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暮时分，婆婆燃起一柱香，盛一钵清水，装几只翠绿的苹果，供于佛龛前。佛音梵唱间，焚香的气息蔓延开来，庄严、宁静。
婆婆说：“七月十五了，又是一个祭奠的日子。”我一惊，日子真快，白云苍狗，又一春秋。窗外暮色层层浓重，街边路口有好多点点的火光，万卷书台，松涛阵阵，浮生六劫，离合悲欢，一时竟有太多的慨叹。
婆婆80几岁了，身体相当硬朗，腰板笔直，很有点洁癖，喜欢穿中式小褂，全白的头发整齐的在后面挽个髻。
早年婆婆是大户人家小姐，知书达理，后来家道破落，再后来解放了，嫁给一贫如洗的公公。公公生性谦和懒散，不擅理家事。婆婆脱下小姐的华服换上粗布衣，里里外外一手操持，一共生了三儿一女，全部考上大学走出山村。婆婆老了，却说什么都不愿意离开老家。无奈大哥不得不将工作调换回乡里，举家又回到老家，陪伴婆婆。
婆婆并不领情，也从不依赖。公公去世了，婆婆还是一个人居住，家里外头一尘不染，夏天房前屋后青菜碧绿。每个休息日孩子们都会不约而同的回家度假。婆婆不嗔不喜，却早早预备好了各家孩子喜欢的食品玩具。
前几年婆婆开始信佛，闲来看一些佛法，却相当理智，和我们说只为与人为善，颐养天年。
二
万寂的夜，推窗，秋虫抚琴浅吟，远处，风送蝉鸣，微凉。
喜欢在这样的时刻和婆婆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问婆婆何为信徒，何为信仰，婆婆微微思索，然后给我讲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故事。
活佛不应有尘俗，不许近女色，一心向佛，坐于布达拉宫，受子民虔诚供奉。然而，仓央嘉措被指定转世灵童时，已是风华少年，心目间早生儿女情长。
心绪一旦发芽，便无可抑制。布达拉宫的华丽映照里，一少年苦苦求解，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只是世常男子啊，心气涌动，偏要当起佛的六根清净。据传，他真尝试双全法，偕女子伴宿，却不与其染。戒体超然，只为讨些尘世的情暖身而已。
他的所为，在世人眼里，有悖于活佛之身，终被康熙废黜。在解送北京途中，逝于青海湖畔，二十四岁的大好年华。
然而，他的《情诗》代代流传。六世达赖喇嘛永受世人尊敬。
婆婆起身又添上一炷香，仿佛梵唱仍于耳际。如温柔的手掌，拍打疲乏的心，天地祥和，云淡风轻。
我似懂非懂，思绪慢慢肆意的蔓延开来。
三
高中的时候，下自习我经常光顾离学校不远一个路边的鸡蛋饼摊儿。卖鸡蛋饼的大叔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每天放学准时到她爸爸的小摊。有时候在小凳子上写作业，有时候在树下玩，有时候干脆枕着小书包在手推车旁的硬纸板上睡觉。很乖巧，很可爱。
有一天我去买鸡蛋饼的时候发现那个小摊被很多人围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子大发雷霆，指着不小心将面糊糊溅到她身上的大叔在谩骂。大叔很窘迫，一个劲的道歉，那女子依然不依不饶。我在人群里看见了小女孩，她的眼里满是惊恐无助，紧紧的抓住爸爸的衣角。
人散后，大叔一个人默默的坐在凳子上，许是觉得自己在女儿面前丢脸了，脸上说不出的空茫。小女孩爬到了爸爸的腿上，用小手拍着爸爸的后背，小女孩的眼睛一滴一滴的流出大颗的泪珠，她却咬着嘴，努力忍着，不让爸爸发现，手不断的擦着自己的眼睛。
那一瞬间，我被心酸淹没，小女孩瘪着的嘴和恐惧的泪眼像一记重拳砸在我心头。我想起我忙碌的父亲，我们总是很少交流。我甚至有时候很不满意他对我的严格，所以刻意远离。他也辛苦，他也有失落的时候，我又何曾像这小女孩一样给过父亲些许鼓励和理解。从那以后，我开始有事没事和父亲说笑。我知道，我会越来越长大，父母会越来越衰老。
前几天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聚会，有位男生喝多了，他在一家公司做小业务员，每日诚惶诚恐，兢兢业业生活却依旧窘迫。那晚我和另一个同学开车送他回家，随手打开音响是张国荣的《取暖》。他听着然后红脖子红脸的跟着唱了起来：你不要隐藏孤单的心，尽管世界比我们想象中残忍。我不会遮盖寂寞的眼，只因为想看看你的天真，我们拥抱着就能取暖，我们依偎着就能生存，，，我开车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声音颤抖着沙哑而又压抑。他说开下窗，我打开窗子，风呼啸而入，让我始料不及的是他竟然随着风声嚎啕大哭。
到他家的时候，他渐渐的停止了哭泣。走出车子，在小区的水龙头下洗了脸，然后擦开。咳了两声然后深吸一口气，对我和另一个同学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然后又洗脸又擦干，问我们看不出来了吧，然后才提着包上了楼梯。我静静的听着他的脚步声。我用心体会着他的疲惫他的隐忍，然后知道在他老婆孩子面前他依旧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当我絮絮的和婆婆讲这些的时候，婆婆又一次起身添了一炷香。
然后婆婆和我说了这样一大段话。大意是：所谓信徒，所谓信仰不过如此，一个人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然后为了自己生命中的那些亲人而忍耐，忍耐那些人生中所有劈头盖脸的风霜雪雨，忍耐所有世事艰难。而后依旧坚持，依旧感恩，依旧奋斗。如此，心中有佛，心中无佛，都有信仰。活着就是受苦，就是信徒。我这一辈子努力这么做了，我觉得我是一个真正的信徒。很多普通人也这么努力的做了，他们在我眼里也是真正的信徒！
后记
2016年12月31日，婆婆没有任何病痛的在床上悄然睡去，没有和大家一起迎来新的一年。生老病死也是人生规律，能够像婆婆这样自尊自重自强自爱，欣然生，安然去，应该是人漫长而短暂一生的最大造化。祝福婆婆天堂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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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17-1-3 0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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