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新小区，家独守新房四五年，我们才从新疆回来把它给住暖和了。
每个小区的夜晚都有标配——广场舞。人吧，如果身上掖着点啥，往往不知不觉就会卖弄起啥来，我上去露了一小手。在新疆跟着能歌善舞的老干部们学的都是些民族舞蹈，教练选的曲子都悠扬大气，《鸿雁》、《敖包相会》、《阿图什》……跟这边的《小苹果》、《最炫民族风》有点区别。
走的时候，有位大妈一直粘着我，央道“再跳一遍，再跳一遍吧。”她在后面认认真真地学。
第二天晚上，她把一罐牛奶，递给满头大汗的我。在她的感召下，每天晚上都有大妈给我来瓶王老吉、娃哈哈，后来就拎着自家产的萝卜白菜、腐乳大酱啥的，硬塞活揣的。这也间接说明，人都佩服有真本事的人，哪怕你广场舞跳得拽些，也能成人气明星。
渐渐熟悉了，我叫她“王姐。”王姐50多岁，眉眼长得周正，皮肤不黑不白，身材略丰满，一头浓密长发，随意披在肩上，后面卡着一个永远的黑蝴蝶结，没经美发店打理过的头发总有些楞楞翘翘的。她这个年纪，盘个髻或烫染一下，或许更适宜些，毕竟披肩发也是看脸的。王姐喜欢穿宽袍大袖的衣裳，一舞起来衣袂飘飘，长发飘飘的，飘逸是飘逸了，我咋老想起……梅超风哩。
有天晚上居然穿着旗袍来跳舞了，我的个天，周身上下裹得紧紧的，可怎么跳小苹果哩，万一撕开衩，走光了咋办。再说旗袍不应该蹬双高跟鞋么，配双旅游鞋……像什么。
人群散后，王姐拉着我，神神秘秘递来一张纸片，说是给我写了一首诗，诗曰——
盘旋婷婷依袅袅
漫妙轻柔风摆柳
婀娜多娇添妩媚
宛如仙子舞凌宵
……
我大赞“写得好写得好”。回到家里，我顺手把纸片往桌上一丢，啥嘛，半通不顺的，还有错别字。
王姐请我有机会参加她们的晨练，我漫不经心地应着。她说了好几次，我才去了。哟嗬，王姐打起太极来跟跳舞完全二人嘛，着装还很酷，一身白色盘扣中国功夫装（后来知道这是王姐在闻一多故乡举行的太极比赛中，获一等奖的奖品），脚下一双白色太极鞋，谐调。王姐给我练了一套陈氏太极老架一路，各种翻滚跳跃，迅猛刚健勇武，与跳舞时手脚拘谨的她大相径庭。她随随便便把腿往墙上一搭，两条腿竖成一字型，整个身子贴壁而立，又随随便便下了个一字马，气不喘面不红的……我看得有点呆，王姐这腿功，说实话，我们教练也未必能及。王姐在一群晨练大妈里面显然是领头羊，别人的姿式像家鹅，狗刨式扑腾，她像天鹅，龙行鹤步，行云流水的。她说练了十年太极了，怪不得，原来是练家子。
王姐再跟后面跳舞时，我不由得谦恭了许多，非此不能表达一个舞林中人对太极高手的敬意。
有块开发商要建未建的空地，王姐搁那开发出十几小块地，种着冬瓜、红薯、绿豆、丝瓜、辣椒等许多菜蔬，她要么顶着烈日去播种，要么穿着套靴去浇水，脸晒得跟炭似的，手粗砺砺地硌人。边上人暗地笑“她是把村里妇女勤扒苦做的本性带进城了。何苦来者，辛辛苦苦干一年，不敌老公在牌桌上输一局。”她老公是新晋房产商，比她小三岁，西装革履有型有款的，还不是叫她别种地，值不了几个钱。一个女人拼命劳作却不知道捣饬自个，那简直是在给另一个女人腾地方，她咋非是不听哩。
太阳升高了，她带着草帽，穿着套鞋，挽着菜篮子，顶着一脑门子汗，披着满身泥点子从地里回来了，篮里要么是一把豆角，几棵白菜，要么二个小冬瓜，几株莴苣啥的。她把泥泞的套鞋一脱，赤着两只大脚就地来一套太极功夫扇或凤凰剑，神情怡然自得，动作收放自如。农人辛苦耕作一天后，盘膝上炕头美美咂两口小菜，喝两杯小酒，享受啊。貌似王姐此刻也正在享受自个的盛宴哩。
热，王姐把一件半新不旧的毛衣脱下来放在椅子上，我见上面的花骨朵可爱，顺手拿起来瞧瞧，王姐说“我绣的，都穿十年了。”
毛衣已经进入耄耋之年，线条轮廓都松驰耷拉了，唯上面的手工还精致细密，莲蓬茎叶和振翅蝴蝶儿青翠活泼，让人惊艳不已。就求她，我有一双极喜欢的鞋，让家里的小狗把面子啃糟了，底还是好的，能不能在上面给我绣朵花呀啥的，一是补缀二是装饰。
王姐乐呵呵应了。她花了一天的功夫，把糟底修平了，选了一块黑条绒面料覆在上面，用极细密的针脚四转缝实了，在两只鞋面上绣了两只鼓兀着大眼睛的小蜜蜂，左右对称。蜜蜂的触角用银线作散开状，将布面与鞋面重重纳实了。鞋帮交接处，还用红布剪了小指甲盖大小的红花，中间用黄线瘦瘦的织了叶筋花脉……鞋本来是日用品，这下成耀眼，不，耀脚的艺术品了。
后来我又见到一只金碧辉煌的凤凰在她自裁自缝自我订制的粉红太极服上翱翔，根根长翎轻扬婉约，飘然灵动。听说手工绣花旗袍的身价是印花的十来倍，王姐这手艺若是换块布换个地，价值几何哩？
王姐得了孙子，一群人跑去讨喜糖，去家一看，哗，四室二厅豪宅，豪华装修。墙上挂着各种剪纸作品，两个福娃贺新年，一只黄鹤凌宵去，小桥流水，龙凤呈祥，细微到福娃脑袋上的发丝、荷花上面立着的那只蜻蜓须、梅花枝头正啼着的喜鹊喙和嶙峋爪勾……无不神情毕肖。王姐得意地说她最好的作品都锁在柜子里，没拿出来。这辈子只在电视里瞻仰过那些民间艺人和他们神奇的剪纸作品，我私下觉得，哪个独具慧眼的媒体过来把王姐身上的尘灰烟火扒拉扒拉，说不定能扒出一枚佚散民间多年的瑰宝哩。
一个土豪的老婆，一个穿旗袍的广场舞大妈，一个爱种地的农村妇女，一位写诗的文学爱好者，一个太极高手，一个剪纸艺人，一位绣花巧匠，她是怎么做到爱一行成一行的，当然诗歌……也是成行的啊。王姐大概是把别的家庭妇女用来打麻将、逛大街、串门聊天的时间都用来练功、剪纸、绣花了吧。都是玩，她玩得更炫酷，所谓拳打小区内外，针凿四面八方，刀剪大江南北。
涨姿式了哇，从此不敢小觑身边任何人——跳舞的大妈、剪枝的园丁、岗亭的保安，楼上开宝马和楼下开三轮的那谁谁，指不定人哪天翻蹄亮掌一亮相，就是个身怀绝技的扫地僧咧。
有物质只是生存，有精神才是生活，王姐生活得够崭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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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17-5-10 1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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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10 23:5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