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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买玉米棒子不?”闲来无事逛菜市场,遇到大婶热情兜售。看看她充满期待的笑脸,再看看凌乱堆放的嫩玉米棒,有些迟疑,也有些诧异:“你家玉米咋这个样子?”
是的,眼前明明是玉米棒子,却又不是我记忆里的玉米棒了。棒子似乎胖了、短了些,籽粒儿似乎大了些,纵行似乎少了些。重要的是,它们竟然不是金灿灿的黄色,而是齐刷刷白着一张脸,好像营养不良导致集体贫血,又或者就是典型的白化病患。偏又有几颗紫色或其他颜色籽粒,花里胡哨稀疏在其他白色籽粒间,让人觉得长了黑麻子似的无端瘆得慌。
“小妹你不知道啊?这个是糯玉米,改良品种,比从前的玉米更好吃。你看看这色、这籽……”大婶热情诚恳得不行不行的,把玉米棒子直递到了我的眼皮子低下。
有些猝不及防,我本能后退一步,赶紧说:“你放下吧,我自己会看的。”
好像是我抗拒莫名奇妙的欺近,又或者她近乎谄媚而少拙朴?发现在钢筋混凝土的城市里住久了,沾染了冷硬就习惯性质疑。我使劲儿摇摇头,驱除内心杂念,极力保持微笑:“这玉米棒子怎么卖的,大婶?”
晚餐桌上,多了煮嫩玉米棒。先生兴致乏乏,儿子却就欢呼雀跃。有买账的就好,我坐下来,跟儿子大快朵颐。但是不久之后,儿子就宣布:“老妈,这个玉米棒没有外婆家的好看,也没有外婆家的好吃。你哪里弄回来的?”
跟儿子大眼瞪小眼。半晌,我气闷闷说:“不吃拉倒。没求着你吃!”儿子噘起嘴扮个鬼脸,坐过来用身子撞我,撒娇讨好:“要不要这么小家子气,老妈?就客观发个言嘛,还不许别人说话了么?我吃,我吃,我吃还不行嘛!”
先生有些幸灾乐祸,并进而落井下石:“你妈在市场上买的。说不定是转基因食品。吃多了当心变傻子。”一筷子头敲过去,我佯怒道:“你活腻了是吧?”先生眼疾身快,早已闪避到旁边,奸计得逞似的,笑到前仰后合。儿子倒好安慰我:“老爸就会危言耸听。老妈,咱不跟他一般见识。”
说笑归说笑,我其实比谁都明白,这玉米棒子戳伤我了。它勾起了我某种隐秘的念想,却又成不了我的安慰。它粘性更大、更糯,口感更细腻,也似乎更甜。大概更符合大众口味?我有理由相信,这确实该是改良品种,或者如先生所说,转了部分基因的。总归是朝着人们需要的方向。
但这方向吧,偏偏不是我想要的。我更怀念传统玉米的味道。带点野性的粗糙,有着润泽的水分,简单、明净,朴实得像大山、像田野,更像村庄,像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父老乡亲。此时、此刻,面对着这盘改良的糯玉米,我想后退、后退,一直后退,退回到少年时。那么多的记忆碎片,迫不及待往外翻腾……
在那个包办婚姻的年代,父母异乎寻常地恩爱着。他们打情骂俏的场景构成我对爱情的最初向往。父亲最擅长的,是摇头晃脑念叨:“我家住在高山顶,每天吃的黄蜡饼,要想换个样,除非横向啃。”
“黄蜡饼”是指玉米馍馍,“横向啃”就是煮熟的嫩玉米棒子。父亲拿这句话打趣母亲,说她是山里姑娘嫁到了坝区。母亲有时追着父亲掐着顽,有时就反唇相讥笑父亲家穷,说:“两粒米煮锅饭,一勺舀出全是水,照亮影子省镜子。”
在他们是嬉顽,在我,却是实在的诱惑。刚出锅的玉米棒子,嘘嘘着捧在手里,迫不及待横在嘴边,啃得龇牙咧嘴、肆无忌惮,粘满脸的残渣剩滓,该是多么生活的画面?经过水煮的缘故吧,玉米棒黄得愈发纯粹、灿烂,籽粒儿各个晶莹剔透。带着热气的甜香,在厨房里扩展、萦绕,勾引着味蕾抵达。馋嘴的孩子最清楚口舌生津的滋味。
家乡地处川西坝区,灌溉极为方便,小麦和水稻换季种,农田就空不出来。母亲见缝插针,在田埂上栽种玉米。规模固然有限,也够口舌之享。当叶腋逐渐膨大长出苞谷,并在苞尾吐出秀发般整齐的穗缨时,我的心思变得飞扬起来。守到玉米棒子成熟,在母亲首肯下咔嚓、咔嚓掰下几个,搂在怀里撒丫子往家飞奔,那种惬意和快乐至今难忘。
母亲有闲情时,也烤玉米棒子。乡下的柴火灶很方便,在生火做饭的同时,扒拉开炉膛炭灰,把嫩玉米棒子填埋进去。木柴的旺火滋滋舔着锅底,也隔着炉膛灰烤着玉米棒子。母亲就总驱逐灶前转悠的女儿,说还早呢、还早呢,烤熟了会喊你,别在这碍手碍脚的。对母亲扮个鬼脸,我们跑到院坝里玩耍,也还竖起耳朵监视厨房动静。
听到火钳特殊的声响,然后,有什么咚的砸落地上。窃喜之余,赶紧跑回厨房。差不多能赶上母亲捡起玉米棒子,边吹边拍打着炭灰的场面。烧烤出来的玉米棒子很烫,母亲会用筷子插进棒芯才递过来。捏着筷子,对着棒子狂啃,无一例外的,就成了小黑脸、小黑手,引得母亲开怀大笑。因为烧烤的效果,就是褪掉籽粒的金色外衣,加诸了一层炭黑。看起来颗颗像黑玛瑙似的,吃起来就没那么艺术,而变成烟火人生的涂抹了。
我是去了我一个山区的同学家,才知道我家作为零食的玉米棒子,在很多人家里是当主食的。她们是否吃嫩玉米棒子我不知道,因为我到的季节里,是满山满坡的红薯,金黄的玉米棒子早就成串、成串挂在房檐下,蔚为壮观得跟整装待发的列队士兵似的。这种令人艳羡和震撼的画面我后来在美术作品或纪录片里看见过,但我已经不会再盲目惊喜抑或抒情了。壮哉美哉的背后或许是荒寒,这道理我有切身的体会。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见识了玉米花样翻新的各种吃法。比如玉米馍馍,蒸熟的、烙在锅边的,都是作为正餐主食的。再如面蒸蒸、面糊糊,把玉米磨碎成粉混在米饭里。最初我是绕开同学抢着去盛饭,因为她老刨开玉米给我舀米饭,她不知道我最偏爱的就是玉米类食物。但随后的几天里我就吃不消了,我说我想父母了得赶紧回家去,事实的真相是被父母娇养了的肠胃无法适应,我只能找个借口逃之夭夭溜之大吉。
嫩玉米棒子照例当零食,日子依旧继续过着。但我已经明白,这样的奢侈不是人人都享有的,我得感谢我的父亲和母亲,是他们的勤劳支撑起女儿们的无忧。多年以后,父亲独自去了天国,母亲也老了很多,没有精力再侍弄庄稼,嫩玉米棒子就吃得少了。要不然,我也不会为这似是而非的糯玉米浪费许多心情,还被儿子幽怨被先生嘲笑了又嘲笑。
是该回老家去看看了。那个土得掉渣的名字,“黄家磨”,被村里老人念叨得入心的名字,在大小的地图上遍寻不到,跟一些记忆相关联就成了某种想往和挂牵。或许我吃不上真正意义的玉米棒子了,但能够跟母亲聊聊过往,聊聊我这不可救药的玉米棒子情结,能够在村里村外走走,看看劳作的父老乡亲,闻闻泥土的香息,也是莫大的慰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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