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月如 于 2016-5-26 20:55 编辑
就在我快将粉儿遗忘时,她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那天我下晚班,在路边摊子上吃了早饭,回到郊区租住屋已是早晨八点。我看到门口蹲着一个女人,把头埋在臂弯里打盹,长长的黑发胡乱披散开,边上一只很大的编织袋,鼓鼓囊囊的。 我匆忙捂住将要叫出声的嘴,轻手轻脚向后退,逃离到不远处一个小公园,找一个树后的石凳坐下,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主要是考虑要不要接纳粉儿。 三年前,我和粉儿从不同的地方来到这座城市打工,碾转几次后,偶然合租到了一起。同事们都说,我能和粉儿相安无事一年多,充分证明物以类聚是一句千古谬论。 粉儿很少会主动和人交流,也没见过有人喜欢她。在这个城市里,她有不少打工的老乡或远亲,但都不往来。后来,我知道了别人和她聊不到一起的原因,她有种特别的能力,任何话题总能扯到吃上面去。而且大多时候,一句话,就可以把人曀死。 比如我说,粉儿今天赚了多少钱啊? 粉儿就伸开手指开始算,口中念念有词,再欣喜地答,啊!够吃一个星期卤猪头了耶! 粉儿,我们不说吃的,成不? 不说吃的,那有什么好说的! 粉儿立马没了兴致,将自己往小床上一摔,四仰八叉掏出手机打电话。和一个人开始讨论各种吃的。比如,知了猴油炸好吃还是烧烤好吃,青蛙是红烧好还是清蒸好,用什么法子可以捉到蜜蜂,然后把屁股拽下来吃。 每当此时,我会目瞪口呆地听着,听粉儿和电话里的人大声争执,偶尔争得厉害了,她会气得把电话往被子上一摔,自己生会闷气,但不会超过五分钟,又会拿起电话打过去,然后继续吵。 和我合租一年多时间里,粉儿一有空,都会和那个人在电话里吵,为吃的吵,没完没了。后来我知道,和她通话的是个孤寡老人,她的邻居,也是她的干娘,绰号叫“老红眼”。 粉儿说她干娘是活神仙,专治小孩子生的各种疑难杂症,说她小时候发高烧差点死掉,她干娘抓了几只地鳖虫捣烂,喂她吃下去就好了。说他们那里起码有四五个孩子是老红眼救的,用活蜘蛛活蛾子等虫子救的。 粉儿说,干娘很了不起呢!有一年我们县城开了个包子铺,味道特别好,县城里的表叔去我家串门,带了几只包子给我,我拿去和干娘一起吃,干娘只咬了一口,就把我手里的抢走,两三口就吃了。我急得大哭,干娘说包子是人肉做的,孩子不能吃,吃了就会和她一样红眼。当时大人笑话干娘贪吃,后来没几天,包子铺的老板就被抓起来了,还真是和火葬场的人串通,割了死人身上的肉做包子卖。 传说罢了,当不得真的。你干娘那么老,经历过大饥荒,能活下来不容易,熟悉人肉味道很正常,有啥了不起的。 见我不以为然,粉儿显然生气了,不再理会我,继续和那个老巫婆通电话。干娘,你吃过蚂蚁没?真没有?刚听说城里有道菜叫蚂蚁上树,俺看了照片,上面真的爬满了黑蚂蚁耶!什么?不能吃?可城里人咋吃了咧? 我拼命忍住笑,最终没纠正粉儿的误解。可从那以后,我再没吃过蚂蚁上树这道菜,也没再吃过包子,再后来,我连黄鳝泥鳅螃蟹都不敢吃了,甚至所有粉儿和老红眼吃过的菜,我都难以下咽。同事都说,如果我再和粉儿在一起,不饿死,也会孤独死,因为认识了粉儿后,我的朋友越来越少。 和我合租时,粉儿做过保姆,清洁工,饭店服务员,帮人卖过菜,摆过地摊,每件事都做不到三个月,每次老板都会赔着笑脸,举着只多不少的工资请她另谋高就。奇的是,最多休息一两天,粉儿总能找到新的工作。 粉儿就这么开开心心四处打工,我从来没有看到她发愁过,就算两次失恋后,也没见她伤心过。 他吃过蚂蚁,我没吃过,所以我们不合适,本来就不合适嘛! 知道不合适,那干嘛还要好这么久?我故意呛她。 那是我没去问菩萨嘛!现在菩萨看到我都哭了,我们就只能分手了。 粉儿不只一次说过,她干娘教过她一个法子,遇到进退两难的事,就去庙里问下菩萨。 什么都吃的老红眼竟然信佛,我觉得不可思议,更奇特的是粉儿问询的方法。不烧香,不跪拜,避开正殿里供奉的大佛像,直接看右边排着的小佛像,挨个数过去,数到和自己年龄同样的数目为止,然后看那个佛像的神态,是笑着的,那就说明万事可行,如果佛像苦着脸要哭,就是诸事不宜。 你一年中岂不都是在看同一个菩萨? 是啊,有啥不对吗? 我感觉应该尽快远离粉儿,这样下去非疯了不可。 好在,粉儿没几天就离开了,因为老红眼死了。 粉儿回家不仅是奔丧,更是为了结婚,对象是从小就订过娃娃亲的同村人,粉儿一直看不上他,才跑出来打工的。 干娘死前说我们很合适,那一定就是合适。粉儿说。 你怎么不去问问菩萨了? 干娘就是菩萨啊!粉儿颇不以为然。 我这才明白,原来粉儿一直在骗我。 万幸的是,我们终于分开了,开始还经常通电话,每次,粉儿都说她的丈夫各种不好,说农村各种不好,说她还想出来打工。而我,总有办法把话题引到吃的方面去。 终于有一次粉儿忍无可忍,我们能不谈吃么? 不谈吃,那有什么好说的。我很愤懑地回。后来,就慢慢失去了联系。 好在,粉儿走后,我逐渐恢复了正常,开始和人闲聊,聚会,恋爱,即便这种正常并未对我的人生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现在,粉儿的出现很让我为难,那个大编织袋已经说明了一切。坐了一个小时后,突然想起粉儿的解决办法来。 急匆匆跨进附近的庙门,直接从东边供奉的佛像数过去,数到第二十八座,赫然是一尊笑成一朵花的弥勒。 又想起按虚岁数才符合古法,只好看下一尊,是一个叫不出名字的菩萨,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容,我却顿感欣慰。 准备返回时,又发现方向数错了。所谓男左女右,该以殿内大佛为据,我只好再从西边数过去,第二十九尊竟是我认识的济癫,正苦笑着看我,一脸的讥讽。 沉吟下,我判断出,从我看佛时的右手边数,其实没什么不对,粉儿一定是这么数的。于是,再次转到东边,站到弥勒前。吃惊地发现,刚刚笑成一朵花的弥勒已变得泪光盈盈,一副欲哭无泪的苦痛模样,而边上那个不知名的菩萨,却笑容满面。 原来即便是同一尊佛像,每次看到的神色都不一样,粉儿并没有骗我。 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租住房,粉儿已不见,同样是打工仔的邻居传话说,以前和我合租的女孩来过,等了一夜,走了。 去哪儿了? 说是去别的地方打工,谁知道啊! 真的走了么? 那种人,走了就走了呗! 我很费力地将粉儿留给我的一包物事拎回屋里打开,里面是她家乡的各种土特产,有腊肉熏肠蘑菇干等等,都是吃的。 我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得眼泪直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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