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想局在路灯上贴出通告,要求大家出门一律将思想放在家里,不得外带。镇里往各家发放金头箍,跟孙猴子用的并无二样,说是仿制品,但得了佛祖真传,很有效。
头箍的作用是:一旦出门忘记将思想掏空,与认识的人搭讪,或动用脑子,它便收紧,迫使你忘记看到的、听到的。实在不行,让你满地打滚。
好处很明显,即使人们相互串门,有了什么坏想法,只要一出门,立刻忘记,公共秩序便显得井然。连在家想好了买油条、稀饭,便只按列单子去做,断然没有别的设想,比如:多买个包子。
当然,出门若不戴头箍,设想局就把你逮捕。
莫言镇就是这个样子。设想局是重要部门,负责安全、稳定和秩序,将一切设想消灭。碰上他们,最好绕道。但几乎没人与设想局打过交道,他们在冥冥中操纵,像如来佛,有着五指山。据我所知,隔壁老王去了一趟设想局,记忆被清空,智商停留在五岁。也就是说,只会吃饭穿衣,连做爱都不会。五楼的老张听说也进去过,你一提设想局,就会惊恐:老虎,老虎。
传言多了,大家就都知道设想局里有老虎,是幕后老大。如在思想上犯了错误,就等着老虎把你吞下去,或者让老虎爪子,拉开你的皮,剔你骨头上的肉丝,折磨你。或许,这不是传言。吴语就跟我说过。那时候,还没有金头箍,只有设想局的人盯梢,不敢在公共场合放言。跟到我家,才和我聊起设想局。他说:设想局像间巨大的工厂,里面没几个人,都带着金边眼镜,言语温和,看上去很斯文。但正中有个巨大的帷幕,里面常发出咆哮声。他恐惧地看着我:是老虎的咆哮,我发誓。我不接话,只是告诉他:你走吧。我不想知道无关的事,并且怀疑他就是设想局的特务。虽然,以前可能不是,但后来是了也未可知。否则,他怎么知道设想局的事,他们不会清空他的记忆么?
十年前,还没有设想局,我常和吴语一起喝酒,谈天说地,聊镇乡大事,家长里短。等设想局筹备,他去应聘,结果碰了钉子。后来,不知怎的就被设想局抓了。等放出来,再来找我,我怀疑他是设想局的探子,只能保持距离。
戴了金箍,大家就不来往了,因为一戴上它,就清空了记忆,没什么好聊的。大家机械般吃饭,睡觉,上班。到单位或家里,取了头箍将事情回顾一下,接着做下步设想;出门前,将没完成的设想取出,输入电脑,戴上金箍一身轻松地走出去。
这天回家,正要关门,一只羊跟了进来。我很奇怪,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它那么楚楚可怜,骑在门槛上瑟瑟发抖,我只得放它进来。可随即就后悔了,刹那间它的眼神变得果敢、坚毅,并且盯着我。这头羊很奇怪,毛白而肥厚,蹄子却是棕色,脖子又粗又长,支楞着耳朵却没有角。
不知道怎么开始。我指的是谈话。有必要和闯入者谈谈:你为什么到我家里来了?
羊看着我,咧了嘴,我觉得它会叫出来。如果叫得动听,也可爱,我会开心。自从有了设想局,就没好好聊天了。他们不让聊,网聊也不可以,果真要聊,他们提供软件服务。当然,唯一的好处是可选择美女,美得连韩国棒子也羡慕的合成美女。要是付费,还有特色服务。比如,喜欢张曼玉。对面就是张曼玉,连声音都是张曼玉的。可是,一聊起来就不那么爽。估计设想局的软件工程师,对这类小业务,不上心,翻来覆去话题单一。你要是调戏她,她也只会说:雅蠛蝶。
所以,能和这只羊聊聊不是坏事。
没想到,羊居然开口了:我没地方去,别人不让进门。
为什么?其实不问我也知道,谁知道它是不是设想局的特务。
它说:设想局。
我点头表示秒懂,看上去很有默契。
你是羊么?它好像不爱说话,为了不冷场,我提问。
它轻蔑地看我一眼:草泥马。
不懂事的熊孩子,骂人呢!我几乎暴怒,但一想,是不是听错了?于是又重复一遍:是羊么?
是草泥马。它没有调戏我的意思,很轻的声音。
哦,知道了。我想起澳洲的一种动物,同时为寡陋羞愧。“你本来就没有角?”我问。
不是,被割掉了。它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
脖子呢,怎么这么粗?
草泥马更羞涩,低下头,像白色的长颈鹿。声音仿佛从地下传来:以前很爱说话,后来设想局的人把我抓了,于是变得不爱说话,话都憋在脖子里了。
在设想局里,它一定受到了难以启齿的折磨。我不便追问,用安慰的语气说:你叫什么名字。
它忽然抬头:啊?我是吴语啊,难道你不认识了?
我异常惊讶:怎么变成这样?
草泥马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它开口道:第一次被设想局抓进去之后,他们把我绑在巨大的电椅上,套上钢头套,就像那个。它抬起蹄子,指了指金头箍。我点头表示明白。它继续说:但比那个复杂。它控制了我的耳神经、视神经、味神经、触神经,反正该控制的都控制了。然后,开动机器,呃……就像搅拌机。它看着我,直到我点头认可,才继续说:最后,他们像取出一团浆糊般恶心的东西。他们叫它记忆。它补充到:我的脑子还原成空白,奇怪的是,还剩下基本行为能力。不得不说,设想局的技术很先进。
回家后,过了段时间,我发觉记忆逐渐恢复,像长出的新肉般鲜嫩,也更清晰。然后,就到处和别人说起这件事,但是没人信。好像,我也到你这来过吧,鱼儿兄。我记起这件事,脸上发烧,点点头,紧接着猛然摇头。我戒备心很强,设想局可是些无孔不入的家伙。草泥马盯着我的眼睛:你不相信我,怕我是设想局特工,来检查思想的。我无言以对。它叹了口气,摇摇脖子:你和他们一样。
草泥马的眼中闪过一丝悲凉。于是,我怜悯地问:那角呢?草泥马接着说:后来,设想局发现我到处乱说,又被抓起来,再一次洗脑。
是那个空旷的大房子?我问。
是的,像一个厂房,说起话来,空旷而单薄。
他们,人很多么?设想局的。
不多,我正要和你说这事。我去过两次,没几个人。
我不知道它为何“正要”和我说这个,追问道:先说羊角的事吧。
这次洗脑大约更彻底,持续了很长时间,等睁开眼睛时,我发现换了人。他们清洗的不干净。草泥马顿了顿:正要被赶出大门。忽然被一个巨大的声音喝住:不能走。
我说:是那只老虎么?
草泥马摇头:不知道。帘子后的东西,谁也不知道。但声音确实有点儿像老虎。他指示设想局的人将我变成了这个样子。草泥马几乎哭出来。
再后来,我几乎猜出来:是不是,又把角锯掉了?
草泥马说:我很愤怒,想一头撞到帘子里,是不是老虎,都要撞翻他。
我说:幸亏你没撞,否则会被老虎吃了。
它忽然靠近我,低声说:他们差点没抓住我。割角的手也发抖,像一群废物。帘子后面,也不定是老虎。我撞过去的时候,那老虎的声音忽然尖细起来,像个女人。
我拉开距离,警觉地问:告诉我这些干嘛?
大滴的泪从草泥马的眼睛里流出来。这是不允许的,是被设想局禁止的。我有些慌张,紧盯着门,生怕有人闯进来。
草泥马盯着我:我们一起杀了那只老虎。
干嘛选我?是你想变回原样!
你忘记了?草泥马惊讶地说:你的家人,多长时间没见到了?
家人?我纳闷:也许有吧。我拼命回想,可我被洗了脑。
我确信你有,都有。我们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草泥马尖叫,我赶紧捂住它的嘴巴:好吧,我信。
于是,我们计划好,特意把头箍丢在家里,走出屋外。
人们看着我牵着它,都很奇怪。问:它是个什么东西?
我大声说:草泥马。人们对这回答很愤怒。
草泥马忽然踢了我一脚:设想局的人,快跑。
于是,一边跑,一边回答他们:草泥马。好多人跟在身后,捂着头,追打我们。
最终,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我们就一起冲进设想局。那些坐机关的果真不堪一击。等冲到帷幕前,我们忽然停住。老虎发出的高分贝声响将我们吓得发抖。正后退时,草泥马一头撞进去。帘子纷纷坠落。
令人震惊的影像出现了。一个小人,是的,比白雪公主的小矮人还要矮小,坐在巨大的扩音器旁,傻傻地看着我们。
然后,“吱溜”一声钻入人们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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