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座有兰言 于 2020-11-23 08:54 编辑
◆ 持杯邀月试无肠 ◆ 以其横行,则曰螃蟹;以其行声,则曰郭壳;以其外骨,则曰介士;以其内容,则曰无肠。 ——题记
西方的文化核心在于“性”,而东方则在于“吃”。中华众多美食中,余独爱蟹。
一日与友论蟹,我笑曰吃蟹有讲究。有蟹无酒不成,蟹性寒,需酒调和,葡酒不相宜,最好是绍兴的花雕,热热地温上一碗,琥珀色儿地端来。一边巧剥细品,一边浅斟慢酌,养心暖胃,既得相生相克之道,又合相辅相成之理。才是大方之家的吃法。
有酒无月也不成,雨天吃蟹是不尽兴的,需得月色朗朗的天气,临水而席,远处几株桂树暖暖地开了,那香气隔了水甜甜地送过来,正好化去蟹的腥味。一时间酒醇花香,水清蟹肥,真正是心神俱畅,尘事尽忘。
有月无诗更不成,自魏晋以来,食蟹咏诗便是文人墨客的雅事,东坡豪放,有“一诗换得两尖团”的馋语;黄鲁直木讷,也有“风味可解壮士颜”的玩笑。但若就诗作而言,当推雪芹兄,那一回“螃蟹宴”,我是就着口水看了十多遍的。宴上的十二首菊花诗记下的不多,倒是宝黛的“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竟无肠!”,“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蘅芜的“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读着顿觉馋诞欲滴,口齿噙香,竟然到现在还记得真真切切。
而今吃蟹,已无月色可寻,那些让水泥钢筋剪裁过的目光,早已习惯把头顶的那块天花板当作天空,把那盏明灭的吸顶灯当成一轮皓月了。我是女子,沾酒便醉,便没了那份阴阳调和的福气。更无诗,诗早随着唐宋的泯灭,成了文化遗冢里的一枚殉葬品了。哪一天让掘墓的起了出来,换了钱财。她只就从黑暗的盒子里移到明亮的器物中继续贡奉着,孤单地接受一些好事者行注目礼。
无酒无月无诗,幸好还有众友。袁才子云:“蟹宜独食。”想来这位才子寒酸小气,怕多了人分了他的美味,才找了这冠冕堂皇的理由。时下日子渐渐厚实,虽不能坐拥豪宅,出入宝马。但与友食蟹,倒也相宜。时三差五,邀数位闺中密友同品,纤纤指,绛绛唇,莺莺语,无端让这无肠公子临走前还得了几分艳遇。
蟹吃多了,不觉窥出些阅人的道道来。古人吃蟹是有闲的吃法,锤、镦、钳、匙、叉、铲、刮、针一应俱全,熟称蟹八件。听我父亲说,他小时候见我祖父用过,一蟹一壶酒,一灯一卷书,手起锤落,蟹脚应声豁成了两片,再用钳子钳起,肉吃得干净,蟹壳却是完好无损……听得我心驰神往,小小的心里极想象着那玲珑剔透的物件到底是怎样的精巧。现下这些器物已经是很难见着了,没了这些物件的配衬,不同心性的人便有了不同的吃相。
第一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吃法,连壳带肉地啖下去,又连壳带肉地吐出来。肉壳夹杂,缠绵不清,风卷残云过后,也只得了些蟹的余味。这种“牛吃蟹”的人大多个性爽直,不拘小节,却也因不甘伺候“蟹性”而多遭讽议猜忌,也就免不了舌损唇伤的罪过了。
另一种是“斯文雅致”的吃法,蟹上来以后,不急不徐,自揭脐盖,撕走蟹腮,双腕微用劲,把蟹身轻轻掰作两掰,再将蟹身打横,逐瓣咬开,用牙签或指甲细细挑剔,佐以醋姜,入口细嚼。食毕以苏叶或香菜茎洗手,并以剔胸骨,贴螯爪为蝶形作乐。一蟹下去,席间众人皆成了浊物。此类者,是极富浪漫主义的绅士,其悠雅也是最容易让女子动心的。
再一种是“大快剁颐”的吃法,先去了十只蟹脚,猛掀其壳,入眼膏腻堆积,团结不散。一口下去,其黄如饮琼浆,其脂似嚼珀玉。此中真味,欲罢不能,欲辨忘言。那蟹脚是不碰的,一只食毕再取一只,故一顿下来,壳一堆,脚一盘。直到众蟹吃毕,意犹未尽时,方取些蟹脚再解解馋。此类者,大都少年心性,雷厉风行,有昔日之霸王气。若美色当前,绝难自禁。
更有一种是“移花接玉”的吃法,先从蟹脚开始,借着吃剩的蟹爪尖儿作签,细细地将肉挑出,置于碟中,并不急着吃下,积得一碟了,偷偷地递给儿女。蟹身是不吃的,见儿女吃完了,便轻轻巧巧地将团儿堆过去,说着些性寒,牙酸或者旁的理由。儿女得了意外的惊喜,雀跃着去了。这是母亲的吃法,写到此处,心里一惊,讶然发现,少女时“大快剁颐”的憨态已然远去,而那份“移花接玉”的安静,越来越让我知足……
口占一绝,权作收笔: 东风渐瘦柳初黄,泼醋剪葱擂蒜姜。 玉液苏汤不趁意,持杯邀月试无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