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飞梅弄晚 于 2016-3-30 20:30 编辑
贯穿《荒野猎人》整个剧情的关键词仅为二:复仇,生存。那么作为一部剧情简单、线条单一的电影,在一无复杂的人物关联、二无过多的台词支撑下,却能斩获奥斯卡剧情类最佳影片奖,其过人之处不仅包涵了小李子虐到让人肝颤的眼神戏,还是一部玩爆摄像界、剪辑界、甩中国电影几条街的技术片。
英译中的《荒野猎人》总有隔靴搔痒之感,忠于原著的片名《还魂者》更符合影片主题。
影片以美国历史上一个独特时代符号为背景,但没有对这段历史进行过度解读,也没有设置过多的情感冲突,甚至淡化电影常规讨论的人性、种族这些容易引起人们共鸣的情节,只是简单地将叙述重心放在复仇和生存上,将之发生于莽莽的冰雪荒原和湍急的密西西比河中,一个复仇的命题成功地置入残酷又伟大的自然本态,建立起一个关于人与自然、文明与野蛮、信仰与回归的本源对话。
事实上,这样的一个故事剥离出来放在任何一个背景下都可以进行,每个时代的发展都有无法回避的黑暗,而人与人、种族与种族、国家与国家之间最根本的东西最后都还位于自我生存和利益,无非是在不同的背景下经历不同的失去与得到。
一、《荒野猎人》的历史背景
电影所聚焦的19世纪的美国,正处于建国后的窘困局面。
1803年,美国以总价为1500万美元(相当于8000万法郎)的价格向法国购买大量的土地,也就是路易斯安那购地案,其中包括电影的发生地:科罗拉多州洛矶山脉以东,亚伯达各省南部之密苏里河流域。在路易斯安纳,购地案远未想象的那么简单,当地的人口构成极其复杂,以英、法、西班牙后裔的欧洲移民为主,同时还有部分墨西哥人,以及当地土著印第安人。美国人根本无法从实际意义上控制路易斯安纳,这也是影片中何以在美国领地出现法国皮货商及由法国人组成的猎队的历史成因,也是法国人劫走里族部落首领的女儿并嫁娲于美国人的故事由头。
在这里,大量的白人开拓者源源不断地涌入,他们疯狂地攫取当地资源,砍伐森林、猎杀动物、驱赶并屠杀印第安人,并催生了一个新的皮毛贸易行业:山人。山人以白人为主,受皮毛公司雇佣,拥有武器、马匹和皮毛硝制技术。影片主角格拉斯作为贸易公司和山人的向导出现在本片。也是在这里,枪炮和钢铁所铸造的工业文明遭遇到美洲平原马背文化的抵抗,爆发了几次大规模战役,无数的白人头皮被割下,无数的里族、波尼族人的家园被毁,弱肉强食的丛林法迫使印第安人四处迁徙,他们的传说渐渐地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枪炮、病菌与钢铁》一书的作者用长达四百页的篇幅回答这样一个宏大的历史命题,即:为什么是欧洲人征服了美洲,而不是美洲人征服了欧洲呢?对于持续几百年的白人与印第安人的战争,他还得出“这是人类历史最大的一次罪恶”的结论。他认为,这次罪恶已经超过白人对黑奴的虐待,甚至超出纳粹对犹太人的种族清洗——因为现在的犹太人有自己的国家,黑人已经摆脱沉重的过去甚至当上了美国总统,而只有印第安人,虽然他们还有两百多万人口在美国的印第安保留地生活着,但除此以外,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而他们在大航海时代之前,整个美洲大陆从南到北都是这群头上插着鸡毛的印第安人的乐土,这一巨大反差,不禁令人唏嘘,继而产生这样一个思辩:落后的文明应该被消灭吗?
二、卢贝兹基的摄影美学
《荒野猎人》的摄影师艾曼努尔·卢贝兹基已经是奥斯卡三连庄的最佳摄影得奖者。早在2014年的《鸟人》里,卢贝兹基的14个天衣无缝近乎完美的长镜头,将建筑物、布景、色彩链接切换得神一样流畅,导演冈萨雷斯放弃了常规故事的叙述手法,这种牛逼哄哄的长镜头还助攻《鸟人》摘得2015年奥斯卡最佳导演桂冠。
是的,长镜头又来了。
法国战后一代电影理论宗师巴赞在《摄影影像本体论》中提出和蒙太奇相对立的理论。他强调长镜头连续对一个场景较长时间的拍摄,营造多角度、多机位的效果,形成画面真实的、一气呵成的整体感,保证了电影的逼真。换言之,长镜头其根本之处在于镜头内纵深的场面产生纪实性现实主义风格艺术效果,以不破坏事件发展的时间和空间为前题,使镜头中的时间变慢、节奏变缓,承担起影片起承转合所需要的技术手段。而长镜头的最初引用在电影发明之初,盖因当时的剪辑技巧还没有发展成熟。然而,不管长镜头的光学系统多么完美,在处处充满灰尘和热折射的大气环境中,想要完美地展示其条件非常苛刻,唯有在非常罕见的空气条件下,才能实现高质量的摄影影像。
夕阳西下,黄昏的余晖在山林间洒入层层叠叠的自然光线,密西西比河镀上金色的河水琤琮前行,远处的阿尔伯塔山冰雪覆地,山林雾蔼笼罩着大地,这些壮阔意象和自然景观都在卢贝兹基的摄影美学引导下得以一一呈现。《荒野猎人》中的第一个长镜头就以流淌在原始森林中的溪流引出森林、旷野和人物的出场顺序,此后阴冷灰暗的树林、不断变幻的天空,阿尔伯塔山的白色和冷酷的自然环境,以及一个接着一个湍急的瀑布——这么多的镜头语言对长镜头拍摄来说,是相当苛刻的。每一个自然光线、每一次场景捕捉都需要在一个特定的时刻完成,这需要足够的耐心和几近变态的毅力,才能使得自然未经雕琢的壮美真实地还原于荧屏。
当然,电影剪辑也都是神来之笔。当奄奄一息的格拉斯耗尽全身力气爬到被菲茨杰拉德杀害的的儿子霍克身边时,他浅若游丝的呼气在镜头凝结成白雾,镜头由下而上抬空,转向高耸入空的茫茫雪松,林间的天空是如此狭窄,灰白的雪雾簌然缓慢落下,之后一片寂静,再之后镜头切换成正在抽烟的菲茨杰拉德的烟头发出白色烟雾。完美!
可以说,卢贝兹基长镜头下的自然景观,是《荒野猎人》的另一主角。
三、文明与野蛮
什么是文明,什么是野蛮,或许这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
影片中,格拉斯被白人枪杀的妻子临死前从胸口飞出的鸟,寓意着灵魂获得自由,可这只小鸟又被掏空内脏后跌落在岩窝中短暂休憩的格拉斯身边;法国人吊死格拉斯唯一的骑着阿帕卢萨斑点马的波尼族同伴,在他的脖子上挂一“野蛮人”的木牌,而以割白人头皮为震慑手段的野蛮里族人告诉法国人,你们才是真正的偷盗者;布里杰在水壶上刻下一个螺旋符号,既是推动情节的一个重要线索,代表着复仇的起源和复仇的结束,也代表着文明与野蛮的消亡与重生。
还有两处细节也颇值得玩味。
其一是在格拉斯反复出现的梦境里,他一次又一次地站在牛头骨尸阵前,低沉的乌云欲压顶,幡旗在无声呜咽。生活在北美大平原的印第安人,他们的主要食物来源于野牛。他们矫健的身手和灵活的箭术让殖民者无可奈何,马匹和枪炮无法彻底征服他们。于是,狡猾的殖民者开始把目光转向了印第安人的食物——野牛,想尽一切办法把美洲野牛杀绝。失去野牛的印第安人开始出现了无法逆转的衰退,他们的文化、宗教传统和生活方式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创。由于不再像以往那样自由地迁徙,在遭受天花、霍乱等可怕的瘟疫袭击之后,印第安人人口大规模开始减少,屠杀和奴役加速了他们的消亡,作为原先的独立的社会实体,他们渐渐消失于人们的视线之外。此处也是美国电影典型自黑批判的又一力现。
其二是格拉斯被一片巨大声响惊醒,当他努力爬上坡顶时,看到一个跌落的陨石火球和一群奔腾的野牛。同样的场景在冈萨雷斯的《鸟人》中同样出现过,俱出自代罗斯典故。代罗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他带领儿子伊卡洛斯他逃离克里特岛的时候,由于飞得太高,以至于太阳融化了代罗斯为伊卡洛斯特制的用蜡封的羽毛翅膀,伊卡洛斯最终葬身大海,绝望的代罗斯掩埋了儿子的尸体继续前进。此处陨石意象既象征着格拉斯的暴力觉醒和痛失爱子悲伤,同时也寓意印第安人竭力承受着来自“文明”世界的施暴。
在这部影片里,传统西部片中的核心特征叙述被土崩瓦解,文明与野蛮不再是简单的平面符号,二者之间的界线模糊不清,人物之间的冲突使得影片中每一个人都是野蛮人,他们的动机、转变和结局不再向单一的方向发展,甚至那个代表着西方文明的狩猎队队长亨利,他遵循规则,最终却是被同伴菲茨杰拉德杀害并割去头皮。
格拉斯猎杀了菲茨杰拉德。这似乎是一场文明的胜利,又似乎是一场野蛮的胜利。
威尔·杜兰特在《世界文明史》的开篇中说了这样一段话:文明就像是一条筑有河岸的河流。河流中流淌的鲜血是人们相互残杀、偷窃、斗争的结果,这些通常就是历史学家所记录的内容。而他们没有注意的是,在河岸上,人们建立家园,相亲相爱,养育子女,歌唱,谱写诗歌,甚至创作雕塑……
也许杜兰特后半段话才是《荒野猎人》真正的潜在立场,无关文明,也无关野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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