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独爱飘雪 于 2016-7-9 22:01 编辑
那时的天空很蓝,大朵大朵的白云鱼儿似的游动着,花儿似的绽放着。那时我的任务是照看弟弟妹妹,每天扛着小弟弟,扯着小妹妹,后面跟着大弟弟。不光我,美荣,运琴也和我一样的工作,独独大换不是,她看的是她外甥女小丽。
大换家和我家同宗,未出五服,大我一岁。大换长得随她父亲,眼睛挺大,皮肤有些黑,脸有点长,嘴唇有点厚,看着有点憨。
我们都说大换这名字不好听,她也很懊恼。为什么叫大换?因为大换上面有了俩哥,俩哥上面还有仨姐,他爸还想再要个老疙瘩儿,所以给她取名大换。大换的母亲后来没再怀孕,这样以来大换就成了这家的老疙瘩女儿,尽管那时生活条件艰苦,但大换那会是家里的小花妮,姐姐们给她的小辫子梳的漂漂亮亮。
大换七岁时她的生活发生了改变,那一年大换的大姐患病去世了。不久,她姐夫又娶,三岁的小外甥女被后娘折磨,大换一家去她姐夫家大闹一场后,把小丽抱了回来。
小丽的模样和她名字一样美丽,黄黄的稀疏的头发,皮肤很白,大眼睛,瘦瘦弱弱的让人怜爱。最惹人的是她的小嘴,薄嘴唇翘翘的特甜,见了村里岁数大的姥姥姥爷的叫着,见了年轻人舅舅大姨地喊着。没妈的孩子可怜,村里人对小丽格外喜欢,没事抱抱她,逗逗她,有糖块的再往她嘴里塞块糖。与小丽比起来,长得憨憨的皮肤黑黑的大换就没那么讨人喜欢了。
那时家家都穷,大换家更甚,她二姐三姐生产队劳动,她俩哥读书,她大哥考上高中住校后,她家的生活更艰难了。问题是家里又添了一口人,她家又极爱面子,生怕外人说了闲话,吃的穿的都紧着小丽去了。大换的厚嘴唇开始时不时地噘起来,但她还是很听话的领着小丽玩。
村东头的那条土路被我们碾来碾去,起了厚厚的一层土,灰白色,细面一样细。我们经常兑水和面,做馍馍,做锅盔,揪面条,那时我们的肚子就像个无底洞,看见什么都能想到吃的。当然,我们玩的最多的是过家家,我们的家家过得全活,和现实里一模一样,有人当爹有人当妈,有新郎新娘拜堂成亲,最后还生了娃娃。最热闹的当数娶新娘了,我们都愿意做新娘子,因为做新娘子可以打扮得很漂亮,柿树花的项链和手镯,辫子上还可以飘起红凌子。
红绫子是运琴的,她城里的堂姐送她的。红绫子比头绳宽很多,摸起来很光滑,色彩鲜亮,系在头发上后留长一点,跑起来红绫子两端飘起后仙女一样。男孩子特喜欢小丽扮成新娘子,因为她扮出的新娘子娇羞又漂亮,她很乖嘴又甜,大换与她一比也就没有扎红绫子的机会了。
运琴的小爹在城里做大官,他出面联系,生产队可以去城里拉大粪,也拉回城里的垃圾当肥料。我们可不喜欢闻臭烘烘的大粪,我们喜欢城里拉回来的垃圾,因为垃圾堆里有宝贝。那些垃圾基本都是烧罢的煤渣,黑漆漆地裹着油灰,我们在里面可以刨出小玻璃瓶子,小巧精致的玻璃瓶子我们很喜欢。也会翻出头绳子,洗干净扎小辫子,头绳子就是毛线,那会人们时兴自己编织毛衣,可这在农村还很稀罕。大换则更喜欢翻里面花花绿绿的布片子布条子,那会城里人也多是自己裁剪衣服,乡下人添件新衣还很奢侈。我能理解大换为什么喜欢布条子,因为她几乎没穿过什么新衣服。她有时也会挑出几根色彩鲜艳的布条子扎在头上,远远看去像一朵奇怪的花。
我们玩累后,横七竖八地躺倒在树荫下望着远方的天空发呆,对着白云出神。一片片白云时而悠闲地慢步,时而调皮地奔跑,一会肥了,一会瘦了,变换着不同的图案让我们猜。我们望着望着倦意来袭,一会就睡着了。一次醒来后,生产队拉回的两车垃圾早被大点的孩子翻了个底朝天,宝贝都被他们捡去了,我们懊悔不已。这时,只见大换从池塘旁跑来,手里举着一根红绫子,脸笑成了一朵花。
我们帮大换梳头,帮她扎红绫子,她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厚嘴角翘起,眼睛里满是喜悦,她心里多么渴望能扮一回新娘子啊!
“快点给我摘下来!恁大个妮子了,不想着好好学着干点活先想着学摇摆。”
大换的父亲扛着锄头经过,黑着脸吵了她,只见大换黑黑的脸颊上立刻滚满了泪珠。
大换的这根红绫子归了小丽,可爱的小丽戴上红绫子后笑的更美了,小嘴更甜了。而大换的嘴唇更厚了,像池塘里的噘嘴鱼。村里有人说她嘴一噘可以挂个香油瓶子,有人说的更夸张,说她嘴噘起后可以栓头驴。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一起玩,也只有和小伙伴一起玩时,大换的嘴才会咧开,笑起来有点大。
这年夏天,美荣她们几个都报名上学了,她们一走,大点的女孩子只有我和大换作伴了。那会村子分为四个组,我们组牲口吃草是几家分摊的,我俩都得下地给牲口割草去,我和大换挎着大竹筐,常常淹没在田野里。
“你都九岁了,为什么还不去上学?”
“我爸说女孩子上学没用。”
“那男孩子上学就一定有用了?”
“我爸说男孩子将来要扛门头的,女孩子就是地里的婆婆丁花,不知道将来要飘向哪里。”
“我去年说报名,我妈说弟弟妹妹还小,我今年说去报名,我妈又说家里的猪草牲口草没人割。我感觉我妈也不想让我上学,她说女孩子上学没什么用,像我大姨和我小舅都是高中毕业,一样都在家劳动。她说城里没认识的人读了书也安排不了工作,上也是瞎上的!”
春天田野里的油菜苔是我们的最爱,钻进去一人掐上一大把,我们坐在沟里吃饱了算。秋天田野里的高粱蜀黍杆,我们当甘蔗啃个够,玩够了吃够了再去割草,管它庄稼野草用镰刀打成一堆堆,装一大篮子回家了。我也不知道这些行为是从哪里继承来的,反正是愤愤的,恨恨的。天依旧蓝,云依旧白,依旧变换着各种图案让我们猜,我们多希望它们能变成小房子落下来,让我们坐进去,然后带着我们飞向远方。
“你快看!这有一只大蚂蚱,背上还驮着个小蚂蚱。”
秋天,我们又到田野里逮蚂蚱小秃(蟋蟀),准备烧着吃。
“是她的孩子吗?”
“不像,小蚂蚱我见过,应该是又小又绿的才对,它背上的这只蚂蚱却是黄色的。”
“那是她什么?”
“可能是她男的。”
“蚂蚱也和人一样吗?”
“管它呢,抓住再说。”
我们逮着了大蚂蚱,用草绳串上后,开始折磨那只小个蚂蚱。大换揪掉了它一条腿,又揪掉一条腿,揪掉三条腿,直到第四条腿也被揪掉,再把它放到田野里看它怎么跑。那只蚂蚱瘫在地上干晃悠,动弹不了,这会的我们才心满意足的离开,原来每个人的心里都有暴力的倾向。
这年秋天九岁的我背上了书包,从此趴在泥巴台子课桌上开始了新的生活。大换依旧没能上学,她家里人说她个子长得太高了,上学已经晚了,常见她一个人挎着篮子孤零零走进田野里。
第二年,小丽上学后,大换的厚嘴唇噘的再也回不去了。从此她拧着眉,愣着眼,见到谁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她这个样子,连我们一起玩大的小伙伴也难以再和她说句话了。
我读高中去了城里,毕业前大换已经出嫁。听家人说大换出嫁时闹了笑话,上车时她都走到门口了却又折回屋抱出了一个小包袱,她大嫂子一把给她夺了过来,说她偷了家里的东西。包袱抖搂开了,里面全是缎子绸子的布片子,布条子,花花绿绿一大堆。
“谁家兴拿这破烂玩意,拿老婆子家人家不笑话你是傻子也说你是半转子!”
据说她大嫂子进门后对她很苛刻,而她大哥经常是看着她嫂子的脸,时不时地训斥她这不对那不对。
后来,这件事被她嫂子当成笑话四处传。不想,几年后大换的人生又闹出了更大的笑话。
打工盛行后,大换在家种地,他男人也出外打工了。他男人打工一年到头几乎没进过家,也没往家拿过什么钱,这一年春节,男人回来了。回来后对她和颜悦色,大换很高兴,随后,男人拿出一张纸,说大换只要摁个手印,他们家就能得到一笔什么补偿,大换一听,高兴地就按了手印。接着男人抱出一个大包袱单子放在架子车上,里面是一双被子,还有大换的衣服,他又抱出两麻袋麦子也放在了架子车上,然后告诉大换,把这些拉邻村的二姐家,他们好一起外出打工。
大换把东西送到二姐家后,再返回家时,自家屋门紧闭,她男人已不知去向。原来大换摁手印的这张纸是《离婚协议书》,那男人欺她不识字,可怜大换被人休时还高兴的什么似的。据他们村人说,大换被休是因为她不能生育。
大换回到娘家,这时她爸已经患病瘫在床上,她大哥大嫂看到大换这模样回来,气不打一处来。
“姓李的人都被你丢完了,人老几辈子恁些姑娘没出一个这样的,到你这里被人休了还不知道!回来咋,该死哪死哪去!”
“这个家可不能留你,养爹娘还能养活你!”大嫂跟话。
大换站在院子里,被周围的言语淹没。当她大哥大嫂话说后,她突然猛摇晃起了头,然后‘啊啊’地叫了起来,接着疯了一样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头发,俩手不停地抓着自己,脸都被抓破了。随后她踢掉鞋子,又唱又跳的在村里跑了起来,大换真的疯了。
大换失踪了,是在一个冬天失踪的,一家人都以为她死在外面了,不想两年后,有了她的消息。
这天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寻到了村里来,来到了大换家。原来大换那年冬天扒上了火车,怎么就去了一个叫大连的地方。那里很冷,大换衣服单薄,她靠捡拾垃圾里的食物挨过了几天,很快就病倒了。夜晚,大换躺在一家厂房的锅炉旁取暖,已经没力气走动了。
这男人就是这家厂子的锅炉工,安徽人,老光棍汉一条,他发现大换后送她去了医院,并且收留了神志不清的大换。后来俩人住在了一起,后来他又帮大换治好了精神病,再后来大换怀孕了。
这男人找上门是找大换的家人商量大换生孩子的事情,因为大换户口在家乡,医院不接收,男人说自己无有姐妹,只得回这里寻求帮助。他们在市里租住了一间房子,希望大换的家人能去看看大换,并且希望大换的姐姐能伺候大换坐月子。
“我们只当她死外面了!这家没有这个人!我们丢不起这个人!”
大换的大哥望着这个比自己还年长了许多的男人怒不可遏。
男人一句话没说走了。大换的大哥气得七窍生烟,他没把这事告诉瘫在床上母亲,而是告诉了俩姐姐。大换的姐都哭了,她们缝好了小被子小棉裤小袄,拿着男人留下的地址去了市里,只是大换已经走了。
大换去了哪里,她生产会不会顺利?十几年过去了,没有大换的一丝讯息,村里人也似乎已经忘记了大换这个人。
去年春的一天,我回乡下准备整理菜园种菜,拿着铁锹走到大门口,看见母亲一直对着大路望。大换回来了,还领着个小女孩,不知道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是确实没认出她来,我们竟然一直看着没吭声。倒是大换先跑了过来,拉起母亲的手。
“俺婶子,这些年还怪好呗?”
母亲似乎还未缓过神来,但她只顾点着头。
“快!叫姥姥!”
她对身后的小女孩道。
“姥姥!”
我呆呆地望着她,说不出一句话,大换走到了我面前,在我们相拥的那一刻,泪如泉涌。
“快!叫大姨!”
“大姨!”
小女孩七八岁,穿成了花,小模样惹人喜欢,声音甜甜的。
大换是回来迁户口走的,大女儿该考大学了,她家在大连买了房,落户在了那个城市。
三天后,大换准备走了,她又跑到爹娘的坟前大哭了一场。据说大换的母亲为了等大换回来,躺在床上腿腐烂掉了半截还依然坚持着等她。可她最终没能等到大换回来的这一天,早几年前就去世了。
村里人站在路口送大换回去,大家心里说不出的五味杂陈,话不多全是祝福的话。春天的田野绿波荡漾,小女孩快乐地奔跑着,像小仙女一样在大地毯上飞了起来,小辫子上的红蝴蝶也飞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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