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正负零 于 2017-6-30 11:38 编辑
一
老父亲回老家,第一次乘坐高铁,却不懂高铁不准吸烟的规矩,以为除了车的速度快,座位宽敞舒适之外,高铁跟普通列车并没有太大区别,他四处踅摸不到吸烟的地方,就去卫生间吸了一支烟。
等他出来的时候,见二姐跟一帮警察站在门外就笑着说:我就去个厕所,咋还带警察来了?
虽然我没有亲眼目睹,但也能想象得到,那些警察的表情一定是哭笑不得。
老父亲一直都很有幽默感,他曾经被一个大概是初学乍练自行车的女孩子撞过,女孩子吓得快哭了,老父亲说:姑娘,你练瞄准呢?
当年老父亲没有像现在那些变坏的老人一样,躺在滚烫或冰凉的柏油路上大声呼痛,或是装作昏迷不醒,等着120救护车呼啸而来,呼啸而过的拉去急救中心,噼噼啪啪的乱拍一通片子,然后躺在一间舒适的病房内,等着肇事者拿来大把的银子来解决此事,而是拍拍身上的尘土,潇潇洒洒的走了。
身后留下一个破涕为笑的女孩子,还有一些围观的路人。
曾经,我的一个朋友开车撞翻一位老妇人,也的确造成右小臂骨折。原以为有两三万大洋可以轻描淡写的翻篇,却不料老妇人伤愈后依旧不肯离开医院,只是天天嚷着头疼。
朋友眼看着一张张人民币死不瞑目的如流水一般的消失,在心疼之余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一计。
他原本就有巧舌如簧,满嘴跑火车的天赋,略加施展口才,就让老妇人认下了他这个干儿子,他也喊妈喊的比亲娘还亲几分,如此也多了几个异姓的兄弟姐妹,宛如一奶同胞。
其后,事情的发展如常所愿,皆大欢喜。至于以后的故事,好像一部虎头蛇尾的情感小说,逐渐淡出了读者的视线。
二
这一次高铁吸烟事件,老父亲的幽默尽管化解了紧张的气氛,但是却破解不了被罚款规矩。
二姐急中生智,指着老父亲咽喉处一道深深的伤疤说,这是抗美援朝留下的枪伤。
至此,高铁警察请示之后,只留下老父亲的身份证号码,而没有罚一毛钱。连负责此事的几个警察都说,这是第一次在高铁卫生间吸烟,而没有做处罚的特例。
我听说这件事儿之后,一方面佩服老父亲的幽默淡定,一方面又佩服二姐的急智。
据我所知,老父亲去过朝鲜战场不假,但咽喉处的伤疤,却不是被美帝联军的子弹所洞穿的,而是文革留下的烙印。
老父亲没有在朝鲜战场上做炮灰,却差一点死在那个荒唐,荒谬,充斥着谎言的年代里。
从而,我一直对那个躺在水晶棺材里,不是神,但却在愚民心里占据着神的位置的木乃伊提不起丝毫的敬意。
当我看过《一寸山河一寸血》,读过《雪白血红》等还原于真实历史的禁片禁书之后,才恍然大悟。
历史还真的是一个由胜利者任意打扮的小姑娘!
我细细查阅历史后发现,所谓的抗美援朝,也只不过是一场支持独裁者的非正义侵略战争罢了。所幸,老父亲没有成为几十万炮灰中的一员。
三
如果说每一位老人的一生,都足够写一部书的话,那么父亲这一代人书里的内容,除了厚重之外,更是多了几分沉重。
父亲和大伯兄弟俩,自小相依为命,及至成年才各奔东西。两兄弟凭借着高小文化和写得一手的好字,渐渐在各自的工作岗位崭露头角,后来都混了个吃皇粮的小官儿。按照现如今的说法,就是捧上了金饭碗。
原以为会一帆风顺,波澜不惊的捧着砸不烂的金饭碗,优哉游哉,青云扶摇直上九万里。却不料文革的来临,让两兄弟从天堂跌入到地狱。
成份论,那个荒诞不经年代里的产物。国人被资本家,地主,富农,贫农,佃户所以细分 ,几乎无一漏网。
用阿Q的话说:我祖上也是阔过的。不过,那好像是清末民初时的事情了。到了祖父这一代,已经家道中落。唯一值得炫耀的,只剩下一个以家族姓氏为名的,被分割成若干块的一片土地。
也源于此,父亲和大伯背上了地主的成份,噩梦也从此开始。
无休止的交代历史问题,大会小会的批斗,人困其中,像迷途在一望无际的沙漠,只有窒息和绝望 。
大伯家居江畔,那时没有桥,只有一条小船摆渡,艄公手握一条横亘于两岸的铁索缓行。
我年少时去过大伯家,犹记得江畔两岸风景秀美,小船在江面行驶,好像一幅淡雅的国画。
那时,大伯已经心如死灰,便想此生有悔的葬身于滔滔江水,也不枉来人世间一回。
终于大伯投江,而后被水性极佳的摆渡人救起。从此借酒浇愁,逐渐成瘾。天命之年后,头摇得像不知疲倦的拨浪鼓。
四
我一直试图探寻父亲在那个年代里,所经过的心路历程,或是一些印象深刻的人和事,终在他三缄其口的沉默,或是一声长叹中放弃。
但那个疯狂时代里疯狂的一切,还是在对比古今历史后,透出一丝端倪。
《资治通鉴》里的权谋之术,《商君书》中的驭民之术,无不是历代君王研习的功课,佐以孔孟之道的教化,洗脑,忠君报国被奉为至高无上的宝典。反之,则是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
古往今来,每一位打下江山的帝王都怕自家皇位坐不稳,大多会大开杀戒,杀苟富贵无相忘的袍泽,杀同生共死的兄弟,杀一切有可能妨碍皇位永固的书生文人,来敲山震虎,树立淫威。
狡兔死走狗烹,鸟兽尽良弓藏。似乎也成为亘古不变的真理。
由此推断,失去土地的地主,也一定会有谋反之心……
这大概就是划分成份的始作俑者的初衷。
时至今日,我也无从想象,父亲是怎样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一种,比大伯更为惨烈的方式,用以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用一把锋利的剃须刀片,割断了颈动脉……不幸中万幸,因为抢救及时保住了一条命。
愈后,一道伤疤深刻入骨。
由此,我想起作家老舍在投湖自尽前,该是怀着和父亲同一样绝望的心情写下了:我想写最悲的一出悲剧,里面充满了无耻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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