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徽地文狐 于 2016-6-25 10:34 编辑
飘散的蒲公英
作者:石子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未期。
挂满绿色的树枝随着风像喝醉了的人,在亳无目的的打着晃儿,先前趴在上面,懒得动也不动的知了在这个燥热的夏季即将结束的时候,争先恐后的鸣叫声显得越来越稀疏了。这个时侯,乡下农村的老农们该忙活了,收获的季节在人们的期盼中悄然而至。
高考结束在家等录取通知的我,在屋里睡得正酣,屋外父亲扯着喉咙喊着我起床下地割玉米,我揉着瞇瞇瞪瞪的双眼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只有一两颗闪着弱光的星星孤零的挂在一边,好象走丢的孩子似的在迷茫中显得是那么无助!我翻了一下身,用被子蒙住头,在被窝里喊着,”爸,你先走吧,我马上就起来了!”
父亲用脚把门踹得咚咚响,”你别妈的磨磨蹭蹭的!我把镰给你磨好放门口了,你快点!别人家都割了好几趟了!”
我极不情愿的蹬开被子,使劲一甩,跳下床,穿好衣裤,也顾不上洗脸,开开门,来到院子西边种的蔬菜边,随手摘了个茄子恶狠狠地啃了几口。
刚刚走到村口的时侯,我碰见了从地里回来的邻居小婵。她弯着腰正吃力地拉着满满一车玉米棒子,平车前辕上的拉带深深地勒在她瘦弱的肩膀上,湿漉漉的头发蓬散着遮住了她的脸,她家的那只小花狗在平车的左右来回的蹦跳着,时不时地汪汪几声,或许是在为拉不动满满一车玉米棒的小婵加油的吧!
我上前推着平车,看着累得有些虚脱的她,问着,”婵儿,起这么早?一个人拉了一趟?”
”嗯。”她回着头看了我一眼,腾出一只手,撩了撩额前的湿发,停住了脚步,”山舅呀,你别给我推车了,我快到家了,你赶快往地去吧,你家我二姥爷己经割倒了一畦玉米了,去迟了,又该挨他骂了!”
我松开推着平车后挡的手,拿着镰刀,怯生生地又问了一句,”婵儿,你家小渊咋没和你一起去地了!你一个女孩家拉平车,多累人!”
小婵抬起胳膊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叹着气,”唉,俺家这小祖宗,被俺娘给惯得没法说,还在屋里躺着做美梦了!山舅,小渊和你同学,你们关系也好,没事你多说说他,咱这当姐的说话他烦着了!你看你多勤快,帮家里人干这弄那的!唉,小渊懒得屁股疼!”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着说了几句就赶忙往地跑去了。
小婵家原本是郊区的,只因十几年前的一场家庭变故,迫使她娘带着她回到了她姥姥家一一一我们村落户。
小婵的母亲是我本家的一个姐姐,按照老规矩来说,我们两家从我这论算是在五福头上,家里有什么红白喜事的,都还要付礼走动了!
小婵的母亲姓司,在娘家排行老小,我叫她青儿姐,她从我们司家铺出嫁到郊区骆驼湾村时才十九岁。听我母亲说过她和小婵的父亲定亲时的一些旧事。小婵的父亲叫吴新,在家是独子,长得高大白净,能说会道,村里人讲话吴新这小伙子长得那是排场的很。骆驼湾村是个蔬菜塑料大棚的种植基地,村里人大部分起早贪黑的种菜,卖菜,都发了家致了富,只有好吃懒做的吴新整天的东游西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混日子。他的爹娘把他当个宝贝似的供着养着,不舍得骂一句打一下。城里坛后街的老郑家是吴新的遠方表叔,也是青儿姐的亲姑父,他去司家铺走亲戚时,把吴新介绍给了青儿姐。那时,青儿姐的父母亲和几个姐姐在二人小见面前就托人到骆驼湾打听吴新的家庭状况了,中间人回来把见到的,听说的情况向青儿姐的二老详细一说,二人是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大胆出莽的青儿姐那时好似犯了花痴病一样,背着家人偷偷去了骆驼湾好几次,她相中了吴新的长相,和家人哭闹使气,不管他懒与不懒,家里穷与不穷,!非吴新不嫁!青儿姐的父母因这事被气的大病一场,差点与青儿姐断绝父女关系!儿大不由爹!女大不中留!二人终究拗不过青儿姐的死倔脾气,无奈之下只好应下了这门亲事。
青儿姐与吴新的婚姻从一开始一厢情愿的见面定亲,到后来婚宴上男女双方宾客的不欢而散,以及后来发生的种种不愉快的事,都似乎在为一场悲剧悄悄流露着一些不易察觉的提示!
我赶到玉米地时,父亲蹲在地头抽着烟没好气地说,”都快割完了!你咋不再睡会来了?快些吧!还有三畦留着你割!我去装车!”
我挽起袖子,抡起锋利的镰刀,把那些一行行站立挺直的玉米杆子当作成书中描写的小日本鬼子,用尽了全力,恶狠狠地砍了下去!在放倒的玉米杆之间来回蹦哒的蟋蟀好象被我这种毫无理由的愤怒吓到了,一个个没有目的的四处逃窜着,我不经意地欣赏着这一场没有结果的大溃逃,在割完一畦换到另一畦时,还不忘调侃似的用镰刀尖去叨住蟋蟀的一根触角。
我拉着满满一车玉米,看着刚刚从远处玉米地里跳出来的太阳,眼睛不知是被汗水渍住了,还是被初升的阳光给迷住了,看着整个清晨中的田野,一片朦胧中飘过来的清新在我的脸上轻轻掠过。
父亲在推着车嚷着,”你想啥了?不会看着好路走,哪有坑你是往哪走!玉米都给颠到地上了!”
我停下车和父亲往车上拾着玉米,问着,”爸,我青儿姐姐夫,那时是犯的啥案?你给说说呗!”
”啥好事!还值得说!那个不成气的东西!你青儿姐他爹一一一你二大爷当时要是死活不应这门亲!往后不是啥事都没了?走,走,快拉你的车吧!吃罢早饭还得去东地割了!小小孩家儿!瞎打听啥了!”
我感到了平车拉带勒进肩膀肉里的那种刺痛!生活就是如此,没有经历就没有体会,没有磨难的刺痛,你也就没了对美好生活向往追求的那一种感觉了!
秋天午后的阳光还是如此的耀眼,虽说没有了夏日的毒辣,但是它的闷热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钻在玉米地里干活,我脸上的汗珠子顺着脖子流到了前胸,干枯的玉米叶子扑拉在光着膀子的我的身上,夹杂着汗水,身上一道道红红的划痕把我蛰的直咧嘴。我撂下镰刀,刚坐下想休息一会,就听到路上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戴上草帽扒拉着玉米叶子一边应着一边跑出地外。婵儿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同班同学司渊推着自行车站在地头。“司川,你还在地里干活了?咱学校的老师捎来信说,让咱去学校填高考志愿书了?你不知道?”
我用毛巾擦着头上的汗水,问道,“小渊,你没去地里帮你家干活?”
“先别说干活的事了!你快和我回去洗洗,咱去学校吧,同学们都去了,难道你不急?我可不想一辈子当个农民,整天的和这些土坷垃打交道,有啥出息?”
我知道我这次高考发挥的不是太理想,上不上大学的,我倒没很去想它,听天由命吧!“小渊,你这次考试的好,说不定会考上个好学校,我看来是没多大希望了!”
“那可不一定,我还想着咱两个一起报个志愿,上同一个大学,一直在一块有个照应不更好?你别磨蹭了,赶快的,我用车带你."
高考录取通知书终于寄到了学校。当老师把它送到我家里的时候,我还在屋里画画玩,说实话当时我真的有一种范进中举的感觉,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就连老师怎么走的以及我和老师说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晚上,小渊来找我说他也考上了大学。我抱着他转了几个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兴奋和激动。他用拳头捶着我的胸膛,兴高采烈地问着,”川儿,这下子好了,咱都考上了安阳师范,终于如愿以偿了,咱还是同学哥们,又可以整天的在一起了,我高兴地没法说,要不咱喝点酒庆祝一下,你看咋样?“
从来都不喝酒的我俩在那个晚上喝了一瓶洋河大曲,整个人都蒙了,晕晕乎乎的从酒馆出来,连走路都打着晃儿。我喝的比他稍微少些,头脑还算清醒,平时低声细气的我,只是在此刻说话时不由自主的就提高了嗓门,磕磕巴巴的和他聊着学校的事,以及憧憬着即将到来的美好大学生活。
都快夜里十二点了,兴奋过度的小渊还不想回家,我只好陪着他坐在小树林边继续的胡喷海聊。
“渊儿,按说你还得喊我个舅了!对不对?”我扒拉着他的头发嬉笑着。
“知道你是舅舅辈了,就别一直在我面前装老了,咱俩还分谁和谁了?”小渊一把把我的手拿开,搂着我的肩膀拍着我的后背,笑着说,“咱俩好的跟一个人似的,是哥们兄弟,别提这舅舅外甥的这一壶!”
我低下头手里捏这个草棒儿,低声的问他,“渊儿,我有个事一直想问你,可就是怕你生气,老是不敢张口。”
“有啥不能问的,说吧,川儿舅,当外甥的还会生舅的气,没事,你问吧。”
“我一直纳闷,你老家是骆驼湾的,你爹姓吴,你咋跟了你妈的姓了?咋回事?”
刚才还开着玩笑,满脸笑容的小渊一听我这话,立马就沉默了下来。
“算了,渊儿,你不想说就算了,怨我瞎问。”
小渊仰着脖子把一瓶手里拿着的汽水咚咚一气喝完,抹了一下嘴,慢慢的给我讲了起来。
小渊的父亲吴新被政府枪毙时,他娘青儿姐怀着他已经七八个月了。
平日里吊儿郎当惯了的吴新在和青儿姐结过婚后,在好强要面子的青儿姐的说教下,倒也老实老实的在家菜棚里干了几年活。在小两口的辛勤劳动下,家里过得比以前强很多了。谁知道好景不长,吴新的老毛病又犯了,整日里因为他喝酒耍钱和青儿姐在家吵得鸡犬不宁,四邻不安。
青儿姐在吴新家没少受吴新的拳打脚踢,但是她也不敢回娘家抱屈,明明知道她和吴新搞对象时,她家里人反对的都差点和她断了关系,到了现在自己喝着自己酿的苦酒的时候,还有什么脸面去娘家诉苦道屈的!她的大女儿蝉儿已经三岁了,二闺女蒙儿,在她出生的第三天就送了人。原本青儿姐不打算把蒙儿送人的,可是在那个重男轻女的时代,她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和办法,吴新家里的老人放下了话,非得要她生个接户口本的孙子不可。青儿姐的娘家三姐嫁到了山东青岛农村,只有一个儿子,想再要一个闺女,可是好几年了就是怀不上,恰好在过年回娘家走亲戚的时候,几个姊妹聚到了一起,说起了此事,一拍即合,就让三姐把蒙儿给抱养走了。两家还立下规矩,无论如何,以后双方都不能后悔,不能把蒙儿的身世说透,以防万一,三姐这把她给养大了,青儿姐这又要认亲,把孩子夹在中间,让她为难,所以只能当做姨亲来走动。
在青儿姐怀上小渊几个月的时候,去医院做了B超检查,大夫说是个男孩,他们全家人都非常高兴。
夏天的一个傍晚,耍钱输光了的吴新喝了些酒,路过村西头的菜棚,看见一个姑娘在浇地。被酒精冲昏了头脑的吴新,此时按捺不住心里的那一团邪恶火焰,他张望四周,天已经黑的看不清人影,他悄悄地摸到那姑娘的身后,手里拿着脱下的汗衫,照着她的头上蒙了下去。
正在浇地的姑娘是骆驼湾村老李家的闺女叫麦叶儿,二十出头。傍晚她来她家的菜棚地,把他爹给替换回去往家吃饭了,谁知道就在这时候,心生歹念的吴新偷偷地瞄上了她。
拿着铁锹正在挖土挡水的麦叶儿觉得眼前猛地一黑,她刚想喊叫,一双大手就死死的把她的脖子给掐住了,她使劲的用手抓挠着,用脚踢着背后的人。吴新腾出一只手把麦叶儿的双手扣住,随后把她狠狠的摔倒在地,骑在了她的身上。头上蒙着汗衫的麦叶儿倒在水渠边,只觉得身上好像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一样,喘不过气来。她张口骂着喊叫着来人啊,救命!完全被酒精冲昏了头脑的吴新此时就像一只发狂的恶狼,一只手捂住麦叶儿的嘴巴,一只手慌乱的撕扯着她的衣裤。毫无缚鸡之力的麦叶儿反抗了没多大会就失去了知觉。兽性大发的吴新发泄之后兜着裤子刚要离开的时候,看见远处走来了一个人,他连忙弯腰去拿蒙在麦叶儿头上的汗衫,这时昏迷中的麦叶儿醒了过来,恍惚间看着这个熟悉的脸,刚要开口说话,心中已经开始后怕的吴新搬起一块石头狠狠的照着她的头部砸去。走过来的人正是麦叶儿的爹老李,他来到跟前看着倒在地上衣服被撕扯的不成样子的闺女,心中冲满了怒火,他大喊大叫着向跑出去不远的吴新追去。吴新跑的慌张被地里的垄沟给绊倒在地,追上来的老李和吴新扭打着,上了年纪的老李哪能打得过正值壮年的吴新,慌乱中,吴新从兜里拿出一把水果短刀,恶狠狠地向老李胸口刺去。
事后,老李不治身亡,被打昏过去的麦叶儿命大,只是落下了脑震荡后遗症,一会清醒一会糊涂的,不过她牢牢地记住了那张可恶的脸。不敢在家呆着的吴新被抓走了,罪名是强奸妇女,故意杀人。两个月后吴新在市北边的大桥刑场被执行了枪决。
小渊出生了,在他父亲被枪决后的第七天的一个深夜降临到这世界。母亲青儿姐经历了这场家庭变故,心里早已对骆驼湾这个家伤透了心,自己丈夫的所作所为让她觉得无颜面对村里的任何一个人,走到街上,总觉得人家在背后戳戳点点的议论着什么,她心力交瘁,整日里以泪洗面,苦不堪言。
青儿姐下定了决心,不在骆驼湾居住,带领着蝉儿,小渊回到了娘家租了一间房子居住。青儿姐想把蝉儿给留在骆驼湾的,可是看到年已古稀的吴新的两位老人,已经因为儿子的事伤心欲绝,痛不欲生,便想着不再给他们添什么累赘,只是答应让蝉儿大了时候多回去看望照料他们。
以前青儿姐的父母嘴上说不管她的任何事,但是当眼看着苦命的女儿带着嗷嗷待哺的孩子艰难的生活的时候,老两口的心都碎了。他们张罗着给青儿姐找房子,送米面以及一切生活用品,还把户口从骆驼湾给迁到了本村,好让小渊长大后在这个村子里有土地可分,能踏踏实实的在这里住下来。青儿姐的脾气怪得很,她不想让小渊跟他父亲吴新的姓,说那样会怕长大后的小渊知道了实情后,心里不好受,于是就让他跟了自己的姓,叫做司渊。
小渊两岁的时候,年纪青青的青儿姐在娘家人的热心张罗下,又往家里找了个比她大几岁的上门女婿。那人是青儿姐娘家姑姑婆家的一个侄儿,家是山里十里铺的,姓张叫二憨,父母双亡,孤苦一人,家境贫寒,三十好几了还没个媳妇。青儿姐看他老实憨厚,能干肯吃苦,又不嫌弃自己现在这种处境,她也就满口答应了这门婚事。婚后,生了一个儿子叫小萧,跟着张二憨的姓姓张。
小渊埋着头哭了,他讲的这些都是从他母亲青儿姐那听来的往事,我也沉默了,我能感觉得到此时小渊的心境,如此的出生背景和现在的家庭状况,对于一个正处于青春叛逆期和对社会认知还在懵懂阶段的少年来说,心里对各方面的承受能力还差得很多。我和他还有蝉儿,以及他的异父同母兄弟小萧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蝉儿领着我们去地里薅猪草,抓蚂蚱,去水塘里网蝌蚪逮泥鳅,这一切历历在目的童年趣事让我和小渊在这个喝醉的深夜里慢慢的清醒过来。
蝉儿从小就很懂事,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帮助母亲继父供养两个上学的弟弟,初中一毕业她就辍学在家跟着村里人外出打工。秋收了,她赶回家先去骆驼湾帮爷爷奶奶把地里的活干完后,匆匆忙忙的又跑到地里帮继父拉玉米。小渊从小被青儿姐溺惯的不成样子,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来都不拿正眼看一下他姐,对于他那兄弟小萧来说就更别提了,二人每次拌嘴吵架时,青儿姐和张二憨都是干着急没法,不知道该嚷哪一个才对,这一边是亲儿子,那一边也不是抱养来的,最终的结局都是蝉儿过来解围这边哄哄,那边劝劝,宁可让他俩打自己几下解气,她也不舍得动手。
我知道从小蝉儿对我的好,慢慢长大了,我开始有意识的躲避着她的目光,我知道我喜欢上她了,从那一双明澈水汪的眼中,我还不能读懂那里面的深意,只是她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都被我偷偷地印刻在脑海中。
当我和小渊要开学去安阳的那个前夜,蝉儿来找我了。她约我来到村边的小溪旁,我们只是傻傻的站着,谁都没有勇气来打破这沉默的秋夜……
溪水在宁静的夜里敲弹着卵石,清脆的就像一曲美妙的旋律,伴随着野地里的虫鸣声,飘过我们的身旁,向远处的夜空散去。
蝉儿手里拿着一颗枯黄的蒲公英,放在嘴边轻轻地吹了一下,飘散的蒲公英在夜色里显得那样安逸无忧,它在微风里起伏着跳跃着,毫无声息的飘向远方。蝉儿伸出手托住了一丝绒毛,自言自语着:“你看,二妹蒙儿被送人了,我漂泊在外打工,小渊又要上学离开家了,我们像不像这飘散出去的蒲公英哪?飘走的蒲公英还能回到它的老地方吗?”
站在人潮流动的长途汽车站,我和小渊拿着行李在和送别的亲友告别。
我完全听不到亲友们对我说的那些叮嘱的话语,只是一门心思的在来回的瞅着蝉儿的身影。失望的心此刻陷入了冰冷的世界,她怎么会不来送我们哪?抛开我不讲,小渊是她亲弟弟,怎么她也得来送一下呀!我有些纳闷,正准备提着箱子要走入检票口的时候,蝉儿的二弟小萧跑了过来,“舅,等会儿,我差点忘了,给,这是我姐让我给你捎来的一本书。”我显得有些冷漠,连一句谢谢也没有说,把那本写着蝉儿名字的书夹在腋下,匆忙的走入了站口。
汽车上,靠在窗口歪着脖子昏昏欲睡的小渊不知在做着什么美梦,嘴角的一点口水慢慢的淌了下来,我用脚踢了他一下,他只是哼哼了几下,挪了一下坐姿,顺手擦了一下口水,接着继续他的梦境。
车上刺鼻的汽油味道,加上我们坐在后排,颠簸的厉害,体内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涌了上来。我强忍着呼了口气,平静了一下,拿出那本蝉儿送我的呼啸山庄百无聊赖的翻了起来。在书本的第三页,一张信纸折叠成一个纸鹤的样子夹在里面。我小心地把它展开,一行行娟秀端正的钢笔字映入我的眼帘。
“我不来送你,是怕我面对你时,有些话我说不出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来称呼你,按理说你是舅舅辈的,可是从小我们在一起玩耍,都像兄弟姊妹似的,有一种割舍不掉的感情在里面,现在我们都长大了,你和小渊也有出息考上大学去外地念书了。我知道俺家小渊是不会回来了,他从小就厌烦农村生活,说在农村呆一辈子没什么出息,这下子随了他的心思,也算是鱼跃龙门,跳出了他不想呆的地方。我不像你们有文化,也没什么太多的追求和理想,我是家里的老大,只想能帮爹妈把这个家给操持下来。我知道你爱看书,也没什么好东西能送给你的,只好送这一本书,留作纪念,希望你在外边好好的。”
我反复看了几遍,也没当做一回事,刚要把它叠起来放入书内,信纸后面的一句话,让我像被马蜂给蛰了一下似的差点站起来
“你还会回来吗?我等你。”
当我还沉尽在儿时的美好记忆之中的时候,小渊喊着我的名字,下车了,安阳到了。
当我们从安阳汽车站出来的时候,已是早上八点多了。从农村走出来的我看着这个不算太大的古老城市,心里有一点点失落,向往中的城市繁华霓虹闪若在这里你根本就看不到。宽广的街道上行人稀稀拉拉的,人们好像没有睡醒一样,骑着自行车在慢悠悠的蹬着,就连十字路口的交警叔叔也闲的站在岗亭外,拿着脖子上挂的口哨在用白手套使劲的擦着。
我和小渊刚把行李放到肩头,跨步要迈过十字口的时候,没注意身后,肩上装着行李的呢绒袋哗的一下把后面的人给碰倒了。
“喂,前面的,你们站住,碰到人了,你们不知道呀?”一个清脆且带着一股怒气的姑娘家声音从后面传来。我假装没有听到,拉着小渊只顾往前走。小渊扭回头看着对我说,“川,你的呢绒袋把那姑娘给碰翻了,你咋还走了?回去给人家道个歉吧!”
我用眼瞪着小渊,小声嘟囔着,"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你好管那些闲事。”虽然我嘴上这样说着,但还是回过身和小渊一起去把那跌倒的姑娘给扶了起来。
那姑娘看模样也就是和我们大小差不了多少,梳着马尾辨,一身公安蓝运动衣。
“不用你们扶我,我自己会起来。”倒在地上的姑娘一双大眼睛里的那股怒火似乎还在燃烧着,她撅着着嘴巴,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说你了。”她手指着我,“你往肩膀上猛地一甩你的行李,正好打着我的眼睛,你不会慢些。”
我尴尬的笑着,“对不住了,怨我,怨我。听你这口音,你不是俺河南的吧。你来安阳干啥了?”
姑娘收拾着倒在一边的行李箱,说话的口气冲的很,“你管我是哪的?你走你的路吧,我也不讹你,你是太平洋的警察,管得有点宽了吧。”
"你这人,我好心好意的问问你,你……”我被那姑娘的一番话给呛的哑口无言,拉着小渊就要走。小渊拾起散落在的几本书放到那姑娘的行李箱里,“我知道了,你也是学生。不然咋会带这么多书了?对不对?”
姑娘甩了甩头发,哼了一声,“知道了还问?显得你有多能似的。”看着和我一样被那姑娘给气的够呛的小渊,我捂着嘴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
“你这是来哪个学校上学。我们也是来这上学的。看你这穿衣打扮,估计也是农村的吧。”有些厚脸皮的小渊一个劲的在和姑娘搭着腔。
"俺就是农村的,咋了?俺还是俺村第一个大学生了!你们看来是来这打工的吧,好好干吧,有出息。”那姑娘昂着头,趾高气扬的样子,拖着行李箱快步向前走着了。
我和小渊听着那姑娘撂下的话,站着那里哭笑不得。“这小妞,嘴皮子可真不饶人,哎,现如今,这女子可不是半边天了。”我自言自语着跟在小渊后面向安阳师范走去。
新生报到的第一天,安阳师范大学校园里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如同在农村赶大集一样显得热闹非凡。
校园大路两旁的树荫下摆了许多课桌,欢迎新生报到的学校老师和学姐学哥们,在热情的招呼着每一个前来询问具体入校情况的新学生。我和小渊把行李放到一旁,挤到写着中文系的课桌前,刚要张口询问老师,小渊踮着脚指着前面的一个女生,回过头小声的对我说,“川,前面这位?你看是谁?”说着话他做了一下鬼脸,缩着脖子把我推到前面,我歪着头看着前面正趴在课桌上填写表格的女生,心里有些惊喜,“不是冤家不碰头,原来是路上遇见的那位麻辣姑娘!”我心里嘀咕着,把脖子歪的恨不得能碰到人家姑娘的脸.,不由自主的念着"姓名:韩雨蒙,籍贯,山东青岛……”当我还在摇头晃脑念着的时候,那位叫做韩雨蒙的女生直起身,刚一回头,砰地一声正好一头碰着了我的鼻子,我啊了一下,地头捂着鼻子一看,手上滴答着几滴鲜血。
“你!”韩雨蒙瞪着我看着我很难受的样子,说了一句“不亏你!知道疼了吧。”然后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的向校园里走去。
小渊在一旁呵呵呵的大笑着,学着刚才的话,“知道什么叫疼了吧!不亏你!呵呵呵……”
旁边的一个学姐见我的鼻子流了血,连忙拿出一些卫生纸递给我,“别闹了,快塞住鼻子,你们是中文系的吧。”
“嗯,是,我们来报到签一下名。”小渊说着拿出录取通知书放到桌上,按照老师说的要求在慢慢的填着入学报到表格。
我生来就胆小怕事,也许是在农村生活的太久,没有出来见过什么大的场面或者内心自卑感存在的缘故吧,当活波好动、生就见人就熟见人就能海聊的小渊和同一个系的男女同学处的火热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不是瞎溜达就是呆在寝室里看书,至于学校里举办的各种集体活动,我一概都不想参加。唯一的爱好就是去学校图书馆看书。
小渊除了应付差事似的学习一会之外,完全掉入了交友游玩的漩涡中。我说过他几次,他总是讥笑我说:“都努力了六七年了,咱都考上大学了,还那么拼命学干啥?这课程和高中的没什么大的区别,混个毕业证到时候好歹能分配个工作就行。”
我沉默不语,我只是在担心从别处听来的小道消息会在我们还没毕业前就变成事实——从这一届开始,国家不再对大学毕业生实行工作分配制度,毕业后凭能力自寻出路。
来自于青岛农村的韩雨蒙和我们分到了一个班。她热情开朗活泼大方,对班里的各种事物都十分的热心,敢说敢做,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情随时随地的在她的言语行举上表现的淋漓尽致。和我同一个寝室的小渊私下里和我提过,他就喜欢像韩雨蒙这样性格的女生,他曾经刻意的去了解韩雨蒙的各种情况,哪怕是她走路时的姿势在小渊看来都是那么的好看。
和小渊有着相反想法的我对班里的另一个来自安阳农村的女生产生了好感。她叫白洁,瘦高挑的个子,齐耳短发,也许是营养不良的缘故,脸色微黄,那种青少年所应该拥有的光鲜活力在她脸上一点也看不到,一年四季的蓝衣服绿裤,显得有些破旧的白球鞋的鞋带上接的几个疙瘩,被她穿在了鞋眼的跟处,不仔细看还真的不知道这鞋带断了几次。她也是和我一样显得孤僻不合群,总是一个人在学校的图书馆看书学习。我们俩能很快的相识,以至于后来能发展到无话不谈或者说是对方的心灵知己,都是得益于在图书馆里发生的那件至今让我还记忆犹新的趣事。
那天是周末的下午,我没有和小渊去打篮球,一个人来到图书馆,刚坐下还没有打开那本还没有看完的《巴黎圣母院》的时候,白洁走了过来,原本想站起来和她打个招呼的,可是内心的那一点点不正常的孤傲使我没有勇气开口。她径直走到书架前背对着我来回的浏览着各种书籍。我假装低着头翻着书页,眼睛向上偷偷的翻着,努力的记录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图书馆里稀稀拉拉的没有几个读者,我看着坐在角落里聚精会神读书的白洁,心里乱糟糟的,以至于把书本拿颠倒了都不知道。大约一个钟头过去了,我站起来刚一抬腿,只听得刺啦一声,回头一看我的裤子后面被椅子上的一个钉头儿给挂了一个很大的口子,里面穿的碎花布缝制的裤头都露了出来,腼腆害羞的我,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连忙又原封不动的坐到了椅子上。
我趴在桌子上,用手揉搓着发烫的脸,在想着该如何能体面地离开这里。我瞅着坐在角落里正聚精会神看着书的同班同学白洁,想开口喊她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一个小时过去了,眼看着白洁收起书本就要离开,我再也忍不住了,连头也没回,挤着眼睛喊了她的名字。白洁顺着声音走过来看着我,微笑着说,“司川,你喊我了吗?"
此时的我看着站在我面前的脸上带着温馨笑容的白洁,我手足无措显得有些木内呆痴,觉得我自己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强弩出来的笑容也有些很假,那种表情应该比别人哭也好不到哪去。
“你好,白洁,我想……”我低下头,结巴着说不出一个囫囵字来。
白洁把肩上的绿帆布书包放在我的桌子上,稍微的弯了一腰看着我。“怎么了,司川,有什么事吗?我还得回宿舍那,你看都快到饭点了,如果没什么要紧的事,我就……”说着她拿起书包就要离开,我情急之下拽了一下她的书包带儿,又像被什么东西给蛰了一下似的连忙松开了。“是这样的,想请你帮个忙,可又不好意思开口。”
“什么事,你就说呀!男子汉大丈夫的,婆婆妈妈的不利索!”显得有些不太耐烦的白洁脸上露出了不悦。
“是这样的,白洁,我的裤子烂了,没法走,想让你帮忙……”我的脸上又开始了发热。
“真的,我看看。”白洁捂着嘴没有笑出声来。“你让我怎么帮你了?”
“麻烦你去你们女生宿舍给我拿个针线,我自己缝补一下就行了。”
“就这小事呀!还吞吞吐吐的,好,你等会吧,我这就去。”白洁把手着的书包扔到桌子上,快步的跑出了图书馆。
由于有着相同的农村出身背景和一些近似的生活经历,在大学的第一个学期,我,白洁还有韩雨蒙以及小渊在班里成了最要好的朋友。节假日期间,有本地的白洁做向导,我和小渊骑着借来的自行车,载着她们二人把安阳周边转了个遍。殷墟前,我们几个抚摸着高大的青铜鼎,看着出土的古老文物,免不了一番感慨和吵吵架似的争辩,太行山脚下,我们望着郁郁葱葱山林,赤脚淌着微凉的小溪流水,听着鸟儿清亮的鸣叫,一切在学校里的烦恼和心中的苦闷都被这美好的大自然给消磨的干干净净。
雨天,我们趴在宿舍楼上的栏杆上,倾听着雨滴打落在树叶上时敲奏出的美妙旋律,多愁善感的白洁望着连绵细雨,偶尔也会吟唱几句唐宋诗词,一副男孩样子的韩雨蒙调皮的拿着雨伞故意把它撑到雨中,然后急速转动雨伞,让飞溅的冰凉雨滴打在我们身上,我和小渊刚要假装伸手打她的时候,她急忙把伞缩起来,用伞尖儿对着我们,说她是侠盗罗宾汉,让我们尽管放马过来。
雪中,我们排成一排散步在校园的体育场上,后面的人在踩着前面的脚印,听着脚踏入雪窝时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响声,嘴里哼唱着儿歌:洁白的雪花飞满天,白雪覆盖我的笑脸……
放了寒假,我和小渊回到了家中。原本说好寒假期间我们四人一起去白洁的老家安阳农村看看的,就在我们定下日期准备出发的时候,小渊的姐姐蝉儿寄来了信说家里出事了,让他赶快回去。
冬天的寒风如刀划拉在脸上生疼,呼啸着风中夹裹着的雪粒显得沒有一点情义,无论你裹实的再严,它也要瞅个空儿钻到你的衣领脖子里。
我和小渊回到了家,当我们顶风扛着行李走到司家铺村口时,凛冽寒风中若有若无的阵阵哀乐声传来,我们知道这是小渊姥姥家办丧事一一一他的姥姥也就是青儿姐的老母亲去世了,我按着族辈称呼她三大娘。
身穿一身孝服的婵儿和小潇上前来帮我俩拿行李。满脸泪痕的婵儿对我说:”司川,你爸妈都在我姥姥丧事上忙着了,让小潇帮忙把行李给你送家吧,你先回家歇一会吧。”
小渊拉了婵儿一下。”姐,小潇带着孝去川儿家不妥吧,对人家家里好不好的,别落埋怨,就别让小潇帮忙抗行李了。”
我苦笑着:”没事儿,咱都是自己家的,不论那么真。不过不麻烦你们了,家里正忙着呢,你们先回去吧,我一会儿就过去,我也得给俺三大娘吊个孝磕个头,送她老人家一程。”
我此时觉得心里五味杂陈,白洁的影子和开学前我和婵儿在小河旁说话的情景在我脑海里交替闪现着。我不敢抬头正视婵儿的那种包含着爱恋多情的目光,只是点着头默默地往胡同深处一一一我的家走去。
婵儿家是我们胡同的第二家,她姥姥家就在胡同对过,离着也不太远。我到了家中,放下行李也没喘口气就直奔婵儿姥姥家。
按照农村老规矩,家中的亲戚朋友没有到齐,棺材还不能完全钉死,等着迟来的人看死者最后一眼。青儿姐姊妹六个中就差远嫁山东的老三还没来到。老人家快不行的那天,家里就己经给山东老三那打了电报,这己经是第三天了,过了这天晚上子时就不再等了,必须得钉棺封门,让死者的灵魂安生在属于自己的那一个地方。
冬天晚上五点多的时候,天已经黑的看不见了人影。狂风停止了呼啸,飘洒的雪粒慢慢变成了片片雪花,没有多大功夫,整个村庄到处都被这洁白无瑕的雪给铺盖了个严严实实。
站在灵堂门口花布蓬下的支客也就是青儿姐现在的丈夫张二憨,咚咚击打了两下牛皮鼓,然后伸着头向灵堂里面喊着:“有女客吊唁。”正在灵柩左右说话的孝子们听到了喊声,都立马趴在了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来的女客不是别人正是远道而来的小渊的三姨——我喊她英姐。
英姐领着丈夫,女儿祭奠过后,来到屋内灵柩前和各位亲友互相寒暄问候着。青姐望着快高出自己一头的英姐的女儿,啧啧不止:“这闺女越长越耐看了,比小时候好看多了,三姐,这是咱蒙儿吧,都长这么高了。”
英姐拉着女儿指着青儿姐说:“蒙儿,来,快见见你小姨。青儿,蒙儿还是五六岁时来过她姥姥家,本身路也远,来回不方便,这不一晃十来年都过去了。我估计着蒙儿对咱这也没什么印象,是不?蒙儿。”
蒙儿显得一点也不拿捏,大大方方的喊着青儿姐小姨,然后亲切的拉着青儿姐的手问这问那,好像有着说不完的话。
趴在门外稻草铺上守灵的我和小渊,低着头一直在陪着前来吊唁的人在哭。等没人的时候,我们听着里面的说话声,总觉得有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小渊抬起头借着混混闪闪的灯光向堂屋张望着。“川,你看,我三姨家的表妹是不是有点像……”
我站起来侧身看了一眼,“哎呀,这么巧,是她!”
韩雨蒙惊讶地看着我和小渊,快步跑出屋来,一拳砸在我的肩膀上,大大咧咧地说:”是你们俩?这么巧?你和我姥姥家是……”
”韩雨蒙,你手轻点!还是同学了,见面没大没小的,来到这你该喊我舅舅了!”我一脸得意的样子,拉着韩雨蒙指着小渊说:”司渊,和你是姨表兄妹,没想到吧。重新认识一下吧。哈哈。”
小渊看着雨蒙伸过来的手,听着她喊着表哥,有些不知所措,他只是笑了笑略显无奈的说:”没想到,可真没想到是你。”此时小渊脑子里乱成了一片,回想着在大学校园里单独和韩雨蒙相处的点点滴滴,以及有时显得过于亲昵的情形在眼前闪现,他感到了脸上火烧火燎的,恨不得地上立马有条缝,他变成一只蚂蚁钻进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能理解小渊此刻的心情,而生就朗落大方的韩雨蒙似乎对这次意外的重逢没有太多的惊喜,显得很平淡,似乎学校里发生的那些有关于她和小渊的风言风语,对她来说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仍旧和我,小渊谈笑自如。
丧事过后,韩雨蒙和三姐只住了两天就回山东了,那一天送别的时侯,我看见小渊站在一边没上前说一句话,在她娘倆儿挥手说着再见的时候,我发现小渊偷偷地抹着眼泪。
屋檐下一直悬挂着的冰凌在春天的暖意下开始了融化,滴答滴答的声响就像远山寺庙里出家人手里敲得木鱼声一样,听起来那就是一种让人不忍心打破的宁静与安详。春天随着时令的呼唤来了,悄无声息的好像不想让人发觉似的,蹑手蹑脚的把该呈现的一切生机,都在人们睡醒之前偷偷的摆放在各家各户的门口。
学校校园里的观赏湖面上的薄冰还完全没有融化干净。落败枯萎着的荷花梗稀稀落落的点缀着被微风吹皱的湖面。顺着曲曲拐拐铺设的木质小桥,我来到湖中央八角亭子里找到了小渊。自从他得知了和韩雨蒙是亲戚关系之后,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他不再在我们几个人面前大大咧咧的胡说海聊,特别是见了韩雨蒙总是扭头就走,连个最起码的招呼也懒得说了。虽说这个时候是温暖的春天,但是他心里的那棵刚刚冒出的青春悸动萌芽,却要在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倒春寒中,慢慢地枯死消失。我无论怎样开导劝说,他也只是点着头一言不发。
我捡起一颗石子,使劲的抛向湖里,看着被石子打散湖面上泛起的涟漪,我假装叹着气说:“哎,你想不开咱也管不了,不过停几天去安阳白洁老家,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心情去?”他偷看着无动于衷的小渊,继续唠叨着:“咱学校开春季运动会,咱们几个都没报什么项目,趁着这几天假期,咱们出去玩会,年前说好的去白洁老家游玩的事,难道你忘了?这主意还是你提出来的,人家白洁还惦记着好好招待我们了!你听我说话了没?”我回头看着玩弄着口琴的小渊。“你去不去给个囫囵话,蒙儿说好了也要去山里看看,咋样,去不去?”
小渊吹着口琴,我听得出那是王杰唱的,伴随着断断续续,略显生涩的琴声,我也不由自主的哼唱了起来:“天上飞过是谁的心,海上漂流的是谁的遭遇,受伤的心不想言语,过去未来都像一场梦境,痛苦和美丽留给孤独的自己,未知的旋律又响起,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黑暗之中沉默的探索你的手,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明天的我又要到哪里停泊……”
坐在去白洁农村老家的公交车上,韩雨蒙拿着一本刚买的读者杂志,拍了一下坐在她前面的小渊的肩膀,笑着说:“渊哥,这几天怎么也不和我说话了?我哪里做错了?”
小渊扭回头从韩雨蒙手里接过杂志,苦笑着说:”蒙儿,哥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你先睡会吧,我看会书,估计再有一个钟头就到了,白洁,是不是?”小渊问着和我并排坐着的白洁。
白洁一脸的灿烂笑容,她望着窗处点着头说:”嗯,离我们县城不远了,不过下了车,我们还得步行好几十里山路呢!你们可要有吃苦耐劳的心理准备呀!到时候可别让我这山里妮儿把你们这些平原上长大的娃子给甩在半路上!”
白洁说得一点不错,下了公交车,站在山脚下望着蜿蜒曲折的山路,我和小渊,蒙儿都傻了眼。”这也是路?能走过人吗?过一只羊还差不多!”
白洁整了整行李,望着我们说:”lets go,我领路,都小心点。跟紧我,让你们体验一把羊肠小道的感觉!”
沿着陡峭光滑的山路我们无心观赏两边的风景。此时仲春时节,冒出嫩芽的各种植被依附在山石上,缝隙间,被山上风尘覆盖了一层的树枝上的青绿显得有些灰暗。叽喳着的山喜鹊在前面鸣叫着,被我们大呼小叫惊飞了的山鸡扑楞着翅膀四处逃窜。我喊着前面的白洁:”歇一会吧,快累死了!”。小渊和蒙儿也喘着气擦着汗附和着。
白洁站在前面的一块山石上,手指着远处喊着,”加油!快到了,翻过这个山头,对面山腰那就是我家,到了家,我让我妈给你们焙小鏊馍吃!加油!快点!”
枝繁叶茂的柿树上还没有结出果实,纤细带刺儿的野酸枣摇摆在山风中,紫色的蓝色的喇叭花三五一群的洒落在山草之间,满山遍野飘着清香的油菜花泛着金黄黄的流光,在这让人看着晃眼的黄色花海中,忙不停歇的蜜蜂在四处寻觅着属于自己的领地,五颜六色的蝴蝶陶醉在这纷芳多彩的季节里,享受着这大自然所给予的恩赐,当我们几个人放下行李悄悄走到它们身边,合上双手把它们禁锢在我们的掌心的时侯,它们还在尽情地翩翩起舞。
山腰间几座透露着古朴原始的农家院落呈现在我们眼前。踏上高低不平错落无序的青石石阶,我仰起头看着上面的院子问着:”白洁,哪一家是你家?你们就这几户也是个村子?”
白洁在后面帮着蒙儿拿着行李,她撩着被汗水浸湿的刘海,笑着说:”第三家那个没有此砦门的就是我家。俺们这总共十几户,当然是个村子了。村名还可好听了叫青香峪,你们没听说过吧。”
当我们几个瘫坐在院孑里石磐上喘气歇息的时候,白洁走到堂屋前喊着:”奶,妈,我回来了。”她喊了几声,没有人应答,掀开挂在门上还没来得及摘下的棉布门帘一看,几根铁丝绕成的门搭锁着门,她喊着又跑到西屋和屋后,也没发现一点动静。”这都快中午了,我奶,我妈会去哪呢?”正在白洁疑惑不解的时侯,她听到了从院外台阶上传来了几声熟悉的干咳声。
白洁喊着奶奶快步跑向院外。一个身穿破衫的花甲老奶奶躬身背着一捆玉米秸正吃力地爬着台阶,紧随她后面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也背着一捆柴禾,只是从她脸上一直流露出来的那种不太正常的微笑让我们几个人心神不定。
”奶,妈,你们少背些柴禾吧,身体要紧。来,奶,让我背柴禾,你先去歇着。”白洁熟练的把柴禾背到肩上,我们三个也立马上前帮忙搀扶着奶奶和她妈一起来到院孑里。
奶奶抿了抿干瘪的嘴唇,嘶哑着喉咙:”妞,你咋回家了?这些都是你同学?”
”奶,我们放了几天假,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想来咱山里看看。妈,你去洗冼脸吧,一会我做午饭。”白洁回头望着她妈,又大声喊了几遍后,她妈才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去了堂屋。
简陋的只有四面透风石块垒起的厨房里,我们在帮着奶奶拉风箱烧地锅做饭。白洁在堂屋给她妈洗头收拾衣服。我把玉米杆折成几节放入炉火内,看着熊熊而起的火焰,忽然想起如果能在这炉火里烧几个红薯多好!那也算是一道别有风味的小吃!山里此时应有上年窖着的红薯,当我刚要开口和奶奶说时,小渊好象猜透了我的心思,他先开了口:”奶奶,你们这还有红薯没有了!”
奶奶呢喃着没有牙齿的嘴,额头上数不清的皱纹挤压着睁不开的眼腈,她浓重略显生硬的乡村口语让我们不由得伸着脖子来听。”小伙子,别恁大声儿,俺耳朵好着了!就是眼不中用了!俺这山沟里没啥能没红薯?多得很,走,奶奶我领你们去拿。”
”奶,别动,告诉我在那儿?我自己去拿。”小渊拉着要起来奶奶说道。
把十来个硕大的红薯扔进炉内,异常高兴的我不停地用棍子翻搅着柴禾。
”奶,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一旁洗刷着碗筷的蒙儿插了一句。
”啥话,妞儿,你说呗,也都不是外人。”奶奶看着我们,脸上洋溢着让人感到亲切温馨的笑容。
蒙儿看了看屋外,听到白洁还在堂屋忙着。她低头悄声问道:”奶,我看白洁她妈怎么,好象和正常人不一样了?”
”哦,你说洁儿她娘呀!”奶奶脸上的笑容像被一只鬼手偷走了似的,瞬间就不见了。”哎,这话咋说了?”
蒙儿很快就意识到她的冒失触到了人家的伤心痛处,她赶忙转过话题。”奶,你给我们做糊涂面疙瘩吧,白洁说你做的可好吃了!”
”行,妞儿,奶奶这就去和疙瘩面,不过,俺家洁儿她娘这事,说起来,话可就多喽!”
白洁的奶奶边忙着做饭,边向我们叙说着。
当她问起我们是新乡人的时候,她显得有些吃惊。”哎哟,这话说起来可就越近乎了,俺家白洁的姥姥家也是你们那一块的,叫骆驼湾,知道不?哈哈,你们几个好歹也是个娘家人,是贵客,来到俺这穷山圪崂了,当奶的没啥好吃的给你们做,你们就多住几天吧!”
我们三个看着满脸都是笑容的奶奶,越发觉得和蔼可亲。
”奶,怎么不见白洁她爸了?”小渊好奇地问着。刚才还笑着的奶奶听后叹了口气,搓着满是玉米糊的手说,”俺这洁儿的命苦呀!她妈是个那样子神经不正常,她爹早早地就没了,命不好呀!”
此时我己感觉到我们的话语,无意中己经触痛了老人心中的那一种久远的伤痕,我示意着小渊不要再问了,可奶奶的话匣孑一打开,却象决了堤的河水,己经收留不住了。
白洁的爹就兄妹两个,家里穷得叮当响,除了种几亩旱地,也没个另外的进项。他腿和腰上有残疾,不能干重活,都三十多了还没说上个对象。白洁奶奶托人找媒,好不容易经过了三换亲才把白洁的妈妈娶进家门。二人婚后的第二天,白洁的爹上山开荒回来时,被放炮崩山的石头给砸死了。奶奶和患有神经病的儿媳伤心痛绝,把眼泪都哭干了。死去的是走了,活着的终归还要活下去。婆媳二人从此以后相依为命艰难度日。当十个多月后白洁的降生带来的喜气充满了整个院子的时侯,原来死气沉沉的家里才开始有了笑声,有了生活的勃勃生机。
白洁的妈妈嫁到这个山村的时候,神经就有点不太正常,呆滞的目光里多多少少能看得出几分幽怨和悲痛。她也不像有的神经病人那样整日里傻笑或者满街的瞎跑。她只知道干活,一年里说不上几句话,喊她的时候她最多是嗯一声或者点头摇头,奶奶没白天没黑夜的照应着白洁,教她说话认人,她唯恐自己这么个乖孙女跟着她那不说话的妈变成一个小哑巴。
白洁从小聪明伶俐,五六岁大的时候就帮着奶奶,和妈妈一起去地干各种农活。在她考上大学去学校报到的那天夜晚,她妈妈把她叫到了屋里,没说一句话只是哭个不停。白洁原本想着妈妈是心疼她舍不得她离家外出上学,于是她就搂着妈妈一边替她擦着眼泪一边安慰着。奶奶在一旁也是抹着眼泪抽泣着说,妞呀,你大了,也有自己的主见了,有些事我们也不能再瞒你了。等白洁追问着奶奶,把事情的经过听过之后,她像跌入了无底深渊一样,整个人的心都凉了。
奶奶早就知道白洁不是她的亲孙女,在她儿子出事那天临断气时,儿子对她说婚后的几天里,白洁的妈妈身体不舒服,他们两个就一直没有同房,他说他不想拖累她,他死后,让她再寻个人家,别害了人家在这守一辈子活寡。奶奶和白洁的妈妈提过此事,可是她哭闹着却死活不肯离开这个家,等到她把白洁生下来的时候,她把她在娘家当闺女时发生的事一字不漏的都说给了奶奶。
白洁的妈妈就是小渊那个无耻父亲吴新所糟蹋过的麦叶姑娘。世上太巧的事很多,麦叶偏偏就遇上了。原本和她都快要谈婚论嫁的男朋友听说麦叶出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抗不住村子里的流言蜚语,退了婚。麦叶在娘家家里哭死闹活的,也觉得没脸见人了,久而久之就得了神经病,成了一个整日里不说话,一开口就哭哭啼啼的疯子。家里人后来又知道,麦叶被强暴过后偏偏又有了身孕。为了避免家丑外扬,就稀里糊涂的经过几次换亲把麦叶嫁到了安阳农村这个深山仡佬里。
奶奶通情达理,和善可亲,得知详情后,也没埋怨麦叶,她想着好赖白洁也是一条性命,虽说不是自己亲生的孙女,但是既然来到了这个家,说明就是有这缘分,她不想让这个好不容易才聚到一起的家变得支离破碎。
“奶奶,你在给他们讲什么鬼故事那?饭做好了没有?”从堂屋给妈妈洗好头的白洁来到了厨房门口。正听得入神的我们连忙扒拉着炉膛里的火苗,喊着:“奶奶,水烧开了,快下面疙瘩吧,来,白洁,给个烧好的红薯。”
我端着蓝花大碗吃着白洁奶奶做的玉米面疙瘩,面疙瘩像核桃一般大小,有些粗糙,往下咽的时候总是要梗一下脖子。我脸上带着很享受这顿午餐的微笑,嘴上还在不停的说着很香甜,很好吃。在一旁和我有同感的小渊,蒙儿看着我那副言不由衷的假话,都忍不住偷偷地笑了。白洁一直在和妈妈说着话,不时地把妈妈碗里几个滚得不是太熟的面疙瘩挑到自己碗里,然后又把自己碗里的仅有的几个花生粒夹到她的碗里,妈妈的眼角似乎还挂着泪花,她痴痴地看着我们几个,把我看得都不知道该咋样拿筷子吃饭了。
吃过饭后,白洁去收拾碗筷了,奶奶和我们闲聊着,白洁的妈妈麦叶坐在小板凳上拿了些糊好的硬纸块在剪着鞋样儿。当我们说到我们是新乡人的时候,我发现麦叶停住了手里的活儿,呆呆的看着我们,冷不丁的冒出了一句话:“娘家,俺娘家。”我示意着小渊不再和奶奶这样聊下去了,我知道此时我们的某些话语已经触痛了麦叶那冰封已久的受伤之心。虽然白洁知道了她自己的身世,但是这其中更复杂更戏剧的事情她还不完全清楚,作为旁观者的我此时心里倒是明镜的很。有关于小渊父亲以及蒙儿的事,我从街坊邻居口中知道的不少,尽管我从不认识麦叶,但是从白洁奶奶的一番谈话中我已经猜出了个大概。白洁和小渊,蒙儿的亲爹都是一个人,难怪我第一次见着白洁的时候,总是觉得和某一个人十分的相像,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她和蝉儿的脸庞特别的相似,尤其是那高鼻梁还有微笑时露出来的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有些头晕,我不知不觉的陷入了一个纷杂错乱的网中。小渊,蝉儿,蒙儿是同一个父母,蒙儿被从小送了人,改姓姓韩,小萧和他们是一个妈妈,就是青儿姐,白洁和他们是一个爹,就是吴新。
傍晚,我一个人坐在一棵柿树下,闭着眼睛想着这一年来我们几个人中间发生的点点滴滴。我恨不得想自己抽自己几个巴掌,我觉得我就是戏文里所唱的被黑老包用铡刀铡死的陈世美。从小一起长大的蝉儿对我一往情深,而我却在考上大学后,痴心的追求着也是大学生的白洁,冷漠的把她给遗忘成了一个不再多说一句话的农村邻居女孩。
从白洁的老家回到学校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白洁从我和小渊的谈话中得知了她和韩雨蒙小渊的这种有着不可分的血缘关系后,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不再理我了,有好几次我们喊她去参加校园活动,她总是推脱有事。我明白白洁的心,像这种事情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想法的,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让去劝慰她,只是默默地留意着她的一言一行。
放了暑假,小渊回家了。我和白洁蒙儿不想回去,想趁着暑假期间找一份工作,把这一学期的书本学杂费给挣够,也好为家里的父母减轻一些负担。
我在建筑工地做小工推车拉石子,大热的天,累死累活的一天也就赚个三五块钱。在我来到这个工地的第七天,这个下午两点多,我和工友们在周扒皮似的工头的催促下,极不情愿的从工棚里钻出来,打着哈欠揉着眼睛各自去拿各自的工具向工地走去。我弯下腰刚铲了半车沙土,毒辣辣的太阳让我浑身是汗,汗水把眼睛给蜇的生疼,我拿着毛巾抬起头看看四周,不见工头的影子,于是猫到一片树凉荫下休息一会。我望着不远处快要竣工的几栋十几层高的高楼,就在我惊叹着在外架高空作业的那些工人的胆量的时候,忽然间,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离地面十几米高的外架吊篮里,手里挥舞着上涂料腻子用的抹子。我挤了几下眼睛,又拿毛巾使劲擦了擦。“不错,肯定是她!她怎么会在这里干活哪?”
当工头骂骂咧咧的走到我身旁的时候,我还在专心的看着远处吊篮里的那个人。她就是蝉儿,我知道她一直干得就是这个活计,没想到在这里碰见她了。还没等我喊出声来,工头一脚把我屁股底下的铁锹踢到了一边。“学会偷懒了?快干活吧,小子,不让今日没你的工。”我白了他一眼,心里说要不是我今天心情好,我非得和他杠上几句不可,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呀!
此刻我的心早已飞到了那个高楼的吊篮处。我看的真真切切,她就是蝉儿,苦命要强却从不抱怨不公命运的蝉儿。我的心有一点沸腾,好像只有我的躯体站在这毒辣太阳下受着暴晒,思绪在干燥的空气中来回的游走。我见不见她?怎么见她?我该不该把我所知道的有关于他们姊妹几个的事情告诉她?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不是你的事,和你没有一点牵连,你何苦要自寻烦恼哪?另一个声音也在回响着,怎么不管你的事?白洁,蝉儿,哪一个好?哪一个更适合你?
我觉得我是中暑了,迷迷糊糊中,我弯下了腰把草地里的几棵蒲公英抓在手里,浅紫色的,黄色的,白色的毛茸茸的球冠刺激着我的鼻孔,我轻轻地对着它们吹了一口气,毛球上的蒲公英像一只只轻盈的蜻蜓迅速的飘散开来,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我伸出手想把它们抓住,却怎么也够不着。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倒下的,在刺眼的阳光下,我只看见那飘散的蒲公英在我眼前忽上忽下,若即若离,落下的再也找不到它的影踪,飘远的再也看不清它的模样……我睡了,我睡在开满蒲公英的那片草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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