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锦瑟 于 2016-5-22 20:51 编辑
一 “这不是我要吃的蓊菜梗……”小眉嘴里塞了满口菜，一顿咀嚼，然后就气急败坏地撂下了筷子。 “你差不多了好伐？这蓊菜梗嫩嫩的，我掐了半天，也没放糖，怎么就不是你要吃的啦？”小枫挺委屈。 “没有豆豉，没有辣椒壳，也没放蒜，这和我妈和我婆做的根本不一样！”小眉扔了筷子，爬上床，盘腿坐着，然后双脚在床单上一阵蹂躏，一双手又“噗噗”地甩出去。 小枫吓得赶紧跳上床去把她搂住，“好好好，我重做重做，买豆豉买蒜买辣椒壳重做，咱别生气别生气……小心肚子啊，宝贝。” 小枫带着小眉坐公交车去他大哥家送结婚请柬。坐了69路再换141路。车厢里人不算多，空位置却没有。小枫护着小眉，对她说，“你抓紧这吊环，靠在我身上。”小眉就照着做了。在141路上，小眉感觉有热乎乎的液体像蚯蚓一样爬出身体。下了车，小眉捂着肚子蹲下，血从她脚跟不露声色地流出来。 小眉虚弱地躺在床上，看着小枫，一脸歉然，想说什么，又没说什么。小枫摸摸她苍白的小脸，安慰道，“好好养好身体，我们来日方长。”小眉就嘘一口气，笑了一下。 小眉养了一段日子，把表姐送的掐丝珐琅的一套精美茶具拿出来泡茶喝，那是她送给她的结婚礼物。小枫到一家广告公司上班了，每天很忙。有一天，小枫下班回来已经快八点了。小眉用精美的掐丝珐琅茶杯斟给他一杯茶，别的饭食一概没有。小枫若有所思喝了茶，问小眉，“那你吃了没？”小眉说，“我吃了三个红糖水煮蛋。”小枫放下茶杯，对小眉说，“我出去买一客炒面。”小枫把炒面买回来吃。他吃炒面的时候，小眉轻声告诉他说，“我想回家歇歇。”小枫举着一筷子炒面，停了一会儿，说“也行”，就塞进嘴里。 结婚证还没来得及领。现在小枫不提，小眉也不提。她最好他别提。她想，也许他也希望她最好别提。
二 “你不是和我说早就和曹枫领了证吗？还把我们家户口本给偷着拿去了……你这孩子，怎么骗你妈呢？”小眉的妈妈一边把菜端上桌，一边唠叨。 “还你户口本。”小眉把户口本拿出来。妈妈接过去，看看她，叹一口气，脸色讪讪的。 “妈，你不是一直都不愿意我和小枫结婚的么？现在，我俩没结成呀！”小眉一边吃饭，一边说。 “此一时彼一时！他虽然是上海人，家里条件……还那不如咱们，是吧，你在上海虽然是外地姑娘，可要学历有学历，要模样有模样，干嘛心急火燎要嫁给曹枫啊，是吧？可现在……” “现在怎么了？”小眉慢吞吞问，夹一筷子妈妈炒的蓊菜梗。 “现在亲戚朋友都知道你和曹枫结婚了，还怀孕了，可……你却又回来了。” “是啊，妈，你想说，没和曹枫结婚最好，流产了也没什么，你干嘛心急火燎回来呀，是吧？干嘛不在上海呆着，找机会钓一条大鱼呀，是吧？”小眉一边说，一边吃了几筷子蓊菜梗，辣得涕泪横流。这蓊菜梗放了豆豉味道怎么这么怪呢？完全不是想象中的好味道。 “小眉，你，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呢？家里供养你一个女孩子读大学，你哥哥还没结婚，容易么……”妈妈有些语无伦次了。 小眉在桌上扯一张纸巾捂住热辣辣的嘴，又擤一把鼻涕，她忽然扑在妈妈肩头哭出来，“妈——你做的蓊菜梗还是没婆做的好吃……”
三 小眉去医院看婆。正碰上阿姨在叨叨。 “臭屁放那么多，你倒是拉呀，我这么一直扶着，我也要吃不消了呀……真是的，等伺候你病好，只怕我和我姐倒要死在你前头了。” 婆面红耳赤坐在病床上，双手扒着阿姨的脖子。她有些羞愤地撤了手，嘴里低声说一句，“不拉了，让我死去吧。” 小眉没进病房门，躲到楼梯间喘了半天气，用纸巾把眼窝潮湿摁下去，又调整了一下呼吸，才又过来。 “婆——”小眉雀跃地喊。但愿婆没听出是故意夸张才好！ “小眉呀，呀呀呀，我眉眉仔回来了，你，那什么，和那什么……”婆兴奋地话说不清楚。 “和曹枫。”小眉拉住婆一只青筋纵横的手。 “是，你和那曹枫结婚了没呀？我说呢，可怜见的，娘家人也不到一个，不给你撑场面呀……你妈也是，我这不要她照顾的呀，不管怎么说，这是咱眉眉的终身大事呀……我还打算好些了去上海当太婆呢……”婆话稠得不得了。 “唔，婆，我和曹枫，还没领证呢。”小眉摩挲着婆的老手，她不打算哄着她。 “是呀，证还没领呢，胎到先落了一个，小姑娘到底是吃亏的呀……”阿姨在边上说。 小眉不知如何接阿姨的话。阿姨又说，“行了小眉，本来我和你妈一人一天照顾婆，你来了，就多陪婆说会话，这不月底到了，单位一大堆账还没做……”阿姨已经拎包要走了，又补充一句，“想办法让你婆把屎拉了啊，本来应该是昨天拉的，你妈专门让她故意拖到我伺候的这天……” 难怪小眉这天来医院看婆，妈拦了好几回，说明天一道去。 “婆，我不去上海了，也不结婚了。我天天在医院伺候你，等你好了，咱就一块回家。我要吃婆炒的蓊菜梗！”小眉亲昵地对婆说。她给婆泡了一杯蜂蜜水，一勺勺喂给婆喝。完了又一边和婆聊着，一边将一只手掌伸进被窝，在婆的小肚子那儿转圈。 “傻眉眉，是不是在外头受什么委屈了？婆老了，帮不到你什么，可不敢再拖着你……哟喂，这是干什么，小手揉得我痒死了……” “左三圈，右三圈，就要你痒哩，呵呵……”回来这些天，小眉第一次开怀笑了。 “喔唷，不得了，小眉，我……”婆的眉毛拧在一起，老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十万火急。 小眉给婆把裤子褪下时，感到了婆的扭捏。她可不管。然后将便盆往她屁股底下一塞，再把婆的两条老胳膊望自己脖子上一搭，“快拉屎吧，我的乖婆……” 婆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后嘴用力一努，就开闸了。 “不愿去上海就别去了，不愿嫁曹枫，咱也就别嫁了，爱在家呆着，咱就呆着，婆的退休工资就有两千多，我养活我小眉仔……等婆出院回家，给你炒蓊菜梗，还做粉蒸肉。”婆拉完了屎，话又多起来。 小眉撒娇地捧住婆的老脸亲了一口，嘴里说着很潮的亲昵语，“婆，么么哒……”小眉的嘴撅在婆的脸上停了一会，等她的眼泪抵达，才撤离。她不想把眼泪滴在婆的脸上。
四 一觉醒来，阳光明媚。 小眉把手机打开。两条短信。小眉不习惯微信，她还是喜欢短信。 一条是小枫的。“小眉，你在家里修养得好吗？” 一条是……他的。“小眉，你回来了？” 小眉先回了小枫，“我挺好的，放心。你也好好照顾自己。”然后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回了他，“是。” 短信提示音又响起来。小眉的手都有点抖，脸热得吃不消。点开，却是小枫的回复，“嗯，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小眉，你身边钱够不够？”一阵失望。又一阵愧疚。又一阵心酸。到底还是有实在的情义吧？实在的情义？那你打钱过来就是呀，问什么？有什么好问的？小眉快速地回了过去，“钱够。” 手机又响了。这回是电话。 “你下来吧。我车到了你家楼下，我们今天去瑶里。” “谁答应你去瑶里了？你问过我了么？你怎么还是那么霸道呀……”小眉在电话里气得一叠连声，声音里的娇俏却怎么都掩不住。自己真的是旧情难忘么？我怎么可以？小眉心乱如麻，却又好像觉得自己迷迷茫茫一路行来，就在等着这一刻。 瑶里。过一步岭的小木桥，他还是把手伸出来。她牵住他的手。温暖，厚实，干燥。瑶河里的水在脚下清澈地流淌，红色的君鱼好像碰到天大的喜事，成群结队，笑嘻嘻地游来游去。 卧龙潭边。他躺在草地上，看蓝天白云。小眉坐着。她不敢躺。虽然她留恋，但又清楚知道，今非昔比。 “你躺下来。”他这么说时，已经将她拽着躺下，他一翻身，压在她上面。他总是惹怒她，让她气急败坏又惊喜莫名。 “我还可以吻你吗？”他直截了当问。 “不可以。”小眉把脸扭开。 “好，那我不吻。”他下来，和小眉并排躺在天底下。 “其实我知道你想我吻你。”他又说。 小眉不说话，眯着眼睛，将一根狗尾巴草衔在嘴里。他说的是实情。 “但你说不可以，我就不吻。我要让你心安，也让自己心安。”他又说。 小眉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只希望就这样躺着，一直躺着，已经是最好的。 “那我可以这样拉着你的手说话吗？”他伸出一只手拽住她的。 “你想说什么就说好了。”小眉说。她不知为什么自己如此害羞，又如此满足。 “小眉，你如果想留下来，我可以安排你工作。之后，隔一段日子，我们可以过一天这样的生活，哪怕什么也不说，不做……” “你如果还是要离开，我会惦记你。有任何问题，第一时间告诉我。你，除了你妈你婆你哥，还有我。” 他的话，其实总还是有一点做工作报告的调子。 夕阳将他和小眉的影子拖得很长。他那么高大。小眉想，自己依偎着他的样子，衬着这夕阳，应该是很美的。她想拍一张照片。任何一个平庸的女子依偎着他，都会显得美丽。不只是她小眉。照片到底是没拍。
五 婆进了重症监护室。妈妈让小眉回婆的住处取一些衣物。 长着青苔的旧石板路。零落的院子。院子里的木马早就给小时候的小眉骑坏了，却依然天真地立在那里。一棵青梅树也老了。院子的地上偶见一两颗干瘪的黄果。小眉仿佛又听见翠绿的青梅在娇笑，“咳咳，是我，不认得了吗？” 小眉忘了问妈妈拿钥匙。没关系。还是那扇老木门，门与砖墙之间的缝隙有点儿大。小眉找了一根树枝，伸进去一捣鼓，门就开了。她小时候不带钥匙出门，回来就这么开门。这法子现在还那么好使。进门就看见公的遗像挂在墙上，老位置，微笑地看着她，就像从前微笑地看着她与婆，好多年。屋子里有些黑，小眉就这么一路摸着黑进了婆的房间。熟门熟路。小眉打开箱子，一股熟悉的衣物气息迎面扑来。小眉把衣物捧出来，放在床上，整个人扑上去。这时候，一缕阳光从屋顶的明瓦漏进来。灶披间的顶罐里大概熬着粥，白米的清香在这古老的宅子里，一天一地，如梦似幻。小眉将婆一件白色的老布开襟褂子捂住脸，她深深呼吸，深深沉溺，深深悼念。 小眉的手机响了。是小枫。 “小眉，我在来景德镇的路上。”小枫说。 “是吗？你不上班……？我婆……”小眉思维有点乱，声音有点哽咽。 “我来看看婆。接你回家。如果你愿意在景德镇，我也留下来陪你。我会学着做地道的蓊菜梗。”小枫说。 婆在走的前一天精神特别好，还从重症监护室出来了。婆对着小枫说了很多江西菜该怎么做。小枫用手机一条条记着。小枫给妈妈和婆都准备了一张卡。妈妈说了不好意思，要了。但婆不要，直接给了小眉。婆把边上的人都赶开了，她说她要和小眉说一些私房话。妈妈和阿姨都挺累的，正好就驴下坡。小枫也跟妈妈先回家了。 “挺好的，跟他去吧。”婆拉着小眉的手说。 “以后回来了，就住婆的屋子，你喜欢带院子的，我知道。不要怕的，自己的婆和公，只会保护你们。”婆又叨叨说。 然后婆把手上一颗老金戒指褪了下来，套在小眉手指上。有点大。“去改改。”婆说，“这是我最后一点老货了。” “我也是外地妹子嫁到镇上，年轻时，心里喜欢的人，也并不是你公。”这是婆对小眉说的最后一句私房话。
啼妃 字于2016.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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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22 1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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