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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16 09:36 |只看该作者 |正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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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啼妃 于 2016-3-17 11:53 编辑



  作家简介:
  当代著名作家。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崇禧之子。小学和中学时深受中国古典小说和“五四”新文学作品的浸染。童年在重庆生活,后随父母迁居南京、香港、台湾、台北建国中学毕业后入台南成功大学,一年后进台湾大学外文系。1958年发表第一篇小说《金大奶奶》。1960年与同学陈若曦、欧阳子等人创办《现代文学》杂志,发表了《月梦》、《玉卿嫂》、《毕业》等小说多篇。1961年大学毕业。1963年赴美国,到衣阿华大学作家工作室研究创作,1965年获硕士学位后旅居美国,任教于加州大学。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寂寞的十七岁》、《台北人》、《纽约客》,散文集《蓦然回首》,长篇小说《孽子》等。白先勇吸收了西洋现代文学的写作技巧,融合到中国传统的表现方式之中,描写新旧交替时代人物的故事和生活,富于历史兴衰和人世沧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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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
发表于 2016-4-13 11:55 |只看该作者
“来六碗清冰,”我说道,“我们都渴死了。”

    娃娃脸一来便跑过去揭开老李推车上装红色糖浆的玻璃缸,尖起鼻子去闻了一下。老李赶忙将玻璃缸盖子一把抢走,仍旧盖上,喝道:

    “小鬼最多事,又打什么歪主意了?”

    “你们猜为什么老李的清冰特别够味?”娃娃脸笑嘻嘻地问道,“他的糖浆里加了料,羼了他的香汗。”

    “你妈的——”

    老李的眼睛鼓得铜铃那么大,却说不出话来,一面又赶快用手去揩拭额头上涔涔的汗珠子,我们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老李一面用机器刨冰,一面犹自不停地咕哝着,他刨了六碗清冰,加上五颜六色的糖浆,递给我们,却指着娃娃脸斥道:

    “小鬼头,你懂啥?你李爷爷就是济公活佛,吃了你李爷爷的汗,长生不老呢!”

    “老李倒真象个济公活佛,你们看,他肚子上搓得下一碗老泥呢!”娃娃脸笑着指向老李的大肚子。

    老李举起手便要打,却又撑不住笑了,他揪了娃娃脸的腮一下,笑道:

    “娃娃,你就是那个牛魔王的红孩儿,专门翻精搞怪!”

    我们唏哩哗啦把碗里的清冰吃得点滴不剩,各自付了五块钱。吃完清冰,大家的火气也消了,傻大个儿、小黑炭、翘嘴、青春痘、娃娃脸,都向我道了声再见,一哄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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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
发表于 2016-4-13 11:54 |只看该作者
“便宜了你们!”娃娃脸心犹不甘,嘀咕道。

    我们各人捡起自己的外衣,都搭在肩上,娃娃脸把篮球抱在怀里,我们六个人,一身汗淋淋的,一头一脸都蒙上了黄沙,打看赤膊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校门。学校对面,植物园门口,卖清冰老李的摊子还在那里。他那辆拖车,旧得一一路咯轧咯轧响下去,车上刨清冰的机器锈得发了黑,几只装五色糖浆的玻璃缸也是烟黄烟黄的。老李是个超级大胖子,一个夏天敞着衣衫,大肚子挺在外面,头上的汗珠子从来没有停过,他也不用毛巾揩拭,手一抹,将汗水往地上一甩,然后又很起劲地去刨清冰去。然而老李的清冰生意一直很兴隆,其他几个摊子总也竞争不过他。一来他的价钱公道,分量给得够,二来老李是个老交际,得人缘,他是个退役兵,大陆上地方跑得多,有说不完的鼓儿词,育德的学生都喜欢照顾他。从前夏天晚上放了学,要是口袋里还有钱,我便跟同学们结伙到老李的摊子上吃清冰,一边听他讲湘西赶尸的故事。他推车上那盏散着呛鼻气味的电石灯,青光摇曳,老李挺着个大肚子,学僵尸一跳一跳地走路,我们都听得咯咯骇笑起来。

    “老李。”我笑着叫道。

    老李朝我上下打量了半天才认出我来,即刻堆下了满脸笑容。

    “嘿,李青小子,好久不见,毕业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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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
发表于 2016-4-13 11:54 |只看该作者
翘嘴喘着气,厚厚的嘴唇噘得老高。娃娃脸打量了一下翘嘴,突然指着他尖声笑道:

    “尖嘴,你去照照镜子,你的嘴巴现在象什么?象鸭屁股!”

    翘嘴脸一红,挥拳便揍。娃娃脸赶忙窜逃,可是却给小黑炭一把拦住。翘嘴赶上去,揪住娃娃脸,两人殴斗成一团。小黑炭在旁边放冷箭,娃娃脸背上腰上已经吃了好几下暗亏了。

    “大个子,快来帮忙呀!”娃娃脸大声讨救。

    傻大个儿跑上去助战,三人队另外一个青春痘也不甘落后,于是五个人,拳脚交加,混战起来。一场赌清冰的球赛,演变成全武行,五个人开始还边打边笑,后来大概出手重,打痛了,竟认起真来。尤其是娃娃脸跟翘嘴两人,噼噼啪啪,没头没脸,乱揍一顿,两人打红了眼。我看见事态严重,赶忙抢上前去,一把先将娃娃脸跟翘嘴隔开,然后大喝一声:

    “停战!”

    五个小家伙都慑住了,停了下来,一个个叉的叉腰,歪的歪脖子,气呼呼互相瞄来瞄去。

    “你们赌东道的,是么?”我问道。

    “明明讲好了的,输的一队请客,吃清冰。”娃娃脸理直气壮地答道。

    “那么你们输了,要不要请客呢?”我问三人队。

    “你帮他们,不算!”小黑炭抗议道。

    “你不帮他们,他们不输掉裤子才怪呢!”翘嘴帮腔道。

    娃娃脸跳上前去叫道:

    “你管我们怎么嬴的,你们明明输不起,想赖帐。赖帐的是龟孙子。”

    翘嘴跟小黑炭又磨拳擦掌起来,我忙阻止道:

    “我来调停,折衷一下吧。你们不是都想吃清冰么?既然没有人愿意请客,我提议各人出各人的钱,大家一齐去吃算了。”

    三人队面面相觑了一番,借此收场,同声应道:

    “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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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
发表于 2016-4-13 11:54 |只看该作者
我这个生力军加入两人队后,形势立刻扭转,上半场结束,两队已经拉成平手,二十比二十了。娃娃脸喜得又叫又跳,也不骂傻大个儿了。下半场开始,我们一路领先,娃娃脸跟我合作得很好。我传球,他上篮,他人虽矮小,右勾手的擦板球倒投得很准,一连擦进三、四球。从前在学校,我是我们高三丙班的篮球班队,打中锋。夜间部对日间部比赛,我们还赢过一面锦旗,高校长颁奖,是我上去领的。我们打到下半场后场,原先的三人队已经败象大露,溃不成军了,而且三个人也开始彼此抱怨起来。最后一球,我站在中场,来了一个长射,唰的一下,蓝网子一翻,一个空心便进去了。

    “好球!”娃娃脸拍手雀跃道。

    我们终于以四十五比二十八,打了个大胜仗。娃娃脸跑过来抱住我的腰乱蹦乱跳,又去踢傻大个儿的屁股。

    “认输了吧?”娃娃脸笑嘻嘻地指着小黑炭道:“快请我们吃清冰吧!”

    “去你的蛋!”小黑炭吐了一泡口水,喘吁吁啐道,“请帮手,不算数。”

    “喂,有人想赖帐呢!”娃娃脸笑着向傻大个儿叫道。

    “咱们再赛过,”三人队里另外一个翘嘴巴跑上来帮小黑炭道,“谅你没种!”

    “少罗嗦,”娃娃脸一把推开翘嘴,“你们输了,对不对?四十五比二十八,惨败。君子一言为定,输家请客。你们赖帐才没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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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
发表于 2016-4-13 11:54 |只看该作者
他指向傻大个儿,傻大个儿愣了一下,讪笑道:

    “我也没看清楚啊。”

    三人队一齐欢呼起来,就要罚球。娃娃脸跑过去就狠狠捶了傻大个儿一下,啐道:

    “你这个驴蛋!”

    “我是没有看清楚嘛,”傻大个儿抓耳挠腮据实说道。

    小黑炭投篮下球,偏偏两球都罚进去了,第二球唰地一下,还是个空心。三人队愈更乐不可支,又拍手,又喝采。娃娃脸捧住球,眼睛直眨巴,额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加入!”

    我在篮下举手叫道,一面脱去了衬衫,也打起赤膊来。三人队面面相觑,娃娃脸转怒为喜,率先叫道:

    “欢迎!欢迎!我们来了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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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
发表于 2016-4-13 11:53 |只看该作者
三人队已经赢了好几球,遥遥领先,行动言语也就更加嚣张起来,其中一个小黑炭捡到球,开始进攻,一下子窜到了篮底,娃娃脸一急,整个人扑了上去阻拦。

    “拉手!”小黑炭的球投了出去,没有射中,举起手高叫道。

    “哪个拉手?你莫瞎扯!”娃娃脸气息败坏地驳道。

    “拉手!拉手!”三人队其他两名队员也帮腔道,并且学拉手的姿势。

    “放屁!”娃娃脸恼怒地喊道,“你们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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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
发表于 2016-4-13 11:53 |只看该作者
我绕到篮球场边,看见几个初中生在传球,一个个打着赤膊,穿着童军短裤,一共五个人。我站在篮底,观看了片刻,发觉他们原来在赛球。一队两人,一队三人,动作激烈,厮杀得难分难解,两人队显然渐渐不支,阵脚有点乱了,在篮下已经失去好几球,而且其中一个大个子刚刚吃了一记令人相当难堪的闷火锅,三人队一面欢笑,一面调侃,得意洋洋。

    “你那么独霸,叫你Pass又不pass?”两人队起内讧了,其中那个小个子,忿忿然叫道,他是五个人中,最矮小的一个,可是动作灵活,上篮时窜得很灵敏。他那张浑圆的娃娃脸涨得鲜红,满头大汗。

    “我已经带球上篮了,还不该shoot么?”两人队中的大个子张开双手,咧着嘴傻笑,替自已辩护。他最高大,但却是一个傻大个儿,笨手笨脚,而且还相当独霸。

    “shoot你的头!挨了人家一记大火锅?”娃娃脸悻悻地把球掷给了对方,不停地咕哝、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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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
发表于 2016-4-13 11:53 |只看该作者
23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俞先生已经走了。他在床头留了一件衬衫,是一件斯麦脱牌子的蓝格子衬衫,衬衫上放着一张字条:

    青娃儿:

    我有两堂早课。等我中午回来,带你到刘家鸭庄去吃腊味饭。这件衬衫是新的,你拿去穿好了。

    俞浩

    我看看床头的闹钟,已经十一点二十,便赶快跳了起来。我把那件新衬衫穿到身上试了一下,完全合适,可是我却匆匆脱下,仍日叠好,放回床上去。我在那张字条的背面写道:

    俞先生:

    我走了。对不起,昨晚打扰了你一夜。王度卢的《铁骑银瓶》以后有机会再来向你借吧。谢谢!

    李青

    外面的秋阳在湛蓝的天空里,照得异常光辉灿烂,习习的凉风,吹得人很爽快。我买了一套烧饼油条,一面啃着,一面在台北的大街上漫无目的荡了下去。我感到有点惘然,但却轻松无比,昨晚那一阵嚎啕,好象把郁积在心中多时累累的阏块,都倾吐光了似的,身体内变得空空如也。我从一条街荡到另一条街,不知不觉竟走到重庆南路尽头,南海路的交叉口处了。自从我被学校开除后,这半年来,我总是有意无意避免走近这一带地方,因为育德中学就在南海路上,我不愿撞见旧日的同学师长。但是这一刻,我却突然起了一阵冲动,要回到那母校去看看。这是星期六的下午,学校不上课,即使碰见旧日的老师同学,他们也未必还认得出我来。我的头发留长了,长得盖住了眉毛,而且又穿着一条牛仔裤,完全不象一个中学生。育德中学的围墙是红砖砌的,巍峨高耸,两扇铁闸敞开着,我走了进去,穿过对着正门的那座办公大倭,大楼下面墙上的布告栏里贴满了布告,也有两则是学生犯规记过的:高二乙班黄柱国数学月考作弊,大过一次。初三丁班刘健行偷窃公物,留校察看。倒是没有勒令退学的。大概后面的“戈壁沙漠”仍旧在飞砂走石。我们的操场一刮风使黄尘滚滚,我们叫做“戈壁沙漠”,每次我们在操场上上训完军训,回到教室,大家的眉毛都白掉了,敷上一层薄沙。操场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可是操场旁边的蓝球场上,却有人在投篮,篮球着地,发出“嘭嘭”的响声,夹着阵阵吆喝欢呼:

    “好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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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
发表于 2016-4-12 11:55 |只看该作者
贴到哪,读到哪。阿青真的令我欢喜。夜读,用Kind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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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
发表于 2016-4-12 11:55 |只看该作者
一阵不可抑止的心酸,沸沸扬扬直往上涌,顷刻间我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这一哭,愈发不可收拾,把心肝肚肺都哭得呕了出来似的。这几个月来,压抑在心中的悲愤、损伤、凌辱和委屈,象大河决堤,一下子宣泄出来。俞先生恐怕是我遇见的这些人中,最正派、最可亲、最淡得来的一个了。可是刚才他搂住我的肩膀那一刻,我感到的却是莫名的羞耻,好象自己身上长满了疥疮,生怕别人碰到似的。我无法告诉他,在那些又深又黑的夜里,在候车站那里下流客栈的阁楼上,在西门町中华商场那些闷臭的厕所中,那一个个面目模糊的人,在我身体上留下来的污秽。我无法告诉他,在那个狂风暴雨的大台风夜里,在公园里莲花池的亭阁内,当那个巨大臃肿的人,在凶猛地啃噬着我被雨水浸得湿透的身体时,我心中牵挂的,却是搁在我们那个破败的家发霉的客厅里饭桌上那只酱色的骨灰坛,里面封装着母亲满载罪孽烧成了灰的遗骸。俞先生一直不停地在拍着我的背,在安慰我,可是我却愈哭愈悲切,愈更猛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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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
发表于 2016-4-12 11:54 |只看该作者
“可是我从来没梦见过我母亲—一她活着的时候很不喜欢我,所以大概她死了也不要见我吧。”

    “不会的,青娃儿,你不要胡思乱想了。”

    俞先生岔开了我的话,我们就天南地北地随便聊起来。他告诉我他从前在重庆的时候,常常到嘉陵江里去游泳,十六岁他就能游过嘉陵江了。我告诉他,我也喜欢游泳,从前我常常跟弟娃两人到水源地去游泳。

    “那么夏天我带你到鹭鸶潭去游泳去。”他说。

    “好的。”我说。

    “那儿的水又清凉又干净,你一定会喜欢。”

    “好的。”我含糊应道。

    我的眼皮渐渐重了,我转过了身去,脸向着墙壁,矇了过去,在睡梦间,我感到俞先生的手搂到了我的肩上。

    “俞先生——”

    我惊醒过来,身子往里面挪了一下,俞先生那只手仍旧搭在我的肩上,他的掌心温温的。

    “俞先生——对不起——”

    “青娃儿。”俞先生柔声唤道。

    “俞先生——真的对不起—一”我的声音陡然颤抖起来。

    “那么—一你好好睡吧。”俞先生迟疑了片刻,他的手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两下,终于抽了回去。

    “俞先生——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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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
发表于 2016-4-12 11:54 |只看该作者
我爬上床去先躺了下来,俞先生也卸去衣服,将床头的台灯熄灭,在黑暗中,我们肩并肩的仰卧着,俞先生便开始问起我的身世来,我—一地告诉他听,我们那个破败的家,死去的母亲、弟娃,还有活得很痛苦的父亲。

    “青娃儿,也亏了你,”俞先生惋叹道,“如果你弟弟还在,也许你就不会觉得这么孤单了。”

    “俞先生,要是弟娃还在,他一定会喜欢你这些武侠小说。《大熊岭恩仇记》他也只看完前两集呢!”我笑道,“有一次在梦里我也梦到跟我抢武侠小说看,抢急了我还打了他一拳。俞先生,你相信鬼么?”

    “我不知道,”俞先生笑了起来,“我没见过。”

    “弟娃死了我常常在梦里见到他,有一次,我还明明记得握过他的手,他伸出手,向我要口琴。”

    “口琴?”

    “是一管蝴蝶牌的口琴,我送给他的,他生日我买给他的礼物,他要讨回去呢。”

    “大概你已迷了心,所以常常梦见你弟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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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
发表于 2016-4-12 11:54 |只看该作者
“是啊,”俞先生摇头笑道,“所以有时我一个人寂寞起来,便到你们安乐乡去坐坐,喝杯酒。”

    美军电台的轻音乐停了,广播报告已经清晨两点钟。

    “俞先生,我该走了。”我正要立起身来,俞先生却按住我的肩膀说道:

    “青娃儿,今晚你不要回去了,就在我这里住。”

    “俞先生——”我踌躇着。

    “难得遇见象你这样一个四川娃儿,我们摆龙门阵摆得正起劲,你不要走了。”

    自从安乐乡开张以来,有几次也有客人要约我出去,我都拒绝了。但是俞先生我觉得他的人很好,而且确实如他所讲的,我们是四川同乡,感到特别亲切。我喜欢他这间小公寓,令人觉得温暖、舒服。

    “我们躺在床上,再慢慢聊。”俞先生说道。

    “那么,我先去洗一个澡,可以么?”我做了一天的工,刚才又吃下两碗又热又辣的红油抄手,身上的汗酸,自己都可以闻到了。

    “好的,”俞先生立起身来,“我替你去把瓦斯炉打开。”

    俞先生去打开了瓦斯炉,又拿了一条干净浴巾给我,把我带进他的洗澡房,并且告诉我,搁在澡盆旁边的两块肥皂,那块乳白的力士香皂是洗脸用的,另外一块药皂是洗身体的。

    “你慢慢洗,我去铺床。”俞先生带上洗澡房的门时,对我笑道。

    我挂上花洒的莲蓬头,打开热水,从头冲到脚,我擦了两次肥皂,连头发都洗了。我把浴巾包住头,猛搓一阵,把头发擦干,我赤着上身,提着外衣裤,走进了俞先生的卧房里,俞先生的卧房很小,但也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他那张双人床上刚铺上一条天蓝色的新床单,他正在把枕头囊套入枕头套里,将两只枕头并排放着,说道:

    “青娃儿,你睡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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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
发表于 2016-4-12 11:54 |只看该作者
“青娃儿以后欢迎你来这里,跟我一同练武功。”

    “万岁!”我欢呼道。

    我们回到客厅里坐下,俞先生去倒了两杯冰水来过口,吃了辣子,嘴巴很干。我们并排坐在那张藤沙发上,我也脱去了鞋子,盘坐起来,柔白灯光照在俞先生的脸上,他的眼皮都着了酒意,一双飞扬的剑眉碧青的。

    “俞先生,你很象南侠展昭呢!”我突然间想起我从前看七侠五义的连环画上南侠展昭的绘像来。俞先生呵呵大笑起来,说道:

    “你说我象那只御猫?那么你呢?你是锦毛鼠白玉堂了么?”

    “不、不、不,”我摇手笑道:“我没有白玉堂那么标致,从前我把我弟弟叫锦毛鼠。”

    “你弟弟也看武侠小说么?”

    “是我教他看的,后来他比我还要着迷。我租一本武侠小说回来,他总要先抢去看。”

    “都是这个样子的,”俞先生笑叹道,“我买一本武侠回来,还没翻两页,小宏便抢走了。””小宏是谁?”我问道。

    “从前跟我住在一起的一个孩子——他去当兵去了,现在在马祖。那一柜子武侠小说,倒有一大半是为他买的。”

    俞先生告诉我小宏是从屏东到台北来念书的学生,念大同工专,在他这里住了两年多,都是俞先生照顾他,因为小宏家里穷困,俞先生供他读书,还替他补习英文。俞先生从皮夹里拿出了一张他们两人合照的照片来给我看,俞先生搂住小宏的肩膀,两个人笑得很开心。

    “这才是锦毛鼠白玉堂呢!”我指着小宏笑道,小宏长得非常俊秀。

    “小宏很漂亮,”俞先生一面端详着那张相片笑叹道,“他走了,我很想念他呢。”

    “他几时服完役?”

    “还有两年。”

    “哇,两年还早得很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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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
发表于 2016-4-12 11:53 |只看该作者
“俞先生,我还是想吃红油抄手。”我说道。

    “好,好,”俞先生笑了起来,“红油抄手也点,这几样也点。”

    小菜来了,俞先生又叫跑堂的拿了一瓶白干来。红油抄手一口一个,一下子一碗抄手便让我囫囵吞了下去,又热又辣,非常来劲,我的额头在冒汗了。第一碗吃完,果然俞先生又替我叫了第二碗。

    “俞先生,我敬你一杯酒,”我举起一杯白干敬俞先生道,白干一下喉便燃起来,我的整个身体都开始发烧。俞先生看我狼吞虎咽吃得那般热烈,也很高兴,不停地将小肠排骨挟到我的碟里,笑道:

    “青娃儿,你还在发育,这么大的个子,要多加些油!”

    “俞先生,《大熊岭恩仇记》果然精彩!”我吃完第二碗红油抄手,想起诸葛警我的武侠小说来,俞先生送给我的那部书我已经看完第二遍了,“不过鄂顺死得也太惨了些,他老爸万里飞豹本来可以放他一马的。”

    我看到最后那一回万里飞鹏丁云翔计陷鄂顺,亲自将自己的儿子手刃而死,不禁怵目惊心。

    “这叫做大义灭亲呀!”俞先生笑道,“鄂顺认贼做父,丁云翔也是万不得已嘛。最后那场万里飞鹏抚着鄂顺的尸体老泪纵横,写的最好,最动人,诸葛警我到底不愧是武林高手。”

    “俞先生那里还有别的武侠小说没有?”

    “多的是,一柜子。”

    “有没有王度卢的?”

    “我有他的《铁骑银瓶》。”

    “好极了!”我兴奋地叫了起来,“俞先生,可不可以借给我?我一直想看那部小说,几次都借不到。”

    “可以,吃完宵夜,你跟我到家里去拿好了。”俞先生笑道,我们举杯把杯里辛辣的白干酒饮尽了。

    俞先生俞浩住在新生南路一四五巷一栋住宅的三楼。他那间小公寓,布置得很舒坦,一套藤编桌椅,铺着一色绛红厚软椅垫,一串三个由大而小的灯笼悬在客厅一角,头一只大如合抱,灯一亮,燃起一球球乳白的光来。俞先生把收音机打开了,美军电台正在播送着半夜的轻音乐。他招手叫我到他书房里,里面有两只书柜,有一只果然全是武侠小说,从老牌武侠王度卢、卧龙生,到后起之秀司马翎、东方玉通通有了。俞先生把王度卢那部《铁骑银瓶》取出来交给我,指着他那一柜武侠小说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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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
发表于 2016-4-12 11:53 |只看该作者
我听见隔壁房傅老爷子咳嗽的声音,我不禁想到,不知此刻父亲安睡了没有,会不会还在他的房中,一个人踱过来,踱过去。

    22

    星期五晚上俞浩俞先生请我到信义路川味面去吃宵夜,他跟我约好安乐乡下班后在新生南路及信义路口见面,他的家就往在新生南路二段。还不到十二点,我便悄悄到后面把制服换掉,我拜托了小玉替我洗酒杯,并且要他转告师傅,说我胃痛,先走了。其实我饿得胃真有点痛,因为知道晚上有宵夜吃,晚饭只随便吃了一碟街边卖的炒米粉,早已饥肠辘辘,嘴里老淌清口水。我到达信义路口,俞先生已经站在那儿等我了。他穿了一件宽松的套头深蓝运动衫,脚下趿着一双皮拖鞋,很潇洒的模样,大概刚从家里出来。他见了我很高兴,招呼道:

    “青娃儿,你很准时。”

    “还没下班,我就先溜了,”我笑道,“我们约好十二点半见面,一分钟也没有超过。”

    “你吃过川味面没有?”我们往信义路川味面走去,俞先生问我道。

    “我小时候来吃过一次——那是好久以前了,那时川味面还是一个小摊子呢。”

    那是三年前,父亲带我跟弟娃到川味面去吃过一次宵夜—一那也是唯一的一次,父亲带我们上馆子。那年夏天我刚考上高中,那天是我的生日,父亲破例带我们出去,大概也是奖赏的意思。大馆子上不起,只有到川味面去吃小摊子,可是在我跟弟娃来说,那是桩破天荒的大事情,我们两人都兴奋得手舞足蹈。父亲只让我们各人点了一碗红油抄手,我们还想吃第二碗的时候,父亲却皱皱眉道:够了、够了。他把他自已碗里的抄手,又分给我们一人一只。

    “俞先生,等一下我可不可以吃两碗红油抄手?”我笑道,“晚饭我没吃饱,已经饿得发昏了。”

    “青娃儿,随便你吃几碗,吃饱算数,好么?”俞先生伸出手,摸了一摸我的头笑道。

    我们上了川味面的二楼,里面早已坐得满满的了,我们等了十几分钟,才等到一张角落头的台子。坐下后,俞先生指着压在玻璃垫下的菜牌,说道:

    “这里的粉蒸小肠、豆豉排骨、荷叶牛杂,都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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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
发表于 2016-4-12 11:53 |只看该作者
我躺到床上时,又想起父亲来了。我想起他那次将他那枚宝鼎勋章别到我的衣襟上时,他是那样的严肃、慎重,那时大概他也认为我长的跟他相象,错把他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了吧。然而假如我没有给学校开除,而能顺利地考入陆军军官校,我相信我也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军官,而使父亲感到自豪的。在学校的时候,军训术科.我得分很高,基本动作最标准,教官常常叫我出队做班上的示范。我也曾因此扬扬自得,自认为不愧是军人子弟。而且我也喜欢玩枪,每次到野外练习打靶,总感到兴高采烈,我喜欢听那一声声划空而过子弹的呼啸。在家里,有几次,我曾把父亲藏在床褥下的他那管在大陆上当团长时配带的自卫手枪拿出来,偷偷玩弄。那管枪,父亲不常擦拭,枪膛里已经生了黄锈。我把手枪插在腰际,昂首阔步,走来走去,感到很英雄、很威风。那天父亲将我逐出家门的时候,手里挥舞着的是一管空枪,其实父亲是除籍军人,根本无法配到子弹——大概父亲觉得手里有管枪,才能镇压得住人吧。那次母亲出走,父亲也是摇着他那管生了锈的空枪,追赶出去。

    不,我想我是知道父亲所受的苦有多深的,尤其离家这几个月来,我愈来愈感觉到父亲那沉重如山的痛苦,时时有形无形地压在我的心头,我要躲避的可能正是他那令人无法承担的痛苦。那次我护送母亲的骨灰回家,站在我们那间明暗潮湿、在静静散着霉味的客厅里,我看见那张让父亲坐得油亮的空空的竹靠椅,我突然感到窒息的压迫,而兴起一阵逃离的念头。我要避开父亲,因为我不敢正视他那张痛苦不堪灰败苍老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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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
发表于 2016-4-12 11:52 |只看该作者
“唉,说也奇怪,阿凤那个孩子,虽然在我家里,只逗留过短短的一夜,可是我对他却产生了一份特别的情感及关怀。阿凤那样横死,我心里竟受到一阵猛烈的震撼,一般哀怜油然而生。那是自阿卫死亡后,我那颗枯竭的心,如同死灰复燃,又重新燃起了生机。也是在公园里遇见阿凤那个苦命儿,看到他那种悲惨的下场,我才发下宏愿,伸手去援救你们这一群在公园里浮沉的孩子——”

    “阿青,”傅老爷子说完他自已的故事,一只手按到我的肩膀上,一只手背拭了一拭他那一径淌着泪水的眼睛,深深地叹道,“你们这些孩子,只顾怨恨你们的父亲,可是你们可也曾想过,你们的父亲为你们受的苦,有多深么?王夔龙出事后,我去探望他父亲王尚德,才隔半年,他父亲那一头头发好象猛然盖上了一层雪,全白了——阿青,你父亲呢?你知道你父亲也在为你受苦么?”

    21

    我替傅老爷子悄悄放下了蚊帐,他面朝里,侧着身子躺着,他那佝偻的背在床上弯曲成一个S形。我关掉灯,轻轻掩上房门,回到客厅中,客厅靠墙的供桌上,香炉里仍然在散着一股浓郁的檀香,我去倒了一杯水,将香炉里的余烬浇灭。我抬头看见墙上并排挂着傅老爷子及阿卫父子两人身着军装的照片,突然记起旧历九日十八傅老爷子生日的那天,他一早就出去了,回来时却买了一大束白菊花,亲手插到供桌上那只天青磁瓶里,又从玻璃柜里取出了那只三脚鼎古铜香炉来,供到桌案上,点上了檀香。我看见他一个人默默坐在客厅里,神情肃穆,没敢去惊动他。没料到傅老爷子那天生辰竟是他儿子阿卫的忌日,难怪那天晚上师傅领着我们替他老爷子庆生祝寿,傅老爷子的心事那么重,喝两杯酒,一下子就醉了。阿卫偏偏选中他父亲生日那天自戕,难道他也怨恨他父亲,怨得那么深么?我仔细端详了阿卫那张照片,那张方方正正的脸,高高的颧骨,削薄的嘴唇坚决地紧闭着,一双精光外露的眼睛透着无比自负与兀傲,那一身笔挺的军服,额上一顶端正的军帽,确实是一个标准军人的形象,而且跟傅老爷子年轻时,又长得那么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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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
发表于 2016-4-12 11:52 |只看该作者
“一直到一个冬天的晚上,那是十年前阴历年除夕夜的前一天。那一阵子,我的血压波动,常常感到头晕。我到台大医院去看医生,那个内科主任是个名医,很难挂号,只有挂到晚间门诊。看完医生,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我还记得,那天有寒流,天气阴冷,晚上还下着濛濛细雨。我从医院出来,穿过新公园,想到馆前路去乘车。那天大概有雨,公园里没有什么人。我经过公园里莲花池那边,突然听见一阵哭声,从池头的亭子里传过来,那是一声声断断续续的吞泣,哭得异常凄凉,在寒风冷雨里,听着十分刺心。我禁不住绕了过去,走上池头的亭子。亭子里的板凳上孤伶伶地坐着一个少年,他穿上了一身黑色的单衣,双手抱头,面伏在膝上,抖瑟瑟地在那里哭泣。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竟会哭得那般哀痛,好象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我过去摇摇他的肩膀,问他道:‘你年纪轻轻,在这里哭什么呢?’那个孩子真是古怪,他抽抽搭搭回答我道:‘我的心口胀得发疼,不哭不舒服。’我问他有家没有,有没有去处,他都说没有。那晚那样冷,我穿了一身棉炮,还感到寒意,而那个孩子身上只有一件单衣,说话的时候,牙关都冷得在打战。我突然感到一阵不忍,便把那个孩子,带回了家中。大概他几夜没睡,回到我家,我让他喝了一杯热牛奶,他眼睛便困得睁不开了。我把他安置在阿卫房中,他一倒在床上,——就是你现在睡的那铺床——立刻呼呼睡去,连衣服也来不及脱。我从柜子里,把阿卫那床棉被拿出来,盖到那个孩子身上。那个孩子侧着身,脸偎在枕上,大概冻很了,一脸青白。我仔细端详了他一下,发觉他的长相竟是异常奇特,一张三角脸,下巴颏又短又尖,翘起来,睡着了两道浓浓的眉毛仍然虬结在一起,把眼睛都盖过去了似的。我懂一些相术,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象那个孩子那么薄、那么贱、又带着那么多凶煞的一副长相。突然间,不知怎的,我对他竟产生了一股无限的哀怜来,我把棉被拉过他的肩膀,把他盖得严严的。那是自阿卫死后,两年来,头一次,我又开始恢复了感觉。

    “他累过了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来。那天是除夕,本来我并没有心情过年的,因为他的缘故,我吩咐吴大娘特别做了几样年菜,叫他跟我吃了一餐年夜饭——没料到那竟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餐。那晚他突然变得兴高采烈,大吃大喝,把一只红烧肘子也吃得精光,一嘴的油,拍着鼓胀的肚皮对我笑道:‘傅爷爷,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年夜饭,我们在孤儿院里,只过圣诞节,不过旧历年的。’他开始喋喋不休,把他的身世通通告诉了给我听。他的身世又离奇,又凄凉——你们在公园里大概都听说过了。阿凤,他就是你们公园里那个野孩子、那只野凤凰,是他告诉我听的,你们公园里的故事都是他告诉我听的。他告诉我公园里头还有许许多多象他那样无家可归的孩子,个个身世凄凉。他讲得兴兴头头,指着他自己的胸口说道:‘这是我们血里头带来的——公园里的老园丁郭公公这样告诉我们,他说我们血里就带着野性,就好象这个岛上的台风地震一般,一发不可收拾。傅爷爷,所以我爱哭,我要把血里头的毒哭干净。’后来我在中和乡灵光育幼院里碰到从前抚养过阿凤的那位河南老修土,他告诉我阿凤确实是个奇异的孩子,半夜三更他会跑到教堂里放声痛哭,把院里的人都吵醒来。有一个脾气暴躁的爱尔兰神父,特别不喜欢阿凤,提起他还会愤然说道:‘那个孩子,一定是魔鬼附了身,连教堂里的圣像他都捣毁了!’那晚吃完年夜饭,阿凤便要离去。我对他说:‘阿凤,要是你没有地方去,你可以在这里住几夜。’他笑道:‘不了,傅爷爷,不要打扰你了,我还要回到公园里去,有人在找我呢!’他告诉我,有一个人在养他,他逃了出来,这个人一直到处在找他。他还笑着对我说:‘今夜我会在公园里碰见他,趁着大年夜,我要把我跟他之间的帐了一了。’一直到第二天,上了报我才知道他跟王夔龙之间那一段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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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
发表于 2016-4-12 11:52 |只看该作者
“阿卫自杀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晚上我常做恶梦,而且总是梦到同一张面孔,那是一张极年轻的脸,白得象纸,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嘴巴不停地开翕,好象惊惧过度,拼命想叫却发不出声音来似的。他那双瞪得老大的眼睛,一径望着我,向我乞求什么,却无法传达,脸上一副痛苦不堪的神情。那张极年轻的脸,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可是总也想不起来,那个年轻人是谁。一连三四夜,夜夜我都梦到那张惨白的脸,脸上那副掠惶失措的神情。有一晚醒来,一身冷汗,我又在睡梦里看到那张脸,那天晚上,一脸的血,我才猛然醒悟,那是好多年前,抗战的时候,我在五战区前方作战时,在阵前枪毙的一个小兵。那时在徐州,前方正吃紧,我手下的部队驻守第一线。一天晚上我到前线巡逻,部下擒来两个擅离战壕的士兵,两人在野地里苟合。一个老兵还不露畏色,那个新兵大概只有十七八岁,早已吓得全身颤抖,面色惨白,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嘴巴张开,大概要向我求赦,却恐惧得发不出声音来——就象我梦中见到的那副神情。当然在那种情形之下,我一声令下,就当场拖出去枪毙掉了。那件事当时我处置得心安理得,所以也就没有十分放在心上,时间一久,竟淡忘了。没想到,隔了那么多年,那张惊惶失措的脸,又突然出现在我的梦里。那晚我的心脏病大发,绞痛难耐,给送进荣总医院,一住就是好几个月,差点丧了性命。

    “出院回家,足足有一年,我都闭门谢客,深居简出,在家中静养。阿卫惨死,我感到了无生趣,整个人登时如同槁木死灰,人世间的一切苦乐,我都冰然,无动于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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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
发表于 2016-4-12 11:52 |只看该作者
“阿卫,从小便是一个争强好胜,心性极为高傲的孩子,事事都爬在别人的前头。他从军校毕业,那一期两百五十个学生,学科术科他都遥遥领先。他的长官十分奖许他,在我面前,夸他是个标准军人。有子如此,我做父亲的,内心的喜悦,无法形容。我感到安慰,我在阿卫身上,二十多年的心血,没有白费。

    “可是——可是,阿卫只活到二十六岁,而且死得极不光荣,极不值得,极悲惨。他升了排长,便调下部队去训练新兵。我也去过他那个训练中心去参观。阿卫带兵还真有一套,他排上的新兵个个服他,很爱戴他们的傅排长。阿卫威重令行,干得非常起劲。可是在他当排长的第二年,就发生事故了,他被撤职查办,而且还要受到军法审判。一天夜里,他的长官查勤,无意间在他寝室里撞见他跟一个充员兵躺在一起,在做那不可告人的事情。我接到通知,当场气得晕死过去。我万万没有料到,我那一手教养成人,最心爱、最器重的儿子傅卫,一个青年有为的标准军官,居然会跟他的下属做出那般可耻非人的禽兽行为。我马上写了一封长信给他,用了最严厉的谴责字语。过了两天,他给打了一个长途电话。那天正是旧历九月十八,是我五十八岁的生日。亲友故旧本来预备替我庆生的,也让我托病回掉。阿卫在电话里要求回台北来见我一面,因为第二天,就要出庭受审了。我冷冷地拒绝了他,我说不必回家,既然犯了军法,就应该在基地静待处罚,自己闭门思过。电话里他的声音颤抖沙哑,几乎带着哭音,完全不象平常我心目中那个雄姿英发的青年军官,我的怒火陡然增加了三分,而且感到一阵厌恶、鄙视。他还想解释,我厉声把他喝住,将电话切断。那一刻,任何人我都不想见,尤其不想见我那个令我绝顶灰心失望的儿子。那天晚上,他排上的兵发现他倒毙在自己的寝室里,手上握看一柄手枪,枪弹从他口腔穿过后脑,把他的脸炸开了花。官方鉴定他是擦枪走火,意外死亡。可是我知道,我那个性情高傲、好强自负的独生子傅卫,在我五十八岁生日那天晚上,用手枪结束了他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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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
发表于 2016-4-12 11:51 |只看该作者
20

    “阿青,天下父母心,你们懂么?你们能懂么?我那个阿卫,要是还在,今年他该是三十七了,跟王夔龙同年。阿卫出世,就不寻常,是剖腹而生的。他母亲体弱,开刀开狠了,吃不住,产下阿卫,没有多久,竟去世了。阿卫自小丧母,又是独子,我对他难免格外爱惜,管教上也就特别严格,其实也是望子成龙的意思。

    “阿卫那个孩子,从小就讨人喜欢,聪敏异常,文的武的,一学就会,我亲自教他读古文,一篇《出师表》,背得琅琅上口。那几年,除了上前方打仗,我总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抚养,甚至我们军团驻扎陕西汉中,我也把他一同带了去。在军营里,我教他骑马、打猎。天天早上,我骑我那匹烈马‘回头望月’,他骑他那头小银驹‘雷狮子’——我们两父子,一前一后总要在跑马场上蹓几圈。说到那两匹宝马,都是青海的名种,我们得来,还有一段故事呢。抗日胜利,我到青海去巡查,阿卫也跟了去。青海的军区司令是我一个旧同学,跟我私交很密。青海产名驹,他特别挑了几匹,让我过目,指着他最心爱的那匹‘回头望月’跟我打赌,我降服得了那匹烈马,他便甘心奉送我。我一个翻身上马,骑得行走如飞,我那位司令朋友夸下了海口,只得忍痛割爱。谁知阿卫却站在我身后指着那头‘雪狮子’说道:‘爹爹,我也要试试这一匹!’我虽然也想儿子出风头,但是却不免提心,怕他当众出丑。因悄悄问他道:‘你行么?’小家伙一口应道:‘爹爹,我行!’那时他才十五岁,长的又高又壮,穿了一身我替他特别缝制的军装马靴,神气十足。他揪住那匹通体雪青的小银驹,一跃便纵上了马背,放蹄奔去,那匹马让他跑的马腹贴到了地面,碧绿的草原上,一团银光。我那位司令官朋友,禁不住脱口喝彩道:‘好个将门虎子,这匹马,就送给他!’那一刻,我心中着实得意,我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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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
发表于 2016-4-8 12:00 |只看该作者
“我是一直都想回来的。”

    “这些年,在外面,也够你受的了。”傅老爷子望着王夔龙,喟然叹道。

    “四年前姆妈过世,我打电报给爹爹,要回来奔丧,爹爹不准。”

    “夔龙。”傅老爷子举起手叫了一声,却又默然了。

    “你父亲——”过了片刻,傅老爷子开口道,“他也很为难。”

    “我知道,”王夔龙惨笑道,“我们王家不幸,出了我这么一个妖孽,把爹爹一世的英名都拖累坏了。”

    “你要明白,你父亲不比常人,他对国家是有过功勋的,”傅老爷子劝解道,“他的社会地位高,当然有许多顾忌。你也要为他着想。”

    “傅伯,我在美国埋名隐姓,流浪十年,也就是为了爹爹的一句话啊。”王夔龙的声音充满了愤懑,“我临走的时候,爹爹对我说:‘你这一去,我在世一天,你不许回来。’他那句话,说得很决绝。我明白,我是他一生的奇耻大辱,在纽约我们还有不少亲戚,我从来也不去找他们,也不让他们知道,就是为了不要再添加爹爹的麻烦。可是傅伯,这次爹爹去世,他临终都不让我回来见一面,连葬礼也不要我参加呢。我叔叔告诉我,是爹爹交代的,他的遗体下了葬才发电报给我。”

    “出殡那天,我去了的,”傅老爷子的声音也有点沙哑起来,“是国葬的仪式,令尊的身后哀荣算是很风光了。那天有关系的人通通到齐,你们家亲友又多,你在场,确实有许多不便的地方。”

    “当然喽,”王夔龙苦笑道,“我叔叔也是这么说,生前我已经使爹爹丢尽了脸,难道他出殡那天大日子还要去使他难堪么?回来这些日子,我一直没有去替爹爹上坟,直到大七那一天,我才跟我叔叔婶婶他们一齐上六张犁去。爹爹的坟还没有包好,一堆黄土上面,盖着一张黑油布。我站在那堆黄土面前,一滴眼泪也没有。我看见叔叔满面怒容,我知道,他一定暗暗在咒骂我:‘这个畜生,来到父亲墓前,还不掉泪’——”

    王夔龙冷笑了两声,突然间他抬起头来,他那双深坑的眼睛炯炯发光,苍白的面颊变得赤红,激动地喊道:

    “傅伯、傅伯,他哪里知道我那一刻内心在想什么?那一刻我恨不得扑向前去,揭开那张黑油布,扒开那堆土,跳到坑里去,抱住爹爹的遗体,痛哭三天三夜,哭出血来,看看洗不洗得净爹爹心中那一股怨毒—一他是恨透了我了!他连他的遗容也不愿我见最后一面呢。我等了十年,就在等他那一道赦令。他那一句话,就好象一道符咒,一直烙在我的身上,我背着他那一道放逐令,象一个流犯,在纽约那些不见天日的摩天大楼下面,到处流窜。十年,我逃了十年,他那道符咒在我背上,天天在焚烧,只有他,只有他才能解除。可是他一句话也没留下,就入了土了。他这是咒我呢,咒我永世不得超生——”

    王夔龙的声音好象痛得在发抖。

    “夔龙,”傅老爷子也变得激动起来,他的肩胛高高耸起,他的驼背压得他好象不堪负荷了似的,他那双铁灰的寿眉蹙成一团,“你这样说你父亲,太不公平了!”

    “不是么?不是么?”王夔龙喊道,“傅伯,我这次来,就是想问你,爹爹去世以前,你一定见过他的。”

    “他病重时,在荣民总医院,我去看过他一两次。”

    “他跟你说过什么来着?”

    “我们谈了一些老话,他精神不好,我也没有多留。”

    “我知道嘛,他不会提到我的了。他对我是完全绝了情了。”王夔龙拚命摇头。

    “夔龙,你只顾怨你父亲,你可曾想过,你父亲为你受过多少罪?”傅老爷子似乎有点动气了似的。

    “我怎么没有想过呢?”王夔龙无奈地说道,“我就是希望他能够给我一个机会,我设法弥补一些他为我所受的痛苦。”

    “你们说得好容易!”傅老爷子也颤声叫了起来,“父亲的痛苦,你们以为够弥补得起来?不错,夔龙,你父亲从来没跟我提过你,而这些年我也很少与你父亲来往。但我知道,他受的苦,绝不会在你之下。这些年你在外面我相信一定受尽了折磨,但是你以为你的苦难只是你一个人的么?你父亲也在这里与你分担的呢!你愈痛,你父亲更痛!”

    “可是——傅伯—一”王夔龙伸出他那嶙峋的瘦手抓住傅老爷子的手背,哀痛地问道,“为甚他连最后一面都不要见我呢?”

    傅老爷子望着王夔龙,他那苍斑满布的脸上充满了怜悯,喃喃说道:

    “他不忍见你——他闭上了眼睛也不忍见你。”

    19

    王夔龙离开后,傅老爷子已经疲惫不堪,满脸困顿的神情,背更弯驼了,而且又开始感到心在绞痛。我赶忙服侍他用了药,扶他进房躺下休息。傅老爷子不想吃晚饭,我自己一个人胡乱添了一碗剩饭,将中午吃剩的一碟芹菜炒牛肉拿来送饭。我告诉傅老爷子冰箱里还有半锅火腿冬瓜汤,要是饿了,随时热来吃。本来我打算向师傅告假一晚,留在家中陪伴傅老爷子,可他不肯,坚持道:

    “你只管去上班,不要紧的,我休息一下,松散松散就好了。”

    我在安乐乡,心里一直悬挂着,怕傅老爷子病发。我跟师傅说明,师傅要我提早下班,不到十点钟,我就回到傅老爷子家。傅老爷子倒起来了,他披了一件外衣,坐在客厅里,独自出神。客厅里的供桌上又点上了檀香,静静散着一股浓郁的香味。

    “老爷子好点了?心还疼么?”我问道。

    “我睡了一觉,好多了。”傅老爷子微笑道,脸上仍有一丝倦意,“这么早就回来了?”

    “师傅要我早点回来,怕老爷子有什么使唤。”

    “难为你挂心。”

    “老爷子饿了没有?”

    “我刚才把汤热了,喝了一碗,心里很受用。”

    “还要不要我去下碗面条来呢?”

    “不必了,”傅老爷子挥手阻止道,“阿青,你去沏壶茶来,陪我坐坐,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我到厨房里去烧开水,泡了壶龙井,端到客厅,替傅老爷子斟上茶,在他脚下一张矮圆凳上坐下。傅老爷子捧起茶杯,啜了两口龙井,惋惜叹道:

    “王夔龙,没料到他竟变成了这付模样,我都认不出来了——”

    “听说他从前长得很好的呢。”我插嘴道。

    “不错,那个时候,他确实仪表堂堂,书又念得好。他父亲王尚德,对他期望很高,希望他能进外交界,创一番事业,本来打算送他出国深造的,连手续都办好了。他却偏偏闯下那滔天大祸,害人害已,也害苦了他父亲—一”

    “我听说他那个案子很轰动,报纸天天登。”

    “他害得他父亲,无法做人,有好一阵子,他父亲人也不见,他又怎能怨他父亲绝情啊!”

    傅老爷子定定地望着我,铁灰的眉毛蹩在一起。

    “你们这些孩子,哪里能够体谅得到父亲内心的沉痛呢?”他伸出了一只手,压在我的肩上,郑重地说道:“阿青,你在我这里住了这些日子,我已经把你当做自己人一样了。你也有父亲,我敢说你父亲这一刻也正在为你受苦呢。我也有过儿子,我那个儿子,也象王夔龙一样,曾经叫他父亲心碎。今天晚上我就要讲给你听,讲给你听一个父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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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
发表于 2016-4-8 11:59 |只看该作者
“我跟他父亲王尚德是旧交,抗日时期,我们都在五战区,算是袍泽。不过我退得早,王尚德倒是升上去了,官做得很大。从前在南京,我们都住在大悲巷,过往很密,到了台湾,才渐渐疏远了。夔龙—一我是看他长大的。”

    傅老爷子本来打算下午到中和乡灵光育幼院去,也因此打消,他换了一身家常穿的白竹布唐装,坐到客厅里,等候王夔龙,并且吩咐我烧水沏茶。王夔龙准下午两点钟到,他穿了一身黑西装,连领带也是黑的,衬得他的脸色愈更苍白,他腮上的胡须刮得铁青,一头蓬乱的浓发倒抹上了油,梳整齐了。我引他到客厅里,他见了傅老爷子,颤着声音叫了一声:

    “傅伯。”

    “夔龙,”傅老爷子也颤巍巍地立了起来,伸出一只手,迎着王夔龙唤道,他佝着背,勉强仰起头来,王夔龙赶紧上前,握住傅老爷子的手,两人互相凝视良久,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傅老爷子叫王夔龙就了座。我去沏了一壶铁观音,用茶盘端到客厅,替他们两人都斟上了茶。傅老爷子棒起茶杯,吹开浮面的茶叶,啜了一口。王夔龙也举起杯子,默默地饮着茶。

    “傅伯,我一回来就想来找你的。”王夔龙终于开口道。

    “我知道,”傅老爷子点头答道,“我也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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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
发表于 2016-4-8 11:59 |只看该作者
“阿青,你现在生活还好么?还需要什么没有?”王夔龙定定地注视着我,“你知道,我一直是关心着你的。”

    “我现在生活很好,王先生,”我避开了他的目光答道,不知道为了什么,我一感到王夔龙接近我,我就开始想逃,我记得那晚我从他父亲那间古老的官邸仓促爬过铁门出来,把腿都划破了。“真的,王先生,我现在的生活很安定。我们师傅开了这家安乐乡倒真是给了我们一个象你所说的‘庇护所’。我们生意好的时候,小费还不错呢。而且现在我又搬到傅老爷子家去住了,傅崇山傅老爷子是我们的大恩人,对我很好,在他那里吃住都不要钱。”

    “傅崇山——你是说谁?”王夔龙突然坐直了,有点激动起来。

    “王先生认识傅崇山傅老爷子么?”我问道,“傅老爷子是山东人,从前在大陆当过副师长的——一”

    王夔龙伸出他那只瘦骨棱棱的大手一把紧紧扣住我的手腕,捏得我的手都有点发疼了,他那更深坑的眼睛烁轹发光,急切而郑重地对我说道:

    “阿青,你回去跟傅崇山傅老爷子说:王夔龙从美国回来了,无论如何希望能见傅老爷子一面,请他明天下午两点钟在家里等我。”

    18

    回去第二天我把王夔龙的口信告诉傅老爷子,傅老爷子并没有感到惊讶,沉思片刻。却叹息道:

    “我早听说他回来了,我算着他也该来看我了。”

    “老爷子也认识王夔龙?”我好奇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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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
发表于 2016-4-8 11:59 |只看该作者
“他那只畸型的右足,不知让他受过多少罪。他告诉我,三水街那群小么儿恶作剧,有时围住他,要他用脚背一拐一跳地走圈圈。他们就拍手笑——你知道,小金宝是在三水街那些黑暗的巷子里长大的,他母亲是三水街的一个暗娼,小金宝说他小的时候,他母亲在家里接客,他就站在巷子口替他母亲把风。他记得他母亲有几个老客人,他直管叫他们阿爸。我问他;‘小金宝,你自己的父亲呢?’他摇晃着脑袋,笑嘻嘻咧开嘴说道:‘不记得了。’——”

    “阿青——”王夔龙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我抚摸着他那只创痕累累的跛脚时,我的心都在发疼,总希望能够替他治好。这次开刀虽然还不一定作准,但至少有六七成希望。我答应他,出院后,第一件事,我就带他到生生皮鞋店去替他定做一双软底皮鞋,可怜他一辈子还没穿过皮鞋呢!今天我去台大医院看他,痛减轻了些,可是整条腿却肿了起来,大概伤口有点发炎,躺在床上完全不能动,大小便也要人服侍。你知道台大的护士小姐有多可恶?根本不理人的。所以我在医院里陪了他一天,出来的时候,没想到外面的雨竟下得那么大了。不知怎的,今晚我会突然想起你来,所以来找你聊聊。”

    “王先生还要来杯白兰地么?”我看见王夔龙把手中那杯白兰地饮得一摘也不剩了。一只空杯子却仍然紧紧地握在手里。

    “好吧,”王夔龙想了一下,笑道,“大概累了一天,刚才我的头有点痛,喝了杯白兰地,倒散发了。”

    我又到酒吧台那边,斟了一杯白兰地端给王夔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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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
发表于 2016-4-8 11:58 |只看该作者
“小金宝昨天早上在台大医院动了手术,是台大最有名一位外科医生开的刀,手术很顺利,可是人却辛苦了——一你知道他那只右脚,是天生的畸型,走路只好用脚背——”

    我记起在公园里小金宝爬上莲花池的台阶时,蹒跚吃力的模样。他平时都不敢在公园里露面,总是等到夜深了又深,莲花池畔只剩下两三个游魂了,他才蹦着跳着,从林子里一下钻出来,东张西望,象头受惊的小鹿似的。

    “开了刀他的脚会变好么?”我问道,我只真正看到一次小金宝那只畸形的右足,因为不能穿鞋了,脚背磨得起了一层酱紫色的老茧。

    “我跟医生详细讨论过,台大几个医生会诊,据他们的诊断,有百分之六十的希望,我问过小金宝本人,得他同意,我们就决定开了—一倒是难为了他,小家伙很勇敢哩,麻药过后,痛得直冒冷汗,可是他一声也不吭。”

    王夔龙说着又叹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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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
发表于 2016-4-8 11:58 |只看该作者
“哦——”我想告诉他,我们这里也有,老鼠就碰见过,手臂上烧起几个烟泡。

    “不过我们那个‘快活谷’比较特殊一点就是了,去的大多是流浪汉,不少是离家出走的孩子,‘快活谷’就是他们暂时歇脚的地方,一个庇护所。那些孩子大多染上了毒瘾或者性病。我去当酒保,一来想赚几个零用钱,二来我也喜欢躲在那个极深极深的地窖里,跟那群流浪汉混在一起——不过我赚来的两个钱,大多贴到那些孩子身上去了,因为他们总是没钱看病,毒又戒不掉—一”

    王夔龙摇摇头,他那青白的脸上浮漾着一抹无奈的笑容,他举起手中的酒杯,默默地吮着杯中的白兰地。

    “王先生—一”我拭探着问道,“小金宝呢?”

    常来安乐乡的三水街小么儿花仔,告诉我一个多礼拜以前,他在西门町撞见王夔龙带着小金宝在街上走,王夔龙又高又瘦,小金宝又小又跛,他走在王夔龙前面一步一拐,一步一跳,象只欢跃的小哈吧狗儿似的。三水街的小么儿圈子里都那样传说,自从那个台风夜王夔龙把小金宝带回去后,就收养他了。花仔根艳羡又带着醋意地说道:

    “龙子替那个小瘸子买了好多新衣服,穿得那一身,可是怎么穿,他那只跛脚却穿不上鞋子——只好打着光脚板满街跳!”

    “小金宝么?我刚才还去看他来——他在医院里。”王夔龙那双碧磷磷深坑的眼睛陡地亮了起来。

    “他病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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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
发表于 2016-4-8 11:58 |只看该作者
“本来天天晚上都是满的,今晚大雨才没有人来。”我拆开香烟,敬了他一支,替他点上火,自己也点上一支。

    “当酒保也挺有意思的吧?”他望着我笑道。

    “可以遇见许多奇奇怪怪的人。”我吐了一口烟笑道。

    “阿青,我在纽约也在酒吧里当过两年酒保呢,”王夔龙说道,“我那家酒吧叫‘快活谷’,在曼赫顿七十二街上,就离中央公园不远。那是一家很有名但是很下流的酒吧,去的人有黑人、波多黎哥人,还有各式各样的白人,也有少数东方人。”

    “美国也有象我们这样的酒吧么?”我不禁好奇道,我知道东京有许多,是小玉告诉我的。

    “太多了、太多了,数不清,”王夔龙笑叹道,“纽约一个城恐怕就有上百家,有的还讲究得很,都是有钱人上流人士去的,医生喽、律师喽,进去还要穿西装打领带呢。有些在学校附近,专门是大学生聚会的地方,也有些怪酒吧,去的人全穿皮夹克,骑摩托车,他们叫做SM吧。”

    “SM是什么意思?”

    “是虐待狂被虐狂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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