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黄石村人 于 2015-7-12 11:38 编辑
家乡的调皮角色 稳岩砣
“那一天我正在菜园子里浇菜啦，看到下面田埂上走来了一个人，披着黑色的大衣，戴着黑色的墨镜，手里提一个密码箱，不紧不慢地走着，朝我们这个方向走来，我望了好久，心里想，这是么子角色啊？……” 建书哥的脸色有些红了，笑呵呵地说着，端起桌上的酒杯抿了一口。应书哥说，“只有哥哥呢，喝了一点酒就好多话讲的。……他要讲历史了。” 后面这一句他是向着我说的。
一桌人，都望着他，也只有他一个人喝酒。 客人是建书哥全家四个人，老婆加两个女儿；应书哥和两个女儿；四个女孩子高矮打扮都差不多的，都是读高中大学的年纪。不过，我都不认识。 主人只有二嫂。二哥带着两个侄儿去拜年还没有回来。她忙里忙外，没得空闲坐下来吃饭。 这不，见到电饭煲快要空了，又跑去厨房煮饭了。尽管我们说饭够了，正月里吃不了多少饭的。可是，家乡的传统待客之道是生怕客人吃不饱的，宁可剩饭，也不能让饭煲刮个精光。 唉，谁叫俺这个远近闻名的大饭桶也在这里呢。 “他走拢来，我一看，吓了一跳，这不是稳岩砣吗？过雑B崽子！XXXX,……他有十七八年没有回来了吧？爷老子都死了两三年了！ ”建书哥连说带骂，笑呵呵地，话里面夹带着不少家乡的方言，骂人的土话。不过，那些脏话，粗言俚语在家乡，有时也是一种表示亲热的方式。 “他的板眼是搞出来了。古多出去闯的人，我看只有稳岩砣的板眼足些。……他那身打扮，真的是江湖大哥。不愧是闯江湖的。” 大家都笑了。 他老婆说：“他那一套怕是学的香港电影里面的吧？” “他的屋里几年没住人了的，回去也住不得了。他就住在社满屋里。大家一窝蜂涌去，都去看他。门板都挤烂了，坐都坐不落。毕竟是古多年没看见他了，有些人还讲他死在外面了。……没想到他突然回来了。……那他讲起来，见过大世面的呢，全国各地都跑遍了，还出过国，什么朝鲜，越南打仗的地方他都去过了！……”
我是第一次听建书哥说起稳岩砣回乡的事情。 稳岩是我的小学同学。小学三年，我们都是云台堡上的本村小学度过的。两个人都很调皮，很玩得来的。我去学校要经过他家，每次都是站在田埂上叫他。 而且，两个人的生命轨迹有很多共同之处。都是很小的时候没了母亲；都有四个姐姐，是家里最小的，乡里说的是满崽；小时候都很调皮，挨了许多打；都是八八年离家出走的。 不过，他比我命苦，说起来心酸。他的母亲我完全没有印象，好像是生下他难产死了； 他没有哥哥，是家里的独子；我的父亲虽然也打我，只是因为我调皮气不过才打的，打我的时候也是找“楠竹发”打我，即竹子的细枝，打起来很疼却不会伤到人的那种。我们家里称之为“家法”，高高悬挂在墙壁的木板上。而且，父亲也不是真心打我的，据我哥哥姐姐说，他们小时候也挨打，只要父亲说一个打字，他们就跑得飞快，父亲只是骂几句了事，也不追的，他们也就没挨什么打。只有我，脾气倔强，笨死了的，父亲要去拿“家法”了，也不跑，越打越拢来，赌气，虽然是满崽，反而挨打挨得最多。 稳岩砣呢，他父亲打起他来，可不是只想教训他，吓唬他，而是真的打，不当人打的。并且，手里头有什么东西，就抄起什么东西打。扁担都打断了！经常打得稳岩砣头破血流，哭号连天。这是乡亲们亲眼所见的。虽然以前的父老乡亲们都信奉棍棒之下出孝子，没几个不打小孩子的，可是，都劝他，“以保伢，莫古啊打呢。……打不得的呢。” 稳岩砣的父亲名叫以保，向来以脾气古怪暴躁出名。他家的房子孤零零地矗立在水田中间，四面都是水田，很平坦的。不像其他人的房子，背靠着山。房子都挨着，隔不了多远。 我叫稳岩砣去读书，都是站在田埂上，远远地叫他的名字，不敢走拢去他家。平时，也很少去他家里玩，总觉得他家的木房子有些阴深可怖，阴气沉沉的。以保叔会连我都骂的。 不过，稳岩砣不读书的，在学校里只是玩，打闹。背书不出，老师不让走，他就在课堂上大吵大闹；有时候钻地洞逃走，老师也拿他没办法。 他应该没读完初中，具体读到哪一年我不记得了。因为我四年级时离开了家乡，跟着教书的哥哥去了木榴乡读书。初中也不是跟他一个学校。 我记得他也是八八年离家出走的。我是暑假走的，他是九月份。因为，那个年代，乡下除了读书出去搞工作的，还没有出外打工的说法。山区交通不便，闭塞，绝大多数人连县城都没有去过。我们两人的出走曾经轰动了十里八乡，成为乡亲们田间地头的谈资。
“稳岩砣回来那一天我看到的，他出去那一天我也看到的。”建书哥说，抬高了声音。 “那一天大太阳啦，……以保满满跟稳岩砣在下面田里架水管，以保满讲要从高上过去，稳岩砣讲要从下面过去，两个人就吵了起来，都不放让的。……以保满随手拿到锄头就打过去，埋水管用的，铁家伙啦。稳岩砣也打，他长大了不怕爷老子了。两爷崽就在田里打起来了。……我在高上菜园里看见了，就喊，不要打啦，两爷崽有么子路好商量啦！……就看到稳岩砣把家伙扔了，一边哭一边走，沿着公路往马路口方向走了。……以保满也不管了，想到他出去了还要回来的。几次打他，都是出去躲了几天就回来的。谁想到，这次一出去，十几年就没了音信。” 那一年，稳岩砣十五岁。 开始几年，以保叔还不着急，有人提起儿子来，他还骂骂咧咧的。后来时间长了，还不见稳岩砣的踪影，才知道儿子这一次是真的不回来了。
日子一年年过去，以保叔一年年地老了。跟那老房子一样，孤零零地日渐衰老破败。背也有些驼了，眼睛也有些看不见东西。日日里坐在院子里望着门前的田埂，指望着儿子回来。 那是十几年前吧，或者就是十年前左右，每次我回去，以保叔一听到消息，就战战巍巍地走到我家里来，站在街阴里问我：“作文，你在外边古多年 ，也碰到过稳岩吧？……” “没呢。中国古大的地方，哪里碰得到的？”我说。看着他愁苦苍老的脸，花白的头发，其实，我很想说一句碰到过呢，稳岩很好，以后会回来的。 可是，我没有说。怕自己一句善意的谎言给老人带来更大的失望。招呼他进屋里来坐，他是怎么都不肯进来的。只是在门口扶着门框，“唉、唉，……”叹息了几声。然后，战战巍巍地走了。他还拄着拐杖。 父亲那时快七十岁了，身体还强壮得很，能够自己种田，上山砍柴，一百多斤的担子挑着走得飞快。可是，以保叔走路都走不动了，得扶着拐杖慢慢地走。父亲说以保，平时不走人家的，也不怎么跟人说话，只是坐在院子里，望着眼前的田埂路。
稳岩砣第一次回来，板眼十足，一副黑社会大哥派头。满口的普通话，豪情壮志，江湖风光。可是，他的父亲已经死了两三年，坟头上树枝都长好高了。 建书哥说以保叔临死前几天，已经神志不清了，大家都知道他挨不过去了。可是，一口气吊在喉咙里不落去，一有人走近他的床前，他的嘴巴就微微动了动，手也微微动，想抬起来。都知道他是等着独生儿子回来。可是，稳岩砣就是没回来，死都不闭眼啊！ 他第一次在家只呆了几天，又出去闯荡江湖了。 过得三四年，他又回来了。这一次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两个人。身后跟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他说是他的老婆，江苏的。娘家生小孩不方便，带回来老家。 可是，老房子完全不能住人了。更加地荒凉破败，杂草丛生，连房顶都开始倒塌了。开始，社满、社婶娘很热情，招呼他们在他家里住下，说毕竟是自己家里人，你没地方住，就在我们家生小孩吧。总不能让你老婆住的地方都没有吧？ 社满跟稳岩砣虽说是本家，其实也是隔了两代的堂兄弟。在农村这样的亲戚都算不上亲戚了。 有个这么热情好客的本家，稳岩砣也算是有福了。 然而，时间一长，稳岩砣的窘迫之相露出来了。口袋里没钱，扮大哥也不管用了，讲述闯荡江湖的风光也没人去听了。满口的普通话，也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了。他自己说一时失察被人陷害，事业失败才搞得如斯地步。不得已之际，听从本家的建议，把老房子卖掉，得了几千块钱。然后，本家说不能在他家生小孩的，乡里的风俗一向如此，就算是做女儿的，也不能回娘家生小孩的。不吉利的，云云。只得搬去一间没有人住的很小的柴屋，也是租的同村人的，在那里住了几个月。 生下小孩没多久，稳岩砣带着老婆孩子离开了家乡，去了上海。后来，就一直没有回来了。田中间的那块屋场，被社满开了荒，用来种菜。 一眼望去，看不出原来有房子在那里的痕迹了。 “以后只看他还回来吧？……他还有些田土，山林的，都是社满帮他打招呼的。”建书哥说。 “好生他连锅子都端了去呢！”他老婆说。 “莫古啊讲！还是他自己屋里人啊。……以保满过身的时候，他们还是打了招呼的。 ”建书哥这样说，意思是闲谈莫论人非。 他今天只是讲故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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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15-7-12 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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