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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生纪事》之—浮生若梦
一 正则歪着枕在安歌的腿上,他把剥好的橘瓣一瓣一瓣往上递,喂到安歌的嘴里去。忽然一滴橘汁滴到正则脸上,他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头揩了,又把手指头放到嘴里吮着,另一只手还撩着安歌,“怎么,也赏我点甜头吗?”不等安歌回话,正则脸上的笑倏地没了,他又把那手指头仔细舔了舔,眉头皱起来——正则无论是笑的样子还是皱眉头的样子都这样好看——:“怎么好好地哭了?”安歌吸一吸鼻子慢慢收了泪,嘴对着嘴把吃剩下的半瓣橘子喂给正则,“我今天在地铁口看到一个看自行车摊头的男的,觉得他蛮可怜。”安歌是这样欢喜正则,以至于并不能直截了当,她说不出口,也不知如何说出口。正则是敏感的,他吃了半瓣橘子,又把安歌几根葱管似的手指噙在嘴里,他不经意地掠一眼安歌的脸,再拍一拍她的半边脸,叹息似地说了一句,“世上可怜人多着呢。”是夜无话,两人安歇。 第二天一早,安歌起床时,正则抱着她缠一缠,然后照例翻身睡去。安歌自管梳洗。望着盥洗室镜子里满嘴牙膏沫子的自己,安歌不知所以。从盥洗室出来,餐桌上放着温热的牛奶和一个鸡蛋一片面包,但正则还是在房间里安睡。安歌端着牛奶走到房门口,她看见他侧身向里躺着。她说不出话。她知道他即便背对,也在看着她。安歌吃了早饭,拎包换鞋准备出门。正则一边穿外套一边走出房门,他说,“我送你去地铁站啦!”安歌有片刻愣怔。寻常早起未洗漱的人,看上去有种蓬头垢面的邋遢和狰狞,但正则清新得像一株风中雏菊。
二 临近地铁口的那段路,正则感到安歌的脚步明显加快。他抬手看看表,拉住安歌一只手说,“来得及的,你干嘛走那么快?”安歌说,“是吗?可能走到这里,就感觉身边周围的人个个都冲锋陷阵在快走,恨不得要跑起来,所以就……” 地铁站到了,入口处人山人海。一个很粗的嗓门一直在喊,“放放好,靠靠拢……”、“一天一块洋钿,现在给,现在就给我……”安歌停下脚步,指着一个被一团橘黄裹住的酱黄色移动物说,“你看,就是他,我听到别人喊他酱油肉。”酱油肉的肤色的确像风干的酱油肉,和非洲人一模一样,但他又干又瘦,没有非洲人那样饱满。他穿着一件类似交通协管的橘黄色工作马甲,显得他愈加乌漆墨黑。他非常忙碌地在管理自行车的停放工作。 “他风里雨里都在这里的。”安歌又对正则说。她的手还放在他手里,但他已经轻轻将她松开了。正则的眼神追随着那被一团橘黄裹住的酱黄色移动物,他的眼神迷离,表情近乎凄楚。 “我进去了。”安歌说,这时候她心里竟然希望正则再缠住她几分钟。但正则没有,他笑着点点头。他此刻的笑容让安歌有种莫名的心疼。安歌走进地铁入口,在人流中忍不住回头。但她已经看不见正则——这样快就被汹涌的人流淹没!安歌心里不知道正则有没有一直目送她往里走,他会不会也感念,原来消失在茫茫人海,如此便当。只有那粗嘎的嗓门,只有那粗粝艳俗的一团橘黄裹住的酱黄色移动物,他始终都那么明晰而坚韧地存在。
三 “正则,我今天看到酱油肉的老婆了。”又一个落雨的夜晚,安歌又一次对正则提起了酱油肉——那个在地铁站入口处看管自行车的人。她是这样婉转,却又是这样不肯放弃地迫他面对。 “是吗?”正则其实是不想接应的,但不接应仿佛坐实了心虚。其实,接应了,仍旧是坐实心虚。为什么心虚呢?因为自己吗?还是因为对对方仍旧留存情爱。正则知道,自己其实是一个自私的人。 “嗯,他老婆好漂亮的。”安歌又补一句。 第二天,正则又给安歌准备了早餐,他又在她刚准备出门时,穿着外套从房间里走出来,“走哦,我送你到地铁站。”安歌望着正则,主动牵住他的手,她不晓得自己心里到底是欣喜,还是忐忑。 酱油肉还是穿着那件橘黄的马甲走来走去管理自行车,他还是嗓门很大地吆喝着停车的人。一名身材颇显臃肿的女子斜身倚靠在一辆魔bike单车上。她浅浅地低着头,却昂着下巴——这说明她有一个翘得很高的地包天的下巴,她的肤色是杏花白和桃花红的绝佳配比,头发乌溜溜地从一边肩膀倾泻下来,看人的眼光水水的,亮亮的,又痴痴的;她整个人都肥嘟嘟的,尤其是腰身那已经粗得像水桶了,和这年轻的面貌是极不相称的。安歌指着这闲适倚车的女子对正则说,“喏,就是她,是酱油肉的老婆。我昨天看到酱油肉喂牛肉饼给她吃……”“唔……”正则口齿不清地应了一声。他已经看出来了,女子怀孕了,他还看出来了,女子是个智障。 四 又一个下雨的日子,安歌下班前给正则发微信说要他来地铁站接她。她这种要求提得理直气壮,毕竟她在上班,而他待在家里吃闲饭已经很久了。她只是对正则说不出口“你该出去找工作了”这样的话,“原该是男人养女人才是”这种话她更说不出口。可说不出口不代表不存在心里。正则没有回复安歌。 安歌独自回去。出了地铁口,夜雨淅沥中,她又看见酱油肉在喂他老婆吃炒面。酱油肉时而大声吆喝没有停好自行车的人,赶过去收一块钱,时而趁空往他老婆嘴里塞一筷子炒面。她老婆把嘴里的炒面蚯蚓一样拉出来,一根根吊在下巴上。她痴痴地笑着,在夜雨里,一个圆溜溜的肚子看起来硕大无朋。安歌突然热泪盈眶。 回家后,餐桌上放着正则烧好的几个小菜,番茄炒蛋,洋葱牛柳,荠菜豆腐。正则就在这一天走了。他没有留下一个字一句话给安歌。
五 安歌有差不多两个月没上班,她觉得自己耗尽九牛二虎之力才从这一场浩劫变故中挺身出来。她没在地铁口看到酱油肉了,看管自行车的换了一个很壮硕的嘴里老是叼着一根香烟的平顶头。又是一个落雨天,她忍不住询问平顶头。平顶头衔着香烟说,“侬勿晓得这桩事体吗?酱油肉伊拉老婆乱穿马路,酱油肉为了救伊,扑过去将伊推开,自己给汽车轧死了……”“后头伊拉老婆早产嘞,但小宁养下来是死胎,伊拉老婆又发疯发得厉害,后头疯人院……”平顶头拿开香烟,话很多,叨叨个没完。安歌早已泪眼模糊。 安歌在一片泪眼模糊中缓缓前行。人山,人海。寂寞,无奈。雨像苍天的眼泪,清洗着也祭奠着一场又一场浮生若梦。安歌眼睛一眨,仿佛在人山人海中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张熟悉的面孔,他还是那早起未洗漱的样子,但清新得像一株风中雏菊。 “正则……”安歌轻唤,她的眼泪顺着面庞落下来。夜色安详,夜雨依旧,一切只是海市蜃楼的幻影。“世上可怜人多着呢。”这是正则的话。安歌裹一裹衣襟,含泪前行。 啼妃 2017.3.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