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还活着的时候,每年一到这个季节,她就会给我们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从她二十多岁守寡一直说到她去世的那一年。故事其实不长,也不复杂,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话:
“那时候老大懂点事了,七八岁,你们爸爸小点儿,才三四岁。”说完了第一句,她会沉吟一下,好像在调动久远的记忆,浑浊的眼睛没有焦点地看着门外。过一会,她好像醒过神来了,继续说:“你爷爷把老大叫到床前,说儿啊,我没病,就是饿的,等过几天谷子收割了,你们去捡点漏,回来熬碗粥给我吃,我也就好了。”说到这里,她开始有点急切,马上接下一句:“还没等到谷子收割的时候他就不行了!”
说完了,故事也就完了,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这三句话和这声长长的叹息每年都一样,她故作悲伤的语气,她脸上的惋惜也一模一样。
爷爷的命定格在初秋里,这个季节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好的记忆,她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讲这个故事,是觉得我们太浪费了,吃个饭把饭粒儿弄得到处都是。
久远年代里的那件事她记得非常清楚:饿得脱了形的爷爷躺在床上,每日有气无力地看着门外,盼望着深秋早点到来。深秋到来,谷子就熟了。虽然他从没奢望用田里黄灿灿的谷子做顿白米饭——那是队里的粮食,但捡点漏总是可以的。收割后倒伏在田里的零星的稻杆上会啷着一小串穗子,这些穗子逃过了镰刀的摧残,叫孩子捡回来,再加上些人们不要的稗草,把种子撸下来,石碾子碾出米粒儿,能煮一锅结结实实的粥,吃了这碗粥,空落落的肚子就有了底,爷爷就能活过来了。她每日带着孩子在稻田边上转悠,盼望那层绿色早点褪掉,不过这段时间太难熬了,一直等到他咽气那天,谷子迟迟不熟。
每一年的初秋都是一样,微凉的风掠过以后,稻谷尖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黄色,这层黄色以缓慢的速度往下延伸,一点一点,一寸一寸,以一种傲然的姿态接受秋风的抚慰和催长,无数生命在它面前发芽,在它面前逝去,它仍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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