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泌水 于 2020-1-6 19:32 编辑
平医生兄弟间行八,街上人都称他平八先生。我记事的时候,经常见他,戴个瓜皮小帽,帽顶上缀个玉石豆子如红樱桃;长脸,青黄面皮,满口黑牙根,两鬓上老是贴张像铜钱样大的膏药;灰布大褂子几近于膝盖,胖大的裤管,齐踝扎上绑脚,白布袜子,老式铲鞋。走路头先过步,总是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
平八先生的祖上可是富户,有生意门店,住的房子都是重梁起架的大瓦房。平八先生少年时念过几年私塾,粗识一些字,可惜的是,在平八成婚的次年父母中道亡故。十六七岁的平八不二年就混淌荒了,先是赌博,后来抽大烟,老婆哭闹上吊都劝不回头他,三年五载,田地房产被他弄得一干二净。老婆给他生下一个男孩儿,刚会学步的时候,平八把老婆偷偷卖了,得了一兜子光洋,又进了赌场。
解放那年,孩子已经七八岁了,娘悄悄回来看他了几趟,孩子记住了娘亲的疼爱模样,每到夜里就哭着问平八要娘,惹得平八性起,打孩子几巴掌,又赶快搂怀里说,老子有先见之明啊孩儿,要不是把田地房宅霍撒净,老子现在就是地主啦,当地主难过呀。
因为抽大烟,平八被区政府拴去坐了小黑屋,帮他戒烟瘾,戒毒成功,区政府的干部劝他回心转意,问他,你有些文化,以后打算干些啥?平八眨眨眼说,我想学医。俺那二老如果不下世,我早学成啦。干部说,一言为定,你要是学成中医,我把你提到卫生院当医生。
为了学医,平八夜以继日掰着书本看,虽然没有头悬梁锥刺股,也熬得两眼通红。两年之后,平八自以为腹中已是医术满贯,就往人堆里凑合,自荐给人看病。开始没人相信,都知道他早先是个混鬼,没想到他能把《医宗金鉴》里的歌诀背的滚瓜烂熟。慢慢的就有人有个头疼脑热的去找他看病,也该平八走运,他就能治好一些。
街外有个小河村,村里有个产妇得了月子病,高烧,抽风,牙关紧闭,身子拘挛的像张弓。丈夫请了几个医生来家看病,不见好转,看看老婆目瞪直视,满嘴血沫,吓得只是抱头哭泣。有个邻居问他,街上的平八先生你找过么?丈夫说,没有,不知道它会治病啊。邻居说,都到九十三天头上了,是好是歹,你把平八请来,万一瞎猫逮住死老鼠呢。
平八悠悠达达被请进了门,主家慌忙打了一碗鸡蛋荷包端上去,平八也不谦让,吸溜呼噜吃了个净。然后去里屋看病。须臾出来,大瞪俩眼说,这个病可是个在书的急症!产后三急,淤血攻心!然后口中念念有词唱了一遍抵当汤的歌诀,索来纸笔,写了一张处方,交待主家,救命的事,不要稀罕钱。病好之后,你要拿二升麦子来谢我。
一副汤药服下去,产妇下血如注,身子底下紫黑的血块淌了一滩。丈夫深夜敲门来喊平八。 平八早已入睡,听了产妇丈夫告急,问道,还抽风不?
答不抽风了。
人醒过来了不?
醒过来了,还给我小声说了几句话哩。
不要紧啦,你只管把心放肚子里。天放明时,搅些稀饭给她喝,熬的汤药可不要再喝了。二升麦子你备好喽,前晌我去拿。
平八先生有事无事就往医院里溜达,本就和几个中医先生熟稔,每回去都高腔大嗓地说话,光脚蹲在凳子上,对脸抽旱烟,弄的诊室里烟雾腾腾,来看病的人,站旁边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平八起身腾地方。有一回,董医生抹下脸皮把平八训斥了一顿,以后没事没干你不要来啦!医院是个清净的地方,容不下外人来扰乱!
平八很想进医院工作,就去找先前区政府承许他进医院那个干部,可惜那个干部在人民公社成立后就调走了。真是八股绳子一起断,平八先生从此就萎靡不振起来。
文化大革命前一年,平八得了伤寒病,黄皮寡瘦,后来大便下血,睡了两个多月的床,撒手归天了。他那个儿子已经是大队干部了,给父亲打了一副薄皮棺材,装老的衣裳都没买,邻居劝他儿子,你都是干部了,也遮遮活人眼不,这样把你老头送下地了,不怕外人笑话?儿子说,当初俺老头待俺娘啥味道?待我啥味道?眼下我给他弄这一出子,蛮对起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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