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端午节早上,张二狗儿子张杰来给张福根送粽子,顺便捎他妈妈的话:叔,中午到家吃饭,今天家里来客,让你作陪一下。 福根正拿着粘鞋底的胶水给自己粘胶鞋呢,问谁来了? 张杰说:我爸那边的亲戚,长两条白眉毛的。 张建军啊,晓得了。福根应着:叫你妈杀个鸡烧啊,我一会儿去田里上过水就去。 哦!张杰答应着就去了,老远飘过一个声音:谁家中午杀鸡啊?我也来! 他一抬头,永生推着个自行车从大路上走过来,走近了些,忽然对福根挤挤眼睛说不如你和巧芬过算了,还能白捡个儿子,对哇—— 福根退了一大步,头摇得像拨浪鼓:哦哟,哦哟,这不能够,这不能够…… 张二狗死了之后,他老婆巧芬和儿子张杰的日子就全靠了福根帮衬,不是没人撮合过他和巧芬,巧芬对他也挺够意思的,家里浆洗活计,年下打扫卫生,都来帮忙。但巧芬是做过结扎的,他总还想着能寻来一个帮他传宗接代的女人,要不然他杨福根不是绝后了? 旁人哪知道他还藏着这个心思,都觉得福根这副德行,还不就是打光棍的命,巧芬愿意跟他,高兴还来不及呢。但他平常对巧芬就故意避嫌,都不敢多看她一眼,人家就笑话他: 怪道要打光棍,现成的女人送到眼皮子底下都不敢看…… 中午吃饭,白眉毛还带了个相貌清秀的女人,这女人长得清秀顺眼,也不多话,只默默坐在那里,你若盯着她多看几眼,她便拿眼睛直勾勾地望你,她眼里有一股子雾气似的,你总望不进她心里头似的。一顿饭下来,福根也没怎么言语。 酒过三巡了,白眉毛对巧芬使了个眼色,巧芬才徐徐开口问:福根大哥,你看她怎么样啊? 福根借着酒劲飞快地瞄了这女人一眼,望望白眉毛张建军,又望望巧芬,说:你们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白眉毛敬了他一杯酒:这是我老婆娘家的远房妹子,老公出意外死了,想再给寻个婆家。 旁的毛病没有,就是脑子有一点不灵光,是当时他男人死了刺激的。但她不是武疯子,平常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巧芬说你还想添个丁,我就给带来了。 福根感激地望了巧芬一眼,巧芬正低着头给张杰剥粽子,他看到她的嘴角咧了一下。原来巧芬也知道他存的心思?她可真是个好女人。 白眉毛伸出五个手指头来晃了晃说:给这个数,我就把人给你留下。 五千?福根问。 怎么样?我够意思吧,大老远带她来,在我家吃住了小半个月,看在你这么几年帮衬二狗子家的份上……白眉毛仰头把杯子里的酒给喝干净了。又说: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我要现钱,我儿子马上上初中要去县城陪读了,花销大。 福根回到家里倒头睡了一觉,到天擦黑了才起来。他翻箱倒柜地把家翻了个遍,又上老三张福林家去一趟。回来时,他前脚进门,后脚巧芬就跟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布包。 这么黑了,你还来。福根低着头说话,巧芬把布包塞到他手里说:知道你钱不够,算先借给你的。福根跟她推让,推来推去的,巧芬一下子站立不稳,跌进了福根怀里,福根触电似地一下子把巧芬推出多远,布包也塞回巧芬手里,粗声粗气地说:我不寻了! 过了小半个月,有天下午,他正在田里干活,忽然张杰来喊他:福根叔,福根叔,我妈让你过去。他随张杰去了他家,见那天白眉毛带来的女人正坐在巧芬家堂屋里。那女人身上衣服都脏得看不清颜色了,面色也差,头发让巧芬梳过,脸也清洗了一下。 巧芬说:她在我屋后面的羊圈里睡了两夜了,我今天早上才发现她。 福根盯着女人看了一下,女人也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冲他笑了一下。这一笑,福根的心里啊,就像是给三月天的柳树梢拂了脸颊一下似的,说不出的毛躁绵软。 怎么来的?他问。巧芬说我哪里知道?先住下,再打听去。这一打听才知道,白眉毛因为拐卖妇女给抓进去了。看来这个女人也是他拐卖来的,只是问她什么都不知道。身上只找出了一张身份证来,面写着胡月梅,1970年7月15日,xx省xx县xx乡xx村…… 那怎么办?送到公安局去?福根满脑门子官司,这可是个烫手山芋啊。两人在巧芬家屋里乱转了几个圈,巧芬一拍大腿:喊永生队长来拿个主意! 永生很快来了,围着胡月梅看了好几圈,又问了她几个问题,胡月梅只知道对他嗯嗯地点头,旁的话一句也说不上来。永生皱皱眉头,压低了嗓子问巧芬:白眉毛真给抓起来了啊? 巧芬说是的,永生说那就等等看,先住下吧。他说完了意味深长地看了福根一眼,对巧芬说:你给她换洗换洗,嗯? 胡月梅住下来一个多月了,福根天天到白眉毛村子里打听案情,白眉毛老婆说她没有胡月梅这个远方亲戚,胡月梅是被白眉毛从县城里捡回来的。这一个多月来,巧芬把胡月梅养的油光水滑,单从外表上看,还真看不出来脑子不正常。胡月梅现在也不像刚来的时候什么话都不说了,有时会蹦出单个单个的字眼来:水,水,淌,淌...... 牛,牛,草,草...... 转眼就过八月半了,巧芬亲自去了一趟白眉毛家,回来就告诉福根,白眉毛判了,还捎话说胡月梅不算是拐卖的,怎么过到一个锅里去,自己想办法。福根去老三家讨主意,老三说那我出面,喊永生队长吃个饭,做个见证,日后嫂子家里人真的找来了,认亲就是了嘛! 福根半信半疑:这......能行?不算犯法吧? 福林说:我懂法,不算!走,我现在就跟你回去,一会记得给二哥也打电话说一声,喜事! 胡月梅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永生喝了一顿好酒,还收了福根一个红包,酒足饭饱的时候对着福根坏笑:想不到你杨福根也有老牛吃嫩草的一天,哈哈哈哈! 当天晚上,巧芬就领胡月梅住到了福根家里,临走的时候,巧芬嘱咐他:先培养感情,等熟悉了再说啊,不急这一时...... 巧芬心善,像胡月梅这样的女人,碰上了福根,还算是有福气的,要是碰上旁人,早就猫不是狗不是的了。但福根四十多年没碰过女人,得教他该怎么疼人,胡月梅才能过上几天舒心日子。福根收拾到半夜,才把屋子给收拾得稍微像点样子,胡月梅早就受不住困,囫囵歪在枕头上睡着了。 福根盯着熟睡的胡月梅心想:明天带她到集上的裁缝店里去做两套新衣裳,再带她去理个发,买双新鞋子。女人家都喜欢新的东西,就算胡月梅脑子不大清爽,应该也会喜欢的吧? 胡月梅平时一般是不开口说话的,她就一个人静静地呆在那儿。巧芬每天进进出出的都带着她,每天他们两家就合在一起吃饭。晚上睡觉的时候呢,福根让她睡床上,他睡地上。 这段时间他每天下地干活都有劲儿,每天早早就去地里,忙完自己家的还帮着巧芬干,他们下地干活的时候,胡月梅也跟着。起先就站在田埂上看着,慢慢地也跟着巧芬干些小活儿,洒个豆种啊,拔个草什么的。 村里人趁着巧芬回去做饭了就寻福根开心:福根啊,你可以啊,一妻一妾啊? 旧社会财主家才有这待遇啊! 就是,你们还记得从前我们村里那个财主杨顺开吧? 记得记得,福根还跟人家沾点表亲呢,福根,你奶奶跟杨顺开的小老婆是表姊妹你记得哇? 那个杨顺开,那么大的财主,也就一妻一妾,福根啊,你当财主了啊!哈哈哈哈—— 说实话,福根并不介意他们这样说笑,反而心里还有点得意。他杨福根从前走到哪里都是要拿自己热脸往人群里凑热闹的人,现如今他自己到成了人们谈论的中心,那就证明他们是在嫉妒他。老天爷,杨福根还能让人家嫉妒,那还真是祖坟上冒了青烟呢。 他一边锄地,一边偷瞄胡月梅,胡月梅就站在他刚刚垄过的田边,一双眼睛看起来好像什么也没看,但又感觉她好像在观察他。人们都知道她脑子不清爽,所以他们并不避讳地当她面就跟福根说荤话。 福根,你弄了她没? 对啊,福根,滋味儿咋样?是黄花大闺女不? 福根只是笑笑,又埋头锄草。 咋可能是黄花大闺女,她脑子有病,这一路上哪晓得经过了几道手...... 你们说白眉毛睡过她没有? 那可说不准,我听白眉毛村里人说,白眉毛带回来的女人,都要自己先睡一觉再卖出去的...... 你就瞎说,白眉毛老婆是个泼妇...... 就是泼妇,才要睡别的女人嘛,谁喜欢天天睡一个母夜叉—— 他们见福根不说话,偏生要逗逗他:福根那你睡过巧芬没?巧芬和这娘们滋味一样不?给我们讲讲...... 来了,来了...... 谁来了? 巧芬啊,快别说啦—— 巧芬,你屋里今天烧了什么好吃的?我老早就望到你家烟囱里冒烟了...... 人群就很快就散得一干二净,巧芬喊福根:吃饭了。又对胡月梅招手:月梅,走。 胡月梅没动弹,等福根上了田埂,走到她面前,她才走动。张福根一抬头,正好看到胡月梅对他笑了一下。他疑心自己是眼花了,拿袖子擦擦眼睛,又去看胡月梅,胡月梅也转头看他,嘴角对着他弯了一下。 哎,哎,巧芬,巧芬。福根连忙赶上走在前面的巧芬:她刚刚对我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