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岩水】 于 2015-11-13 14:28 编辑
华灯初上之际,昼与夜互搏之刻。
我,孤立无援地爬扶着飘摇的高桥,茫然无解地俯瞰着都市那光怪陆离的万千,陌生的万千。
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都市广厦,宛如插身穿腹的利剑。无孔不入的这舞那曲和这欢那唱,以及这车那辆的尖叫,好似鬼府地宫里的最后一次繁华与浮躁。
我晃怯怯的双腿,颤巍巍的身躯,它们一阵紧似一阵地釜底抽薪着我内骨子里的坚强。
生命频临绝境,我已气息奄奄。一把老骨头,就要这样撂在千里之外的异域他乡,我不甘心啊!
三天滴水未尽,我努力撑持的肉躯倒塌着,倒塌着,倒塌着——
“老婆,你在家乡还好吗?喂鸡养鸭,洗洗漱涮,时间不早了,该上床休息了?老了,老了,不再年轻,天天摸黑的坏习惯,也该去除了?老婆,为了咱这个家,你操透心思,费尽神机,自个忙碌,也不叫别人消停,落的是个啥名堂啊——”有心多埋怨几句折腾人的老婆,可是看看天望望地,寻思寻思落魄的自己,纵有千种万状的黄莲苦水我也咽将下去。
“老婆,你娘舅三十年前的预言应验了:你嫁错了老师,选错了男人,我未能让你体面开心,未能叫你有车有房——不说了,不说了。眼看都是黄土掩身,快给阎王叫帐的人了。老婆,虽然说你比我年轻,可是一路走来走去,你我已经容颜般配,铁打石碾一样对象了。我,实际岁数六十五,档案年龄五十五。你,实际岁数五十二,面相年龄五十六。老婆,青春美貌时,你真混啊,力排父母兄弟姐妹们的众意,不顾后果地下嫁给我这个超龄青年,是图我什么呢?是图我民办老师终于转正吃上皇粮,还是图我懦弱身躯武大郎的才?”
想着想着,止不住的泪水哗哗地流。
我,安明成,地主出身,认得几个字读过几本书,迎娶老婆时住的是学校的烂瓦房,睡的是学校的缺腿床。狠心跟父母断绝关系的老婆,励志兴家,对我又是赶鸭子上架,又是恨铁不成钢,逼迫我“上梁山”谋出路。每次放学或是星期天,老婆死磕我走乡串户做点小买卖,充当货郎子,生活才有了起色。
生活有了起色,能够安身立命,恍然想起生儿育女大事。
我老婆,人强命不强!农村妇女生孩子都跟下蛋一样“ 卟噔,卟噔”,等娃儿呱呱坠地了才被人知道。我老婆动音大,生个孩子难死了不说,简直是要命,妊娠反应剧烈,食物一进胃就呕吐,而且呕吐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溜,好像肠子肚子都要翻吐出来。我劝她不生了,抱养个孩子算了。老婆一听,骂我狗屁不通,非要证明自己不差,能够生孩子。
到处寻医问药,落下一身后遗症。儿子诞生那年我四十二岁,闺女降世那年我四十五岁。
如今,该是唱戏唱到娶儿媳妇的时候了。可是,丈母娘们索要的县城里的房,奔驰的车在哪里呢?
除了死办法,都是活办法。光彩人前,艰难人后的老婆非要我暑假外出做生意挣钱。
筹集八千块钱,老婆怂恿我随从她大姨妈家的二老表南下广州,批发点玛瑙珠子,玛瑙刮痧板,然后到北京潘家园零售,赚取点差价。可恶的二老表,只给我领到广州火车站,就不打招呼地潜伏了,人间蒸发了。头一次,人生地不熟,东莞,揭阳,还有华艺市场,可叫我找得好苦。
最终,冤枉钱花超了,时间浪费了,地方找对了,却又发现货不对路。据说零售的玛瑙珠子一条才十来块,玛瑙刮痧板才三五块。可是,我找着的批发商,他们开口要的就是这个价。磨蹭了三四天,他们才告诉我真相:玛瑙真色真料就是这个价,零售三五块,十几块的是烧色的和人工染色的,对人身体有害,是骗人的。
啊!我终于明白老婆大姨妈家的二老表,他为什么没影了,原来他发的都是些昧心财。
骗人,卖假货,我老师不能那样干,不能,绝对不能。
此路不通,我不得不打算无功而返。可是,可是, 一来回的路费和吃喝糟消,白白搭进去我三千多块钱。想想,心和肝一同疼。
那一夜,失魂落魄地回归我的宿舍——深深的桥洞。途中,行至一个广场,因为多余浏览了一眼花花世界,突然感觉我的脚底下被人绊搅了一下。
“长眼没有?”
黑咕隆咚的地上传来一声乡音。我一喜。
“你撞到我了,摔断了腿。你得拿钱!”没有等我反应过来,双脚就被牢牢地抱住。
“老乡,老乡,你不能就这样讹人吧?没有迹象表明,我绊倒你吧?好像你早就在地上趟着,后来才被我绊了一下。”老乡见老乡,原本泪汪汪,我惊恐万状之余几乎要哭。
念起地域乡情,刚开始我没怎么拼命挣扎,只是申辩。马趴在地的人,他才不管呢。他腾空一只手,另一只手像老虎钳子一样死死地卡牢我的双腿,使我挪动不得半步。掏出手机,他滴滴地呼朋唤友。借着微亮的灯光,我发现趟地讹诈的人,他使用的竟然是大屏幕苹果手机!
很快过来一帮叫花子,他们冲锋上前,不容分说,对着我拳打脚踢,拳打脚踢——
苏醒过来的时候,是一个黎明。我发现,我已经被移至到另一处热闹的马路边。我发现,我衣着破烂,浑身疼痛,双腿筋骨尽断。我的身份证手机钱包等等,一切有价值的物品不翼而飞。
深深地,深深地伏地痛苦哀嚎,我不得不嗟叹自己命运多舛。
“起来吧,别装蒜了!一看你就是个老师,还要演什么戏?”一个广场舞大妈距离二步之遥,白眼教训我,“骗子!我今天若是走近你,伸手扶你,都已经是没耳性地第十八次被骗了。”
我哭了,想给她一字一句诉说实情。
“我不听,我不听。听了,信你,我就傻到家啦。”大妈转身,跳着舞步,一扭一扭地远去。
多少行人,多少车辆从我身边流水一样滑过,可是没有一个停下来。还有闲散着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远远观望,可是没有一个近我面前施舍一滴水一口饭。
“老师,还出来行骗!这年头,什么样的人都有,啥东西!”人们议论着,愤骂着,来了又去,像极了涨潮和退潮。
我不知道,人们是怎么准确判断出的我的老师身份的。我不知道,人们又是怎么一口咬定我的倒下真的是“扶不起”。我不知道,我的行为为什么令他们极度憎恶。
我呼天唤地,收获的除了鄙夷的谩骂与指责,还是鄙夷的谩骂和指责。在东莞这个地方,据说残障人乞讨曾经就有二千多。他们行骗过去了,留给我的当然只有白眼和口水。
一直到在太阳西沉,黑暗再次爱上这个世界,我在活动筋骨中慢慢爬动,爬动,爬动到原先栖身的桥洞。
邻近桥洞居住着的同人,给我弄了点稀汤,还让出最好的桥洞照顾我。路人称我们是“棒棒军团”,称我暂居的桥洞是“棒棒军公寓”。接下来的日子,我渴望着自我调整,我渴望着打通筋骨,我渴望着早一天不留迹象地康复,回归故乡,见到老婆。
又是一天黎明,我睁眼发现感动我的“棒棒军团”,剩掉我“棒棒军司令”一人!伸手摸摸自己的腿脚,我知道了什么叫做希望渺茫。人穷则大方不起,棒棒军团的弟兄们无能为力,只该玩潜伏。
随后,可恶的饥饿病痛,无情地挤榨着我残余的身躯。
为了一口饭一嘴水,我不得不再一次爬到公共场所,乞讨。
“装蒜。老师,暑假里还出来行骗!你们那里的人,还能不能变换点新花样,科学技术含量高的新花样?”人们又是议论,又是挖苦,又是臭骂。好不容易有了一些不明事故人的施舍,可是夜半钟声时又被洗劫一空。好像仇家盯上了我,要置我于死地。
一遇到人,我就讲述我的悲惨遭遇,回收的无非嘲笑和讽刺:“老师演绎现代祥林嫂。”
“老师,你倒不得,趟不成,装不像。起来吧。”一个荣休老大爷的话,尤其伤透我的心。
好像这世界上,什么人都可以玩倒地讹人的臭把戏,演绎“扶不起”的悲剧,唯独老师不能。好像老师倒地,就是讹人,就是骗子,就是丢失师道尊严。试问,老师脸上打烙了什么样的特殊印记,悲惨落魄到这个地步,人们还是一眼就认得出他的身份?我不恨天不恨地,不恨把好端端的 我 打成残疾的人,我只恨——我只恨我一身老师的“贱癣 ” 深入骨髓。
真相跟假相,混淆了眼睛与耳朵。我,安明成,是命里不成,无处可安啊!给天下老师摸黑了,我为之塑造终生的师道形象啊!
所以,所以今夜,孤独在这陌生都市的立交桥上,俯瞰世界,默感桥下万千。
无颜面见一贯强势的老婆, 我努力——提升着我那正在倒塌倒塌倒塌下去的身躯。
我不知道,我的坚强还能坚强多久。我不知道,我应该向哪里求救。我不知道我的倒下,一旦得到信息的老婆她会是什么样子。我任凭一如既往地听命老婆呼来唤去,刚强地打点体面的家庭生活,也不愿意设想老婆望到我眼下的这个样子,她所发出的那一声哀嚎,撕心裂肺的哀嚎。
静默---倒塌。静默---倒塌。
于无穷尽之世纪时光的头朝下中,突然破空而来一语断呵:
“倒不得,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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