者为之,又新杵不久,故没有遇上过。眼下她正在这一带疯跑,先我而见毫不足怪。这样的小伎俩只能忽悠那些不长脑子的苕子们。
我懒得戳穿她,耷拉着眼皮听着毛驴子匆匆忙忙的蹄声,任由她对着那劳什子自拉自唱:“人世间年轻伶俐的女人多的去了,只有桑这样绝顶聪明的女子,才会在贫瘠的桑吉拉草甸的邂逅中,发掘出老秦大叔这种潜行于蒿莱之中的高人。于是乎袷袢当床,梭梭是帷幕,博格达做证人,黄羊是伴郎伴娘,悲智和合,行无上瑜伽之道场,欢天喜地地做了大叔的空行母。”
听她那意思,似乎我俩刚才在梭梭窝子里那通鬼混,原来是场奉天承运的大典。
“在那个炙热、结实的怀抱里,桑忽然有了种大彻大悟的心得:曾经坚信不疑的缘起性空,一时间变得如此虚弱无力。大千世界,恒河沙数,全是按桑的思维,桑的自由意志设定出来的……。”
我不懂她嘚啵的是什么意思,鄙夷地想:这些所谓的作家、诗人,为出个名儿,或多卖几本他们写的那些垃圾一般的劳什子,能怎么吸眼球就怎么写,也真够拼的。但接下来听到的却教我有点儿沉不住气了。
“凡人眼里,老秦大叔只不过是个彪悍、刚毅的草原汉子,套马也罢,打狼也罢,和女人在一起也罢,都是个老而弥坚的行家里手。譬如他曾见义勇为打伤了对手,刚从牢里出来。事实上远不止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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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离谱了,”我怒声呵道,“谁说我坐过牢?”
她半张着嘴,满脸都是茫然。
除非她妈妈做过萨满,要不这女人自己就是个萨满。如不其然,只能解释为此前她已盯上了我。但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乡下人,又老又穷,这么做说不通啊。
“额了大叔,我还当出了啥事呢,吓我一跳。”她很快恢复了常态,舒口气道,“您肯定听说过文学作品的虚构。我这么写,不过为凸显您的彪悍。您如果不喜欢,咱马上改,改成您徒手杀死过一只饿狼……”
“你的意思是:你念的那些全是你随意编的?”我恶狠狠地说,“蒙谁呢。”
她盯着我的眼睛,不紧不慢地说:“是真的,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如果我真是个劳改犯呢?”我决定不再遮掩,“不怕我杀了你?”
“为什么?”她满不在乎地问,接着自己回答,“这么做毫无道理呀。还是让我抓紧时间继续吧。”
“继续胡诌?”
“怎么是胡诌呢,每句都过了心的。”她认真地说,“虚拟不是胡诌。执念于区区眼见,不可能写出引人入胜的故事。我喜欢把世界看做许多个并存的、蠓虫一般飞舞着的时空,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由着我的想象做出无穷的设定。小说如此,历史、现在、未来也是如此。在您周围摆上八九面镜子,能看到八九个不同的您。若再远些儿,角度再刁钻点儿,恐怕自己都认不出了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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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里最大、最豪华的宾馆前她下了车,留下手机号码。
“春风一度即别东西,没准儿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又能再见。”她意味深长地告别道,轻快地走上台阶,消失在玻璃门里。
这种轩敞、奢华的摩天大大厦,我只在梦里进去过一回。
耳边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叔,老秦大叔!”
原来是他,那个被我打折胳膊,害我吃了几年牢饭的老朋友。
“这些年你去了哪儿啊,兄弟真想死你了。”
我在肚里骂了一声,装什么蒜呢,我去了哪儿你心知肚明。
天知道他一点儿也不尴尬,拽着我的胳膊,仿佛喜不自胜地嚷道:“你说这巧不巧,一大早儿进城,买完东西正打算回去,想不到就遇上你了。走啊大叔,找个地儿咱爷俩儿好好喝几盅。”
“我还有事,要紧事。”
“媳妇,快过来见过。这就是我常和你说起的老秦大叔,过命的老朋友,天下第一的男子汉。”
他的媳妇,那个高鼻深目,隔衣服也看得见有着羊后腿般紧绷绷一身白肉的年轻女人,袅袅婷婷地走过来,略含羞涩地叫了我声大叔,看那光景,活像从来没见过我。
“我真有事,要紧事,下回吧。”
我使劲甩开他的手,快步走上阶梯,临进门瞥了一眼。也许和我一样被宾馆的豪奢镇住了,夫妻俩都是一脸茫然,远远站着没动。
我硬着头皮进了大门,在宽阔的大厅里踌躇着不知该往哪儿去。忽见两个西装革履、器宇轩昂的年轻人匆匆忙忙走过来道:
“秦董事长,各位董事已经到了,会议室在三楼,您请这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