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月下采荷 于 2017-7-29 09:15 编辑
少小时没有东西吃,老来不能随意吃;年轻时找老婆难,到老来不能随意找;种花草没地儿安置,门前是街道;养宠物怕抓挠着孩子,孙子孙女都还小。想来想去一无爱好,突然想起一场大梦,四十二年了,那场梦依然历历在目。
1975年八月,我们这儿遭遇了史无记载的特大洪水,山那边的板桥水库溃堤,一夜之间人或为鱼鳖,死伤不可胜计;山这边的宋家场水库,泄洪不济,崩溃在即。半夜里,上峰下达了命令,各生产队的男劳力全部集合,到八里外的宋家场水库去抗洪排险。冒着无休的霖雨,我和队里的劳力们拖着沉滞的双腿向水库方向走。
天刚放明,大队干部来开会,宣布领到了任务。副坝上挖了三孔炸药井,拉炸药的汽车就停在井旁,一旦险情超标,立刻炸坝泄洪。我们大队的任务是爆破后清除水口残障,以利洪水泻出。支书哆嗦着嘴唇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水利局分给十几盘绠绳,每个绳上拴住一个人,下到水口去挖土,坝上面每六个人拽住一盘绠绳,看着下边不对劲儿,就拼命往上拉人。都是一条命啊,被大水冲跑了谁也没法给家里交待!大家做好准备,听地区防洪指挥部的命令。
半晌时,雨停了,阴云裂开一道道缝隙,久违的阳光射出喇叭形的光柱,把远山近水弄得斑驳陆离。防洪指挥部一直没下达炸坝的命令,劳力们就散漫下来。三三两两的去看触目惊心的景致。我去了水库的主坝上,漫无目的的走看。三尺高的防浪墙被水淹得剩不到一尺,微风吹来,浪花溅出能湿人衣。大家都不敢往坝身上去,我不怕,竟到那防浪墙边去洗了洗手。
主坝外边有一所红瓦房,和坝顶的落差至少得有丈余,我信步走过去。屋子是水泥厂的仓库,大门洞开,地面上尘土很厚,稻草编织的空袋子到处都是。屋里阒无一人,门外的松树上有鸟雀鸣叫,四野沉寂,想必人们不会在这生死攸关的地方滞留。我找到几张草袋子,拍去尘土抻在地上,倒头便睡。
梦里一片春暖花开。娘把奶头从弟弟嘴里拽出来,顺手拍了弟弟一巴掌,没一点奶水了还抱着不丢,嚼住疼不!我把弟弟抱过来,娘就出了门。娘去了宋家场水库,水库的大坝还没有合龙,无数的民工像蚂蚁啃骨头一样在奔忙。民工们要吃饭,吃饭就有伙房,娘去有伙房的地方讨饭。
年好过,月难熬,春三月里更难熬。粮管所往下发放统销粮,虽然粮价便宜,没钱也吃不到嘴里。眼看要断顿,娘跟生产队长央告,队长嘬了嘬嘴,春耕大忙的,都像你这样,几十号劳力咋能拢住队嘞。娘说,队长你放心吧,谁也抹不下脸皮去要饭。
娘临走时嘱咐我,下午放学后去接她。
放学后我没回家,直接往东南方向去接娘。同行的同学觉得奇怪,问我和他们一起走干啥,我说我想去大沙河玩哩。
过了大沙河,离水库还有一半路程。那年我才十岁,没出过远门,更怕碰见熟人问及,就躲在离路比较远的沟洼里,不时往路上张望,盼望娘赶快回来。
太阳恹恹西坠,野外一片荒凉,路短人稀,衰草索索,我怕起了狼,怕起了鬼,浑身像凉水浇过一样战抖。向水库方向又走了一段路,大声喊了几声娘,没人回应,便舍命地往家的方向跑回来。
三更时分,娘回来了,把大半袋子伙食往门槛里头一撂,一跤跌倒,盘脚搭手呜呜地哭起来。妹妹抱着弟弟也吓得哭起来。我去搀娘起来,娘的袖子都被汗水湿透了,我愧恨得无地自容。娘把我们三个子女拢在怀里,抽噎地说,好好上学啊儿。娘老子没本事,托生到这个穷家里叫你们受罪了。娘去要饭,对外处可不能说出去,娘把祖宗八代的脸都丢了啊!
一觉醒来,天色已暗。揉揉眼坐起来,才想起午饭都没吃,竟沉沉地睡到这时候。上午来这屋子睡下,原想不愿活着回去,随大水冲了去,无福福,无祸祸,一了百了,岂不干净。谁料想造化弄人,天逸此材。
天地寥廓,红日衔山,漫天的瓦碴云尽染鲜红。我脱下褂子,摔摔尘土,搭在肩头上,向着娘当年讨饭的路大步流星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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