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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月如 于 2015-10-15 15:40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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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枣的故事
八十年代,痛恨流氓就如现在痛恨贪官那样。说到流氓是个啥样,大家都归结为穿花衬衫、喇叭裤。对了,流氓也有个形体要求,瘦猴样的。不符合形体要求的可能也不会穿喇叭裤,这可能是毛主席思想中的辩证统一。
既然大家恨,可符合形体要求的青年却在争相效仿。可见这恨在某些人那里是假恨。万衡就是个被恨圈定的人物,而且他还有两项东西更增加人们恨他的理由:一项是他下班后经常提着双喇叭三洋收录机在矿区马路上晃来晃去,流行音乐鼓捣得人心旌旗摇;另一条是他斜挎着吉他,弹些风花雪月的歌,把少女的眼光全勾去了。
矿上本来就缺少女孩儿,所以人们对他的恨就牵涉到实质性的东西了,他挤占一些人的恋爱资源了,常常有几个女孩儿围绕他转。这是明的,还有暗恋的,号称矿花的广播员陈青就是一个。
矿中心医院妇科医生邹汉明,用长沙伢崽的话说是老满哥了,也算个风云人物。别人向党组织靠拢,他却参加了三民党,也算是给党添加个新名词。他什么文体的形式都可以露一手,音乐上玩的是萨克斯,吹得跟放了个长屁又转几道弯弯;美术上也能画花画草,梨花抹点胭脂就是桃花;凭他那个济公和尚的身板是打不得篮球的,他就混个裁判当当,他的动作极其夸张,吹带球跑就像滚动的风火轮。
邹医生的医术一半是祖传的。不知那一辈,就在老乡曾国藩部队里从医。之后几代人又在国军和共军里从医。他本人毕业于苏联的莫斯科某某谢东医学院。专业骨科,不知怎么搞的,却把接骨术用到了妇科。人们总是能从他的微笑中看到他对这份工作的热爱。
一日,矿花陈青羞涩地到妇科就诊。邹医生照常是笑容可掬地询问病情,陈青是嘴咬衣角把脸别向一边,从喉咙里咽出几个字来,“我下体里有一颗枣子弄不出。”邹医生贼笑了一下,随即招呼陈青在一张椅子上半躺,先是消毒,再是扩宫,本来十来分钟可以做好的手术,却撑了半个多钟。其间不乏有邹医生关心的问话:“你怎么把枣子弄到这里了呢?”
答:“是我男朋友。”
问:“你男朋友是谁?”
答:“万衡。”
问:“当时的情况你讲一下。”
答:“昨晚上放了四颗,今早只取出三颗。”
“不要霸蛮弄,你看皮肤都已经充血,容易发炎。”说这话时语重心长,充满了白衣天使的怜爱。
紧接着他又像讲马尾巴功能一样讲起了枣子的危害性。分三点,条理分明。他讲枣子外皮的皱折中有细菌,“像虫虫一样知道啵?可以沿着血管跑到脑壳里呢。”他用波浪的手势形容虫虫的蠕动。小青听得目瞪口呆。
晚上他照例和派出所的谭胖子去张美丽的小饭馆呡酒。湖南人喜欢吃炒菜,可邹医生今天点了一样菜单上没有的菜------河蚌炖红枣。
他从眼镜框的上沿睃视着张美丽在灶房里蹿来蹿去的身影,心头像有虫子在爬。两个没有政治前途的人在这时绝不会讲邓小平的摸着石头过河理论。摸着大腿过河对他俩更过瘾。
一边呡着小酒,一边吃着河蚌炖红枣,口水沫子混合语言像机枪子弹一样。邹医生又讲起了他的罗曼蒂克史,他与德拉 、叶卡捷列娜 、娜塔莎 、史黛拉 、莉迪亚 、丽娜 、安娜 等等中的某一位有一腿。反正每次他都会讲一个,反正谭胖子记不住名字。
谭胖子讲的要现实得多,他讲自己昨天立了一功,一个从井下出班的工人看见妻子在喂奶,用乌黑的手摸了奶子一把,被他撞个正着。他当场就把他铐起来了,送往县里法办。
“这也得铐啊?”邹医生不明就里。
“当然了,这是流氓手段。”谭胖子说得很肯定。他接着又补充:“严打期间,上面分派了抓人的任务呢。要是给我碰上个重案,那真是祖坟开裂了。”
“我今天碰了个奇事,一个妹崽放粒红枣在下面取不出,到医院来取。”谭胖子张大着口没有把枣子放进去,又立刻放到碗里。
“仔细说来听听。”谭胖子说。邹医生趁着酒兴,竹筒里倒豆子,说了个子丑卯。
谭胖子一口把酒干了,抱拳对医生一谢,脚不点地朝派出所而去。邹医生的三角眼吊了起来,“又是吃我的!”
万衡被抓到派出所,面对谭胖子的指责也不辩驳,谭问一句,他就以"嗯"回答,只是最后讲了小段理由:“我体质虚弱,我妈带我看了中医,说需要吃……”他的声音很细弱,全然没有弹吉他唱歌时的高亢。
接着谭胖子又夜访小青家,深入浅出地讲了一番道理:“你女儿如果承认自己放的,那她就是一个女流氓。如果承认是万衡放的,那么她只是个受害者……。”小青母亲只记得这至关紧要的一句。她给女儿灌输的也是这一句。这句用当时时髦的的话来讲叫做“命运的分水岭”。
万衡上警车时,小青给他披上了那件平时舍不得穿的军大衣。俩人只是用眼睛说着话,“我等你!”
“我也等你!”
等了三个月,万衡就被枪毙了。
人真像一个轻飘飘的符号。小青甚至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个人存在过。只是人们看她的眼神,像把恶毒射向她心里。她感觉自己的美貌和善良是祸水。她把自己封闭起来了,只向天空打开一扇门。
从天空中有一颗硕大的红枣落下来了。她就一直追逐着这种幻象,摊开双手,口中喃喃着“红枣……红枣……”
邹医生也常常念“红枣,红枣”,他在心里念。看到一点点红色的东西都会烦闷、急躁,歇斯底里。那个老式的红色热水瓶被他摔在地上,还不解恨,他又把这些年的获奖证书和红宝书撕了个粉碎。但红色又是他不可拒绝的,他看到皮肤下红色的暗河。他要往这个荒凉的世界引水……
邹医生割腕了,他溺死在自己的河流中。人们唏嘘,他怎么没死在战争中呢?听说他的JJ被弹片切去了三分之二,他曾自嘲自己“枪打出头鸟”。
人们再也听不到柔软乖巧的女声用矿山普通话播新闻了。播音员的故事自然成了新闻。新闻是不长脚的,却比长脚的更快地占满了人们的耳朵。新闻中也夹杂着臆想和议论,比方说这枣子浸过一夜会是什么味。听新闻的一边咂嘴一边又吐口水,呸!比方说有人会说这事应该不是强迫的,应该经得了当事人的同意。一万种可能都说尽以后就没有可能了。只剩下矿区马路上一个孤独苍凉的声音:“红枣……红枣……”
当一种声音久久地在脑子里回荡,似乎也赋予了它的重量。就像街上卖老鼠药的一样,他不宣传效果,只是用扩音器反复地播"三步倒!三步倒!"。它具有文化的渗透力。
在一条不到两百米的街道上有八家红枣专卖店。壸瓶枣、黄河滩枣、阜平大枣、楼兰红枣、和田玉枣、临泽小枣和金丝大枣等等品种在这里都有卖。
矿工在下井前海一碗红枣汆甜糟,心里那个润味啊;老人手中捏几颗几颗红枣,在手心摩挲着,感觉时光之慢中红颜都缩在这皱折之中。
不知是谁掏出了心窝子里的那句话用来做商标,好想你!
小青替身包装袋上穿红色绣花旗袍的女子经常走下来,她的脸由一颗标致的青枣变成了红枣,看着就想吃。几十年了,头发梳得光溜溜的,似乎有上海蝴蝶牌洗发膏的润泽。只是现在有几绺白发夹杂,不那么乌青了。她的步子像一串莲,落满了这个破旧矿区的每条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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