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立医院妇科住院的人可真多,陈小芳托了闺蜜的大学同学才排到了这个月十号的手术。她妹妹陈小芽年轻轻的,居然查出了巧克力囊肿,还必须得手术,因为越长越大了。
门诊看病的时候,那个眉毛都快耷拉到下巴的老太太医院操着一口优越感十足的上海普通话说:格个就是要做手术的,现在不手术,到时候小囡都生勿出了。
生不出孩子那可是天大的事,小芽连个男朋友都没谈呢。姐妹俩头点得像捣蒜,忙不迭地就排队交住院费去了。
陈小芳一进医院就发怵,不仅人发怵,兜里的钱包也发怵。前两年农村的婆婆忽然半夜肚子痛,送到医院来说是肠梗阻,连夜就上了手术台。那时还不兴合作医疗,农村人看病,全是自掏腰包,住了十来天医院,陈小芳存折上的数字跟奥运会跳水冠军似的,“嗖”的一下,就下去了,连个水花子都没溅出几颗。
手术安排在三天后,收拾收拾东西,陈小芳陪着妹妹小芽来到了妇科住院部,安排在了一个三人间,小芽是最中间的16床。
小芽是紧皱着眉头走进病房的,她觉得这里病房走廊跟菜市场差不多,随处可见各种“违章建筑”。有临时加的床位,有各色的塑料凳,色彩各异的被褥枕头等等,正值午饭时间,各类饭菜味夹杂着消毒水,酒精的味道,形成另一种独特的医院味儿。小芽屏住呼吸,就差直接捏起鼻子了,陈小芳稍微懂得掩饰一点,但神情也好不到哪儿去,要不是生病,谁愿意来这破地方?居说号称全省妇科第一呢!
“还省立医院呢,就这德性啊?”小芽小声嘀咕,被带她们来的护士给听见了,她轻俏地一笑:“就这还得开后门呢!”
陈小芳唯恐小芽再口无遮拦,连忙跟在后头扯了扯她的衣角。冷不丁跟迎面一个蓬头垢面农民工模样的男人差点撞了个满怀。那男人手里端着个红塑料盆,盆沿上搭了块毛巾,散发出一阵可疑的混合性气味,陈小芳这回掩饰不了了,直接把脖子扭得像菜市场里刚被杀掉了的公鸡一般。
“对不起!对不起!”男人嘴巴里用浓重的方言含混不清地道着歉,看见她们身后的护士,脸上立马挂上一付讨好的笑容,殷勤地打招呼:“马护士,来啦?”
陈小芳往临门的15床望去,一个苍白大饼脸的女人正半靠在枕头上闭目养神。旁边的床头柜上零零碎碎堆了不少东西,一直蔓延到了16床的床头柜上来了。
“这是谁的?”这回陈小芳皱起了眉头,她是个有轻度洁癖的人,就见不得什么物什都拿个塑料袋一兜,那一回农村婆婆从家里带来几件旧衣服说要给帅帅剪了当尿布,拿装种子的塑料袋兜着,一股子怪味儿,陈小芳当婆婆面就给扔了。15床那个女人听到动静睁开了眼睛,扯着嗓子喊她男人:志刚,志刚,东西收一下哦……
她男人连忙答应着就进来了,一面向陈小芳赔不是一面手忙脚乱地把他们占用的床头柜给收拾了出来。陈小芳打了两三盆水把床头柜擦得发亮才肯罢休,一旁的陈小芽则换好了病号服就开始靠在床头玩手机游戏。
“一天到晚眼珠子都长到手机上了!”陈小芳最看不惯小芽一付吊儿郎当的样子。最里头14床的家属听了这话接茬了:“现在的孩子都这样,你这心操得,你是她谁啊?”这是个典型的北方阿姨,大嗓门,大身板,烫成鸡窝一样的短头发还染了个金黄色,脖子上,手腕上都挂着金灿灿的锁链子似的首饰。
陈小芳是有些小清高的伪文艺青年,向来看不惯两种人,一种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纯乡下人;另一种是冒充自己见过很多世面的乡村土豪。凭她的判断,15床属于前一种,14床属于后一种。所以她只是十分客气地笑了笑说:“我是她姐。”
“哦,哦,我说呢,怪像的,你俩。”乡村富婆丝毫没察觉出陈小芳的疏离,她的热情过了分,还在喋喋不休问个不停:“小妹得的什么病啊?我看这小小年纪的,怪可怜嘀啊……”
“妈——”14床忽然从被窝里探出了头,吓了陈小芳一跳,她一直以为床上没有人,只有被子。眼前这个人怎么瘦得跟纸片儿似的,眼睛都深深地抠进去了。
“妈,你小点声儿不行啊?吵死了!”14床挥动着瘦骨嶙峋的拳头抗议,乡村富婆马上就柔软了下来:“好,好,妈不吵你,你接着睡。”她帮女儿掖了掖被子,查看了一下吊瓶里的水,轻言细语地问:“宝?还疼不疼?”
2.
晚上陈小芳丈夫周卫民带着儿子帅帅来看小姨,征求了护士的同意,一家子到医院旁边的饭店吃饭去,乡村富婆自认为自己跟陈小芳已经熟络了,请她打包些饭菜回来。
“医院的饭真难吃,跟糊猪食似哩。”她一面从钱包里掏钱一面发牢骚,不想,15床的男人正端着打来的饭菜进屋,于是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地掩饰着笑起来。
“晚上有土豆鸡块呢。”男人细心地把15床女人扶坐起来,一脸满足地向她炫耀。看一屋子的人,还连忙好心指点:“食堂就在二楼,今晚的菜还不错呢。”
“哦,哦,我们出去吃。”周卫民代表大家回答了15床的男人,他一向是个和善的老好人,谁都不得罪的。
吃完晚饭回来,帅帅举着肯德基的炸鸡腿进的门,15床女人一看到他就冲着他笑:“小弟弟长得真可爱。几岁啦?”
帅帅一边啃鸡腿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六岁啦!”他吃得满脸颊都是碎屑,15床女人窸窸窣窣从一个塑料袋里掏了张纸巾要帮他擦嘴,陈小芳见了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这儿有消毒湿巾。”
女人有点怏怏地住了手,眼睛却还直勾勾地望着帅帅。陈小芳对周卫民说:“你带他去洗洗,然后就回去吧!”
“你不回啊?”周卫民问。
“不回,我陪床!”陈小芳答得挺干脆。
“小芽今天又不手术,得后天呢。”
“我知道,那我也陪陪她。”陈小芳杏眼一瞪,周卫民不吱声儿了,转头去牵帅帅:“走,帅帅咱们回家吧。”
“哦,妈妈和小姨不回吗?”
“不回,你妈一天也离不了小姨。”周卫民小声嘀咕着,躺在床上的小芽冲着他得意地一乐。
陈小芳去水房打开水的时候碰到了乡村富婆,出于礼貌,她闲聊了几句,不知怎么地就扯到15床这里了。乡村富婆神秘地告诉陈小芳:“15床那个女哩,是来做输卵管接通手术哩,他们想生个儿子。”
“哦,哦。”陈小芳不想听别人的闲话,打完开水就想离开了,乡村富婆跟在她后面还在啧嘴:“想儿子想哩,你没瞅见她看你儿子那眼神,啧啧,想儿子想疯了……”
陈小芳表面上很平常,心里也挺嗝应,农村人真重男轻女,这个岁数了,还想再生个儿子。她又联想到自己,要不是她替周卫民生了个儿子,怕也不敢这么放肆地对小芽好吧?小芽初中毕业就来她家住了,那时帅帅还怀在肚子里,这一住就是六七年,天天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下班了回到家里就享受和帅帅一样的待遇。周卫民抗议过好多回,陈小芳每回就在床上给他看后脊梁骨。她疼小芽是天经地义的,爹妈离得远,她不照应谁照应?
查完了房,陈小芳要去搬陪护床,15床的男人早早就帮她和乡村富婆的陪护床给搬了过来。这回陈小芳可不好意思再绷个脸了,接过了床低低地说了声“谢谢!”
“谢啥啊!”15床的女人虚弱地笑了笑:“看你们姐俩这么亲,我们高兴。”她把手里攥着的照片给陈小芳看:“我也有俩闺女。”
陈小芳看到了一张塑封过的照片,边角已经翘得不像样子了, 照片上的一对姐妹俩正对着她微笑呢,大的十来岁,小的八九岁光景。都有俩闺女了,还想生儿子。陈小芳心里刚才对男人一点点的感激荡然无存,这男的真自私啊,让女人遭这种罪。
她这样想着,旁边的乡村富婆已经忍不住说出来了:“都有俩闺女了,你们还想生啊?想生个儿子?真是想儿子想疯了。”
15床的女人脸色瞬间就变了,由白转红,涨得像个外头商场里免费赠送的粉红色气球似的。 陈小芳生怕她会开口反击起来,她领教过农村女人的吵架功力,绝对是唇枪舌剑,刀光剑影的。乡村富婆真没脑子,这种话哪能当人家面问呢?她一时间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来把这场酝酿着的争执给搪塞过去了。还好,乡村富婆的女儿14床开了口,她说:“妈,你管个啥子闲事嘛!嘴真欠!”
乡村富婆知道自己说过分了,低下头不再吭声,15床的女人却没打算说话,她把目光投像了手里的照片,魔怔了似地看了许久,然后慢慢地把身子侧向了里面。小芽悄声对陈小芳咬耳朵:总算见到一个比我还不会讲话的……。
铺好陪护床,陈小芳催小芽去洗漱,小芽撒娇:你跟我一起嘛,我俩互相搓背。她拗不过她,就跟着去了,路过15床边上时看到那个女人的肩一耸一耸的,好像在哭。
“姐,她是在哭吗?”小芽问,陈小芳摇摇头:“不清楚啊,你看不会说话多得罪人,亏你还知道自己有这毛病,可别学那个乡村富婆。”
“乡村富婆是谁?你管人家叫乡村富婆啊?哈哈哈哈,你的嘴也损得可以啊!”
“嘘!小点声,当面可不能说……”
等她俩回病房,已经熄灯了,大家都睡下了。陈小芳轻手轻脚把毛巾挂好了从卫生间出来,看到门边上一个红光一点一点地亮着,她闻到一股刺鼻的烟味儿,紧接着护士的声音响起来:“谁让你在病不区抽烟的?这儿不给抽,你是哪一床的家属?”
她听到有人在低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又忘了,又忘了。
门“吱呀”一下被推开了条缝,15床的男人慢慢地走了进来,陈小芳刚刚躺好,看到他走向15床,俯下身子哄自己的女人:“花儿,甭难过了啊,再哭伤身子啊……”
3.
小芽的手术和15床是同一天,15床是早上八点,她是中午十一点。
15床推回病房的时候,需要有人帮着抱回病床上去,陈小芳正犹豫着要不要搭把手的时候,乡村富婆已经抢着上前了,她和15床的男人一个抬着头,一个抱着腰。这时候陈小芳也帮着铺好床单,拿拿拖鞋什么的。15床女人躺到床上的一瞬间,从她的病号服袖子里滑出来一张照片,是那天晚上她拿给陈小芳看的两个闺女的合影。
15床的男人一看到照片立刻就神情夸张地啕起来:“花儿,花儿,你怎么这么傻?”惹得走廊上的人们纷纷挤到门边上来不住地张望。陈小芳心里本来就烦闷,这回对他真是反感透了,皱着眉头退回到了小芽病床边上去了。
他这么哭,旁边忙碌的几个护士竟没有喝止他,其中两个还默默红了眼圈,护士长一边忙碌着给15床女人接心电监护仪,一边给男人交代注意事项:麻药劲儿没过,你得守着她不能让她睡过去,手术挺顺利的,通了气才能进食,病人可能会觉得冷,帮她捂捂手脚……
“哎,哎。”男人抽泣着答应,两只手死握着女人的手不肯放,只把左肩耸起来往自己脸上抹了把眼泪,护士们忙完了15床,转身通知陈小芽去手术室,陈小芳走的时候听到15床男人的哭声还没有停。真是农村人没见过世面,做个这么小的手术又是藏照片,又是哭天喊地的,至于的吗?
第二天一早,小芽通气了,陈小芳委托乡村富婆替她照看下妹妹,着急忙慌要回去炖黑鱼汤。“你去吧,这儿有我呢!”乡村富婆答应的挺爽快,陈小芳已经走到电梯门口了,发现15床男人正亦步亦随地跟着她,脸涨的通红,好像要跟她说什么话。她摁了下去的按钮,象征性地给了他一个笑脸,毕竟昨天小芽回病房他也帮忙抬着上床了,不好太生分了。15床男人被她的笑容鼓舞了,结结巴巴地开了口:“小……大姐,你能不能……帮我家老婆也炖点黑鱼汤?我给你钱……”他一面说着一面从裤兜口袋里往外掏钱,陈小芳看到他的钱是用一只可疑的红色塑料袋包着的,由于长期在裤兜里磨来磨去的,红色塑料袋已经皱的不成样子。他费了半天的劲儿才找到塑料袋的开口,这时电梯门开了,陈小芳连忙站进去,对他摆摆手:“回来再给,回来再给。”
她还不清楚这些农村人啊,嘴上说给钱,心里是不想给的,就等着她说一句:算了算了!周卫民家三姑就这样,每回从农村上城来,不是拎点山芋,就是从地里掐两把蔬菜,跟在陈小芳后头口口声声说都是绿色食品,城里人花钱都买不到的。每次周卫民听她这么说,临走时都要摸五十块钱塞给她,她推托两句,就忙不迭地收下了。陈小芳埋怨周卫民:你三姑家的绿色食品都快赶上肉价了!
这么想着,一路就走到了医院门口,正好碰到闺蜜那个大学同学吴雪梅,寒噤了两句,问小芽住哪个病房,就说到了15床,吴雪梅说15床啊?那一家子真是可怜,家里一场火,烧死了四口人,两个女儿和奶奶,只跑出了爷爷。来医院做输卵管接通手术,都是开了绿色通道的呢。
啊!陈小芳大大地震惊了,原来是这样啊?真是没看出来,这对夫妻身上还有这么悲惨的遭遇啊?她都不敢想像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女儿是个什么滋味,她记得帅帅三岁的时候有一次发烧晕厥了,当时周为民出差不在家,三更半夜的,她和小芽轮流把帅帅抱着赶到医院,路上跑掉了一只鞋子都没有发现。帅帅长这么大,除了这次陪小芽住院,都从来没离开过她过夜。两个女儿啊,如花似玉的年龄,这种滋味,唉! 她的心脏一下子就揪了起来,胸口被一阵酸涩涨得满满的。
她去菜场买了条大黑鱼,汤炖的奶白,想了想,又用高压锅炖了一锅红烧肉,拿饭盒装好了往医院赶。
15床男人出去了,乡村富婆在陪女儿说话,她女儿是宫外孕,已经快要出院了,精气神也足了不少,俩人有说有笑,见陈小芳进来还跟她打招呼。陈小芳想起那天晚上在开水房的谈话,忍不住想替15床澄清一下事实,于是她低声把吴雪梅说的话又说了一遍,乡村富婆“噔”的一下站起来,拿手往自己脸上“啪啪”拍了两巴掌,速度之快,把大家都看傻了。
“我这破嘴!”乡村富婆的眼里已泛起了泪光,“我真是作孽,叫我不得好死!”她的动静惊醒了15床女人,她诧异地睁开眼睛看向她们这边,乡村富婆径自走到她的床前,紧紧抓住她的手说:“妹子,你别怨我,我那天错怪你们了,对不起啊!”
15床女人睡得晕晕乎乎,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男人听到动静,慌忙赶进来,问明了原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怕打扰了女人和小芽休息,把俩人带到了走廊上。男人一出病房门,立刻就颓了似地抱头蹲到了地上,五官扭曲在一块儿,痛苦地大声喘息着,鼻涕眼泪都流到了一块儿,他手里紧紧捏着女儿的照片,语不成句地诉说着那场灾难:半夜里麦垛烧起来,火一下子就窜到了二楼,爷爷陪大闺女起夜,逃了出来,大闺女见奶奶和妹妹没出来,又要冲进去喊她们,爷爷怎么拽也没拽住,结果都没了……
乡村富婆和陈小芳都听得鸦雀无声,尤其是乡村富婆,眼睛都哭肿了,一个劲儿地骂自己:我这破嘴,我这臭嘴……
陈小芳掏出一包纸巾分给两人,不小心碰到了15床男人手上的鼻涕也毫不在意。此刻的她对一对失去孩子的父母感同身受。她觉得“可怜天下父母心”,“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类的古语都不足以描述到这对其貌不扬的农村夫妇身上,唉……
中午陈小芳破例没出来买饭,请15床男人帮她带一份,回来她要给钱,男人死活不让,陈小芳乘势把黑鱼汤和红烧肉都塞给了他。
“小大姐,你真是……这么客气……又是黑鱼汤又是红烧肉的……”男人黝黑的脸颊透不出红色来,反倒显得更黑了。陈小芳也说不出什么客套话来,乡村富婆又替她开了口:“你俩口子多吃点,补补身子,生个大胖小子,我俩到时候都去喝满月酒……”
15床女人连连点头,苍白的面孔上猛然滚下几颗豆大的泪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