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夏忽至(下)
我玩得专心,起初没有听见,等他喊第二遍,轰的一声炸弹就掉下来了。我觉得公园里所有的小学生们都在看过来,几个好心的女生围着我,把后面湿了的裙角拉过来呈现给我,让我确定情况属实似的,又叽叽喳喳地乱出主意,告诉我该怎么办。我的脑子空白一片,我在风暴的中心,又像在风暴的上空,看着没穿过裙子的自己目瞪口呆。出厕所的时候其实我察觉到后面有一块裙角冰凉地贴着脚脖子,心想我妈说得对,天早风凉,应该套条裤子,现在知道了吧,裙子也没什么好,凉风如水,从脚下直往肚子上钻,回家一定换下来——我哪里知道自己傻而土,搞出这么大一桩糗事——麻木了一阵儿,猛然惊觉一个小女生尿了裤子当众展示,啊不,是学校发的新裙子,没有法子向老师交待了,天地顿时黯淡无光,美丽的公园是我的羞惭之地,以后怎么见人,人生结束吧,简直活不下去了。对于这么复杂的情绪我想最好的表现形式就是放声大哭,可惜我垂头丧气酝酿了一小会儿,抬头刚要张嘴,发现那个鲁莽的小男生早就走远了,毫无兴趣看我的笑话,别的小学生们兴高采烈都在游园,压根没人关心我干出了什么好事情,围我的几个小女生迅速统一结论:回家洗洗吧。 然后就散了。
关于这个小男生,我跟他颇有些接触,初入学的第一哭就是他导致的。他倒是没有动手欺凌,似乎下课的时候把我本子扔地上了,扔完了索然无味,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似乎也没有得胜的快乐,干脆跑走了。留下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愤怒?忧伤?抗议?算了,唯有一哭以对,总得哭一哭表示被欺负了吧?初次遭受校园欺凌,坚决不能波平浪静无所事事。这一哭,可把上学前后多少年的事情都想起来了,包括被大姐骂,被我妈忽略,吃不到肉丸子,被小邻居冷落,想法设法把本来稀薄甚至不存在的陈芝麻烂谷子都当做伤心事,抽抽噎噎哭得肝肠寸断,以至于捡起来的本子没扔脏,倒被我哭湿一大片。我想后来长长的人生再不会哭,一定是这一辈子的哭泣在那个时刻被无聊地挥霍一空。
小男生不知道我在后面愁云惨淡,又下了一堂课,无意中看见我还趴在课桌上,他奇怪地、更加索然无味地慨叹了一声:“真能哭啊。”
放学回家不能不找我妈告状。我妈那时年轻气盛,本来正在做饭,看我哭得凄惨,把擀杖往案板上一扔,毅然决然拉着我去找小男生家长告状。奇怪的是我竟然知道小男生住在哪里,我们怒冲冲、哀凄凄闯进他们的小院子,天已经黑上来了。他的父母反应极为平淡,既没有打也没有骂,事情稀松平常得就是小孩子间的争吵,难免认为我们大题小作,灯影里他们的面孔甚至有些轻蔑,但也告诫了自家孩子。出了他家门天更黑了,比之前黑得幽蓝深沉,但大致还是黑色系。和天不同,我和进门的时候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眼泪干得像没流过一样,白天的事情倒不重要了,男生父母的态度让我瞬间成长为一只小刺猬,在夜幕里浑身耸起尖刺,部分人生观就此建立——那就是嘴要自己吵,架要自己打,上报是没有用的,女生弱小不要紧,崩紧神经睁大眼睛以示自己青光闪烁的钢铁意志,然后像一只愤怒的小鸟把自己当作石头抛出去,震慑力就不可小觑。人生观一经确立就贯穿始终,恐怕老去才会变得温软清明。
和小男生的第二次接触则对换了角色,现在想来不可思议。小男生学习一般,但体育好,跑得快跳得高,是班里的体育委员,一开运动会就成了班里的明星闪闪发光,是人人倾慕关心的重要人物,有人加油,有人赞扬,还有人送水,众星捧月的,运动会恐怕是他小学生涯里最荣耀的时刻。我当然也在加油的行列,看着他第一个冲过终点,一兴奋就过了头,我心里是想夸奖他的,可是语言没有动作快,大概也不像动作足以表明强烈的态度,我居然鬼使神差地一扬手,冲着人家高高撅起的屁股狠狠地、迅疾地拍了一巴掌:好样的!
拍完我就呆住了,我这样冰冷的优等生、一个小女生刚刚做了什么蠢事情?
话说小男生不很高可是身材天生健壮,尤其屁股翘得十分突出,让人觉得他好像随时随地都想坐下来,就算没有可坐的东西他也可以凭借优势坐在自己屁股上。对于这样奇怪的体形那时候想不通,长大后从黑人运动员身上找到同款,长大的过程真是解惑的过程,我终于明白了这种体形后座力强,爆发力就强,怪不得小男生跑得贼快还耐力十足。我想那时不可思议的一拍就是因为他突出的屁股给了我下意识的命令。可怜小男生正在系鞋带,好端端地挨了有力的一拍他立即回头,他想看看是哪位老师对他如此宠幸。然而他身后没有一个老师,同学们沸腾一片可我站得最近,我满头满脸涨得通红,若无其事看向别处,无论如何不像一个能拍他屁股的女生。小男生疑惑重重,看了两眼终于掉头走开了,我松了一口气,他这一生都不知道我干坏事了。
想到这些不由得心理平衡,他宣扬我弄湿裙子,我算他扳回一局,从此我们各不相欠。既然没人围观,那还哭个啥,意兴阑珊胡乱游了个园,回家让我妈迅速洗裙子,第二天上台表演要用的,我第一排,那可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裙子很快洗了,不想表演服装材质过于不好,我妈洗完晒干发现皱得实在厉害,只好拿去邻居家,用那种古老的、炭火烘热的熨斗熨平了。次日早上我醒来,吃惊地发现绿裙子有哪里不一样了,一夜休息不好,老了江山,换了容颜?我妈把踟蹰无奈的我哄出家门,到了学校我才发现事情比想象得严重多了。队伍排好了,我两边的同学翠绿舒展,只有我脖子挂着一筒灰绿间微黄,比别人还短一截儿,唉唉,我秋天到了我变形了。指导老师一眼就看见情形的变化,惊奇地张大嘴巴,他不明白我对裙子做了什么,走一边儿去和几个老师窃窃私语,我心事重重但咬紧牙关坚决一声不吭,神情都显得有些悲壮。好在知情的几个同学非常仁义,也不揭穿,连那个小男生都不开口。重整队形显然来不及,仁慈的老师并没有把我赶下去,我被胡乱塞到后排,表演就这样过去了,这个凄楚复杂的六一也过去了。
我把那个夏天讲给老公听,他斗地主正斗得专心致志,敷衍了事不太理我。
下楼去买菜,小区幼儿园里跑着不少小朋友,个个花儿一样开放,脑门正中点了小红点,可爱至极,应该也在过六一。我对卖菜的女人说,现在的孩子真幸福,想想我们小时候……我想抓住她,讲讲小时候这些糗事。可是这个女人不看我,举头望着天空白晃晃的日头神思忧虑:“夏天来得太猛了,晒这么厉害,一点儿雨也不下,地里的玉茭看得可恓惶了,你们城里人不懂得。”
今年的天气确实过分了,我问她:“你家有多少地啊?” “十五亩,全种了玉茭,再不下雨今年收不上了。” “哦,那怎么办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