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帖最后由 莫零 于 2016-6-1 13:41 编辑
光棍儿(短篇小说)
文/莫零
1.
我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做着同一个梦,学校门口那条狭长的碎石子路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梦里的我还是十三四岁童花头的模样,走一步,三回头。
路那端是一团浓浓的雾气,看不清什么,只听得见嘈杂的声响,男声,女声,儿童的,老人的,还混着一阵阵的自行车铃铛声……
没错,就是这个自行车铃铛声,让梦里的少女一步三回头,直到走到自家的门前。
那是一扇黝黑的,充满着腐烂气息的大木门,我推门进去,门里也是一大团雾气,有一张熟悉的脸从雾气里显现出来,白皙的肌肤,光洁的额头,柳树叶子一般的眉毛,黑葡萄样的双眸,再配上上黑细绒一样的眼睫毛,是那样的美轮美奂。
阿莲回来了?她开口说话了,我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失声惊叫:——你走开……
我醒了,冷汗沥沥地从手术床上醒过来,下意识地往门外张望了一眼,马玲玲正翘着二郎腿在门诊台前玩手机。
我起身下床,她听到动静向我这边看了一眼,心不在焉地应付着跟我打招呼:阿莲姐——你醒了啊——
嗯,我把身上的白大褂给拽平整了,往卫生间去洗漱。我扫了一眼小诊所,老戴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最近对这个诊所,都有点不管不顾的劲头了,天晓得在鬼混什么?
镜子里面的脸陌生的都不像是我自己的了,乱七八糟的刘海下面,藏着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眼袋,黑眼圈都出来了,眼尾还有几条小细纹。
女人果然是一过了三十就像明日黄花啊,说蔫巴了就蔫巴了,搽再高档的护肤品都补不回来。
我在卫生间里足足耗够了半个多钟头,才被手机铃声给勾搭出去。
“晚上老规矩,丁二龙虾馆,我再拐一个路口就到了,你先去占个座儿等着啊。”老兵说话像放机关枪,突突突,突突突地就完事儿了,前后绝不会超过一分钟。
我挂完电话,又审视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齐留海,鹅黄色连衣裙,胸口低得恰到好处,一伏身,漂亮的事业线就会若即若离地露出来。我对自己今晚的装扮很是满意,拿起梳妆台上的一瓶茉莉香水喷了两下,迎着那香水雾气就信步走了出去。
“阿莲姐今天可真漂亮,像个小姑娘。”马玲玲嘴巴甜得腻得死人,我对她挤了挤眼睛说:宝贝儿,乖乖上班,姐明儿带龙虾给你吃。
2.
老兵一屁股坐到我对面的塑料凳子上,我听到凳子发出一声轻微的吱裂声,这家伙又把自个儿喝重了几斤。
果然在我鄙视的目光中,他一气让服务员撬开了五瓶冰啤酒。
哟?酒量小了?
他嘿嘿直乐:今儿找你谈正经事儿,喝多了说不清楚……
他所谓的正经事儿准是跟女人有关系,这家伙就这点毛病,管不住自个儿的第三条腿,用他自已的话来说:光棍儿这种称谓,看似粗暴,实则精妙得很,光棍儿,光棍儿,光剩这根棍儿,没个适合的地方搁着,多透彻?
我笑靥如花地骂他臭流氓。
他忽然愣了神儿,又把我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还认真地嗅了两下鼻子,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唉!
我知道他为啥叹气,故意问他:怎么着,没她好看?
老兵一仰脖子,灌下去一整瓶啤酒,然后骂我:死丫头,你存心气我!
我就是存心气他,我跟老兵是二十年的交情了,认得他的时候我还在念初一,他天天吊儿啷当斜挎在自行车后座上,堵在学校大门口对着放学出校门的漂亮女同学们意犹未尽地吹口哨。
有脸皮薄的女同学能给他吓哭了,他一看人家哭,更来劲儿,不光动嘴,手也上了,张牙舞爪就要扑上去,女同学一路屁滚尿流狂奔,他并不追,在原地哈哈大笑。唯独见着我,他就不吭声了,推着自行车一路小跑地跟上来,像只哈巴狗。
哈巴狗把我护送回家,我进屋,他在门口守着,直等到灯火辉煌,他才怏怏地夹着尾巴离开,我趴在窗台下面看着他走远,才拖长了嗓子朝里屋喊:姐——他走了……
我姐在后院里嗯了一声,等我做完一整面纸的家庭作业,她才一身茉莉花香气地隆重出现在我面前。一条素花连衣裙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尤其是胸部那一块儿,她特意在腋下多收了几针,紧绷绷地箍在上面,像塞了两个白馒头。
“你又不在家吃晚饭了?”我故意把目光从她胸前轻描淡写地移开,又埋到我的作业本上去了。她顾不上搭理我,只是轻盈地转身,让自己马尾辫的发梢轻轻拂在我的后脑勺上,声音拖的长长地喊:妈——我晚上要去老师家补课,走了啊——
3.
梅子,也就是我姐,她是我们镇上的镇花。十三岁就被县黄梅剧团给选上了,每个周末,寒暑假,都要去剧团学戏。
她扮像极美,十三四岁就晓得在台上眼含秋水地对着满场男人们放电。可却没有女人防备这个毛都没长齐全的小丫头片子,只夸她戏演得好,天生就该吃这碗饭。于是我们家就颠倒过来了,受宠的永远是她,我就像是个后妈养的孩子,拣她不穿的衣裳穿,吃她不爱吃的水果,剩菜。
她可以理直气壮地成绩不好,因为学校每年的元旦晚会都指望她拿个全县一等奖回来。她也可以理所应当地俯视一切男生,包括老兵在内。所以他们什么时候好上的,我一点儿也不知情。
追到了梅子的老兵跟换了一个人似的,脱胎换骨,不仅仅是只哈巴狗了,简直就是只被抽了脊梁骨的哈巴狗。见天笑眯了眼,每天都快要长到我姐的房门口了。
我真瞧不起他!
我敢断定梅子并没有多喜欢他,她只是贪恋老兵开着三轮摩托车带着她招摇过市的八面威风。老兵可以拿一根双截棍单挑好几个男生,然后脸上挂花地搂着梅子款款前行,那画面像极了古惑仔里的陈浩南。我一直把陈浩南那张光膀子纹身的贴画贴在我日记本里的最后一页,这个秘密谁都不知道。
我初中毕业的那一年,老兵去当兵了,当了一名真正的老兵,七年整。
那年老兵新兵入伍,梅子一直送到看不到军车的影子才回来,回来的当天晚上就盛装去参加了镇上著名的吴大老板的生日局,一夜未归。
我从此跟她绝裂了很久,她连古惑仔里的小结巴都不如。我咒骂她不得好死!
不久她就真的死了,不是我咒的。她跟一个外地小伙子的尸体在一个山脚下被发现了。
——他们双双摔下了悬崖,据说是失足,找到时衣裳都挂得支离破碎。在殡仪馆里我见到了依旧纯情的姐姐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我还嗅到了她躯体里有一股撩骚的味道。他们是在悬崖边做爱摔下去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4.
老兵得知梅子去世的消息,从部队逃了回来,硬要送她最后一程,不过还没来得及就被逮了回去,记大过,幸好老上级求情才又留了下来。从此他就以我姐夫自居。
我没敢告诉他真相。
一个痴恋中的人不在乎真相,你我都是。
在部队混了七年,老兵九死一生地回转,他是立了功转业的,三等功,押送军用物资的路上出了特大车祸,他们的卡车被迎面而来的大客车撞上,死伤惨烈,老兵自己一身血淋淋地从车底爬出来,救了三个大人一个孩子。
送到医院,断了十根肋骨,肺叶扎个洞,差点嗝屁儿。这些事儿都是我后来听说的,他大腹便便地搂着腰肢扭成了水蛇的小妖精来看在上医学院的我。我们学校保安差点把他当流氓给抓了。
我来找我妹子。老兵被保安隔得老远对着我呐喊:阿莲,我是你姐夫!
我可没她这样的姐。我拿手一指他怀里吃吃发笑的小妖精,没好气儿地说。他略一打顿儿,小妖精被他一把甩开:滚!
那小妖精红了眼圈儿,恨恨地对我一跺脚,像根绸丝带一样急速地飘远了。我猛然发现这小妖精背影怎么他妈的跟梅子有点儿像呢?
老兵带着我到学校门口的大排档上吃龙虾,我一边闷头跟举着一对唬人大钳子的龙虾对战,一边听他喋喋不休地诉说过往。
他说,这么多年,始终忘不了梅子。
又说,泡了那么多妞,没一个真的像梅子。
梅子于他而言,就像是段誉心中的神仙姐姐……
我把自己的脸埋在一堆龙虾壳后面默念:你丫不是段誉,你丫是乔峰。如果梅子是阿朱,我倒宁愿当个阿紫,可惜梅子是那个马夫人,老兵爱上的是那个人尽可夫的马夫人,多讽刺,乔峰爱上了马夫人,哈哈哈哈……
我跟老戴结婚那天,老兵骑了辆雅马哈横冲直撞地来参加我的喜宴,他在主持人宣布交换戒指的当口冲上台来,当着老戴的面把我搂在怀里,我差点被他粗壮的手臂奶奶地勒断了气。
抱完,他抢过主持人的话筒说:老戴,阿莲就是我亲妹子,你要好好待她。
吓得老戴差点儿尿了裤子,只剩下点头的份儿了。
从此老兵在我们的城市安顿了下来,身边走马观灯似地换女朋友,要打胎的,要治病的,统统往我跟老戴开的诊所里塞,有一回还治过一割腕逼婚的,救醒了问我是不是梅子的妹妹,我说是,她看了我好几眼,幽幽地叹了口气:那我死心了。
这回老兵来找我,说是替他治病。
我揶揄他:只要不得艾滋,我就肯定能治好你。
他瞪了我一眼,戳了戳自己的胸口说:可我这里的病这辈子都好不了了。他说他妈哭瞎了眼睛求他替家里留个后,他实在不想娶个不像梅子的老婆回去。
我也喝得差不多了,听他又开始眼泪鼻涕一大把地回忆跟梅子的美好岁月,冷不丁问他:你咋不娶了我呢?我像梅子啊!
他呆若木鸡地结巴:那……那……怎么成?你就是我亲妹子,再说了,不还有老戴吗?
老戴?我笑得惊天动地,眼泪都快笑出来了。老戴不行,我夸张地对他摇头,他促狭地问:他哪里不行?
我大着舌头继续摇头:他哪里都不行,他有病,我也有病,这下行了吧?
老兵分明松了口气,认真严肃地训斥我:有病得治啊!
我对他嘻嘻哈哈:逗你玩呢,姐夫,咱们没病,好着呢。
最后是他把烂醉如泥的我给送了回去,老戴从他手上接过我谦卑地向他道谢:谢谢姐夫——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