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巧珠去应聘,轻而易举当上了小叮当教育机构仙灵校区的校长。
“我之前在精灵教育幼儿部当了三年的片区校长,专门负责学前幼升小教育这一块,我儿子今年五岁半,恰好处在幼小衔接的年龄阶段,所以我对这一块……”她眼神专注地看着面郑东,根本不经过大脑思考,一径顺嘴哧溜享受着滔滔不绝的快感。郑东冰冷的眼里渐渐有了光亮和温情。不能怪他。巧珠穿着一套黑色的职业套裙,职业套裙紧紧地裹在她二百多斤的身上,又和她年龄不太相称地留着披肩发,看上去就像一团巨大而摇摆的圆球,即便端坐在那里,却给人随时会轰然倒塌或就地滚走的感觉。
郑东询问巧珠的学历,她说她是汉语言文学专业的老牌本科生,自信溢于言表。郑东眨了眨眼,他的眼神现在不只是暖了和亮了,也矮了一截。他笑着点点头。巧珠看出来他其实一边笑着,一边不由自主地哈了哈腰。她简直愉悦非常。他欠身微笑着要求看一看她的学历证明。她一刹的犹豫都没有,一丝的怯意都没有,就解释上了,“我的毕业证都给我老爸老妈珍藏着,但那一年我们家老房子着火……你不知道,我老爸老妈那时齐声嚎啕大哭哇,简直比丢了命根子还着急……所以我是没有办法提供最高学历证明的,我到哪里都没提供过,我提供不出啊,我能提供的只有我的工作能力和工作热情。” 巧珠根本刹不住车。她总是刹不住车。
二
仙灵校区刚新装修好,即将开业。
巧珠带着一帮刚大学毕业的孩子布置校区,去各大幼儿园门口派发传单,的确操持得很辛苦。
郑东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在挂圣诞墙贴,就看住了,随口一问,怎么把中学生都招来了?韩丽丽谨小慎微地回答说,那是周校长的女儿呀,来给咱们校区帮忙的。郑东呆想了两秒,眉头微皱。巧珠正在咨询室里和一位很有意向给孩子报名的家长洽谈,看来聊得挺欢,时不时听到巧珠笑得“嘎嘎”的。郑东又一皱眉,一个片区校长怎么笑起来如此豪放的?
终于送走了家长。看巧珠欢天喜地的样子,郑东想这单应该是拿下了,就微笑着问,签了么?巧珠把手里的空白协议像伟人似地一挥,“李xīn瑜的妈妈说她要回去再跟爸爸商量一下,放心吧,郑总,这单十拿九稳的……”郑东把协议拿过来一看,学生姓名一栏写着“李梓瑜”。郑东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那个乖巧的女孩还在安静地做这做那,郑东看着有些心疼。“周校长你过来一下。”郑东把巧珠叫进了一间咨询室。
“周校长,我记得面试的时候,你给我说你儿子今年五岁半?”郑东问。
巧珠只愣了那么一秒钟,就笑着说,“是啊,我儿子是老二。”
郑东有些狐疑地看着巧珠。巧珠坦然地微笑地回看着他。
“周校长,很感谢你让女儿来校区帮忙,但孩子还小,应该以学业为重……哎,今天星期三,她怎么没上学?”
“哦她昨天崴了脚,所以今天没去学校。”巧珠继续笑着说。
“崴了脚你还让孩子爬上爬下贴强贴,快去让她下来……”郑东急了。
巧珠撑着桌子笑着站起来,“没事,我家的孩子没那么娇贵。郑总,我先去忙活了。”
“再等等。那个,周校长,木头的木加一个辛苦的辛,那不读xīn,读zǐ,桑梓的梓……”
巧珠把肥壮的双手一拍,“嘎嘎”一笑,“啊哦哦,是读zǐ,是读zǐ,差点忘了……”蹒跚着走出去。
郑东很想再问一下巧珠桑梓是什么意思,到底没问。
三
郑东让韩丽丽去做一项神秘的调研工作。韩丽丽源源不断密报过来。
“周校长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她女儿早就辍学了。”
“周校长是单身,她自己说她女儿一生下来她丈夫就把她们母女抛弃了……”
“周校长说她现在的男朋友千万身价,给她在顾村买了房子,给她女儿请了私人家教,每天派司机开车送她来上班……不过我们都没看到过。”
“周校长教导我们说这派发传单的活儿一点不累的,她那时候在六安种红薯才累……我们吓了一跳,她说是在上海呆着太闷,去乡下体验耕读生活的乐趣。”
“周校长又把一个学生名字念错了,许鑫浩她读成许金浩……”
郑东连拍额头。他觉得也算遇见了一桩巨大的传奇。
四
巧珠的校长生涯只维持了两个月。
郑东将一纸公文隔着长方形的办公桌推过来,巧珠低头看见“辞退信”三个大字,很坦然地撑着桌子站起来。她还是穿那套紧巴巴的黑色套裙。不过好像比她来面试的时候稍微松动一点了。巧珠到处喜滋滋宣称说她来小叮当瘦了六斤,这或许是真的。
郑东心头恻隐,忍不住多了话,“为什么一直要说谎?”
巧珠有些害羞地笑了笑,面团似的脸上起了红晕,眼角的皱纹也很喜感地显现了,“一点乐趣吧。过过嘴瘾。”巧珠解释说。过过嘴瘾。郑东忽然觉得由一个黑乎乎的二百多斤的女胖子说出来的这句话,立刻具备了多种意味,既暧昧又辛酸,最后归总于苍凉。
五
巧珠的菜摊摆在新余路菜市场。她卖芹菜青菜花菜。也卖土豆和洋葱。她现在穿一件巨大号的鲜红外套,背上写着“xx快递”。生意不忙的时候,巧珠会剥一根徐福记棒棒糖塞在嘴里。一边嗦棒棒糖一边招徕生意。徐福记棒棒糖有多种口味,有甜橙味的,有草莓味的,有葡萄味的,还有芒果味的。巧珠嗦得津津有味,过足了嘴瘾。阿凤总是缩在巧珠身后,有时候踟踟蹰蹰剥一支棒棒糖想塞进嘴巴,却总是被巧珠巨掌一把打掉,“小姑娘家的嗦什么棒棒糖,下次妈妈给你买大白兔!”“你什么时候给我买过大白兔嘛?”阿凤已经将母亲一巴掌打到菜叶上的棒棒糖捡起来,迅速地又塞进嘴里,猛嗦几口,然后发出幽怨。
巧珠有些发愣地看着阿凤。阿凤就像眼前这些水灵灵的青菜芹菜和花菜,虽然便宜,到底是鲜嫩的啊,她也要和她一样一世靠过过嘴瘾来取乐么?巧珠叹口气,懒得想。巧珠举起一个装满了水的脉动塑料瓶,用力挤压瓶身,瓶口就“滋”地冒出一柱水来。巧珠对着菜们一顿猛浇。到底是让阿凤回六安去读书,还是让阿凤在上海跟着自己卖菜呢?或者让阿凤早点嫁人?反正嫁她自己是没什么指望了。可阿凤偏又不像她天生会演戏入戏。这孩子看一眼就知道是苦逼的根源。这些问题想想真是烦人头疼。
巧珠便觉得又要过过嘴瘾安慰自己了。
巧珠给菜们浇了水,又换了一个脉动瓶子。这是一瓶真正的脉动饮料。巧珠拔开瓶盖,然后有些如饥似渴地张大嘴,然后用力挤压瓶身,瓶口就“滋”地冒出一柱水射进巧珠的嘴里。过过嘴瘾。巧珠闭眼闭嘴享受这美妙滋味。
“妈,给我也射两口……”阿凤扯着她妈的胳膊。
“射你妈呀!”巧珠一边把脉动饮料往阿凤脸上滋去,一边烦躁地骂道。
啼妃 2017.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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