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金豆豆 于 2015-11-13 09:27 编辑
江子跟老板请假,回家抢收稻谷。
老板脸都绿了,连珠炮似的,一通发作:“现下紧缺人手,你这不是添乱么?工资见天300多块,啥样的米买不起,收什么稻谷?往返路费加起来,又是一大损失。你好歹也几十岁的人了,这么简单的帐都不会算?”
江子脸红脖子粗,哼哧哼哧半天,喉咙里挤出一句:“那、那,那就不是钱的事。”
“不是钱的事,还能是啥事?”老板余怒未歇。
“再不回去,稻谷都烂田里了.”江子低下头,看着脚尖,音量不高,却透出执拗,“老娘会气病的。”
江子拿老娘没法子。在老娘眼里,脚踏黑土,背向太阳,是庄稼人的使命。江子原本说,把田送了吧,或者租给人种,却拗不过老娘。妻子打圆场,安慰江子:“你妈从前苦日子过多了,看着粮食才觉得安稳,你就顺着老人家。等她做不动了,自然歇下来了。”
问题就在这里。早些年老娘身子骨还行,左邻右舍帮个手,春种、秋收都不在话下。可今年老娘明显老了,小春麦收就喊吃不消,眼瞅着稻谷成熟,便把希望寄托在江子身上。
江子让老娘请人,说脱离农田太久,哪受得了那罪?老娘就生气了,骂江子金贵,出门才几年,连根都忘了?还说,收割机太贵,何况拾掇不全,浪费厉害,须得拌桶脱粒才好。
江子捏着手机,呆怔半天,便觉得理亏了。他知道,老娘最喜欢的,就是在仓里囤稻谷,满满的,堆积如山,晾晒在院坝时,金灿灿的,晃得人眼花。江子就决定回家了,无论如何,不能让老娘失望。
风尘仆仆,转车,再转车,颠了十几个小时。老远的,江子就看见老娘了,在村头大泡桐树下,笑得满脸沟壑,她大约是等了许久。江子就说:先看看稻子吧。老娘哦哦连声,满心欢喜似的,跟随江子往田里去。
走着走着,江子觉得不对劲了,周围好像都只剩下草垛子?像女人流光了奶汁的乳房,耷拉在各家的田里。没有稻浪翻滚,没有浓烈稻香,在空旷的田野里,江子家的稻子显得特别突兀,也特别孤零。老娘碎碎叨叨,说有厂家来收购,稻谷七、八成熟,用百草枯打在庄稼上,两天就催熟了,谷子自然干燥,还免了晾晒的繁琐,家里没劳力的,都图省事方便,提前把稻谷卖了。
江子吃了一惊,转身看着老娘:“百草枯?”老娘点头:“是。”江子沉默了,老娘也不说话。百草枯是强效除草剂,一旦喷洒出去,生命力再顽强的植株,都会抵不住药力很快枯干。江子在心里寻思,老娘之所以不跟风,许是笃定了他的归程?又或者是不缺钱?再想起厂里的米,都是市场上买来的,有些不寒而栗。专家说过,很多的农药,残留都挺厉害,对人体有极大伤害。
江子半蹲下身,把几枝稻穗托在掌心,差不多约有四指长,黄澄澄的。想着它们抽穗、扬花、涨浆,渐渐籽粒饱满,江子变得有些感慨,庄稼人的感情就回来了。他轻轻掐下一穗,放在掌心揉了一把,感觉硬硬的扎手,而稻粒在揉搓之下,就都散落在掌心,总也有几十颗的样子。江子慢慢摊开它们,像嗑葵瓜子似的,一粒粒放到嘴里,慢慢脱壳、慢慢咀嚼,一股子新稻的香息立即充盈了口腔。
返回厂里时,江子又被老板训了,还被扣了工资,因为超假了两天。江子不辩解,也没啥好辩解的,为了老娘,为了老娘的粮食,一个字:值。
摩挲着掌心的水泡和厚茧,想起额头的汗液淌进眼里、淌到嘴里,咸咸的、涩涩的,胳膊上、胸膛上,满布稻草划出的血痕,黄浊浊的汗水流过,侵蚀得每道血痕都刺痛,江子笑了起来,挥出的镰刀铮亮,落下的稻粒铿锵,这是庄稼人的炽爱,在老娘端来的热饭、热菜里,所有艰辛都得到了慰藉。
说来也怪不得江子,今秋雨水实在太多,花了两天时间把稻谷收回家,原本计划帮老娘完成第一次晾晒就能返程的,却因为连续遭遇阵雨耽误了。若不全部翻晒一次,堆积的稻谷就会发芽,可不得急死老娘么?好不容易等到晴了半天,江子帮老娘晾晒好了,才放心走了的,这以后,老娘可以零碎晾晒,不用赶急了。
又过了两月,老娘来电话,跟江子商量事,说有人高价买米,还说,陈米、新米都不嫌的,只要是农家米。江子觉得诧异,说米厂、超市那么多,干嘛找上门去?老娘说,就是米厂的职工,好几个呢,大概是上次踩了点,瞄准了家里的稻谷?江子想了想,说,不卖,陈米也不卖,就当提前为荒年做准备。
老娘说,也对的啊,以后我做不动了,咱家也得吃粮食。迟疑一下,又说,他们磨了半天嘴皮子,都赖在家里不走,咋整?
江子认真想了想,忽而下定决心似的,说:卖点给他们吧,我手头的活儿干完,就回去陪你,再不出来了。
说着、说着,江子有些激动,眼前展现开一幅画面:水汪汪的农田里,插秧的庄稼人,恭恭敬敬退步,一步几作揖,一揖插一炷香,祈求风调雨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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