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闲散之人 于 2015-8-1 21:23 编辑
那年那月(连载10) 【一个很长的故事】
1、
很多年后的今天,当我回忆整理这段往事的时候,我是有一些小小的庆幸的,这个小小的庆幸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回望这段人生,我自我感觉,既充实也有故事,值得回味,而我作为这个故事里的主角,人生的路算是没有跑偏,就这么一路走来。
当然,写到这里我必须声明,我的故事不具有代表性,我只是说我的人生经历曾经的那段往事,其实很平庸,很波澜不惊,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它太契合我的人生态度了,那就是在多数时候,无欲无求,就算不能到达大道自然的境界,却丝毫不影响我的活法。
在我看来,走过人生大半辈子之后,我没有太多的失落,也没有太多的满足,我始终走在自己的路上,大概就可以了,就这样走过一生,我觉得没什么不好的。
回到故事上吧。
从1976年到1978年,差不多有三年左右的时间,我在学徒。
这是一个身在工厂的人,注定要经历的成长环节。
我说过,1976年,是中国现代历史上,注定要有重笔记录的一年,这一年,这个国家,发生了太多刻骨铭心的事情,而我们都是那段岁月的亲历者,注定要成为这些事情的见证人,和参与者。
从开年的周恩来总理的病逝,到邓小平出山掌控经济,再到这一年清明节前后 天安门广场“反革命事件”,接踵而来的就是反击右倾翻案风,记得这一年三月还有一场吉林地区的天降陨石雨,这都是罕见的天象。这一年的七月,当时的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朱德去世,也是在这个月的28日,一场巨大的天灾降临,河北唐山发生7.8级大地震,造成一座城的倾覆毁灭,二十四多万人罹难。
记得那年七月末探家的时候,母亲长叹一口气说:孩子,诸事小心啊,这不是一个好年头。母亲是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人,但是,我感觉她的每一句话都含着难以描述的哲理在其中。
在错愕的让人目不暇接的一起又一起的事件面前,几乎所有的国人大概都在惶惑和困顿之中,谁也不知道这一年这个国家到底怎么了?开年总理去世,“天安门反革命政治事件”爆发,接着人大常委会委员长去世,唐山大地震,几十万人瞬间不在。那是一个消息传递相对闭塞的年代,如果有今天这种快速的传媒,真的无法想象,它会带来怎样的惊惧和慌乱。
然而,这还没有结束,当时最大的灾难还在后面。
2、
1976年9月9日毛泽东去世。 毫无疑问这是震惊中国,乃至震惊世界的重大历史事件。 这是一个在当时,无数人泪流失控的噩耗。 当我们所有人在工厂的广播喇叭里听到这个噩耗,几乎所有人都在失声痛哭,我相信那些眼泪都是真诚的,没有丝毫做作的表达。 大宿舍里,我们这群年轻人,一个个面面相觑,其中有人热泪长流:毛主席去世了,我们怎么办?中国怎么办?
你不要说我是不是在用一种夸张的语言,去讲述这个故事,这就是当时我的亲身经历。
工厂的食堂里,没有了往昔的嘈杂,所有打饭的人们,都低垂着头,打了饭匆匆而去,有人甚至低声啜泣,更有人放声大哭。
有几个老师傅,哭到被拉到厂卫生所急救。
时至今日,我敢说,大概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的领导人去世,能有毛泽东去世所带来的那种让人震撼的场面。
那一刻,神州大地,处处灵堂,那一刻,华夏中国,写满悲伤。
工厂在俱乐部里,搭起了灵堂,主席大幅画像树立在舞台中央,衬托在松柏之中,舞台两侧悬挂着黑底白字的巨幅挽联,可惜我已经记不起挽联的内容了。工厂的民兵们,24小时,持枪肃立守灵。各车间,各部门轮流组织职工去吊唁。
很多年后的今天,在经历了漫长的思路转型和近乎于痛苦的认知之后,我在回忆这段往事的时候,依然带着不敢亵渎的敬畏和真诚。没有人在那个日子里,表现出自己的虚伪,所有的眼泪都是发自内心的表达。
这年九月十八日,全国为这个伟人举行追悼会。
我们车间有一个老师傅,感情真的是很淳朴的,他是一个八级钳工,这个级别的钳工,在工厂里那是属于相当牛的角色的,工厂为了追悼会能更有气氛,找到他,要他在蒸汽烧水锅炉上加一个汽笛,准备在追悼会的时候拉响。
老师傅做这个汽笛的时候,我们都在帮着打下手,老师傅对我们说,没有他老人家哪有我的今天啊。说着老泪纵横。他一丝不苟的完成了那个汽笛,做的很精致,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追悼会那天这个汽笛没有鸣响出期待的声音,为此据说厂领导十分不快。老师傅略带遗憾的告诉我们:汽笛没有响,是因为没有响铜,我第一听说有一种铜叫响铜。
3、
1976年真的是有太多的故事,毛泽东葬礼后不久,也就是这一年的十月,又一件大事发生,这就是粉碎王张江姚四人帮。
当广播喇叭里传来粉碎四人帮的消息之后,厂区内一片沸腾。工会甚至组织了工人秧歌队,扭着跳着走了几十里的路,到镇子上。我甚至还能依稀记得,那首当时被广播配乐一遍遍放送的诗作《中国的十月》里面最开头的那几句:
一九七六年—中国的十月, 历史的巨笔,将这样书写: 无产阶级继续革命的又一重大战役, 文化大革命新的光辉一页! 在中国,在十月, 阶级大搏斗的风风雨雨, 我们心潮激荡的日日夜夜, 怎能不想呵那长征路上 莽莽昆仑这多雪……
整理这个拖沓故事的时候,我一再告诉自己,既然想讲述这段往事,就一定要实话实说,所以,今天看来或许这首“政治抒情诗”有几分可笑,但是,在当时,它却相当鼓舞人心。
那是一个纯真的年代,那是一个有信仰的年代,不管你今天看那信仰是否结实,但起码是有信仰的,而且,那也是一个有觉悟的年代。
说个具体的例子吧。
那会儿工厂的电力问题有很大的缺口,简单的说,会经常出现限电拉闸。尽管为了防止意外,工厂有自己的发电设备,但是,发电能力也极为有限,所以,出现停电以后,除了几个关键的岗位能确保电力供应外,工厂的绝大多数生产车间都是停产状态。一般说来,停电了,要么组织政治学习,要么职工就放假回宿舍。
电经常会在半夜时分恢复,只要来电了,工厂的广播喇叭一定会响起这样的通知:
“全厂职工同志们,现在已经来电了,请马上回到车间干活。”
而只要听到这个通知,不管夜多深,多晚,大家一定会一个不少的回到车间开始正常的工作。
厂区很大,最远的车间,走过去大概也需要十分钟,而且还是一路山坡,要是在平时也买没什么,要是到了冬季下雪,或者夏季雷雨,大家也没有一个偷懒耍滑不到岗的。
这是什么,大概就是两个字:觉悟
4、
在学徒的两年半时间里,我最大的变化是,吃着工厂的饭,人长高了,虽依然不粗壮,但是,身体已经长过1米72,而且可能还会继续长高。
在学徒的日子里,最必须要做的是,每天一定要提前半小时左右到岗,给设备注油,做简单的检查,如果是冬季,一定要把设备打到最低档位,低速运行润滑系统,让设备热起来。而下班也一定要晚走一刻钟,要把设备清扫干净,擦洗干净。机台上不能留有加工铁屑,地面上也不能有铁屑,只有这些都完成了,才能离开,而且离开前,一定要切断电源。
我对工厂最深刻的印象在于,在安全生产和教育环节上的丝毫不含糊,这种认真,让我受益一生。即便是后来我走上领导岗位,主管过不同的生产车间和部门,我最不含糊的就是安全,我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纰漏。
因为我们是动力车间,基本是属于服务全厂的后勤管供,水电汽都在我们的管辖之内,所以,其实虽然我们是有各自的工种,但是,很快我们就介入了其他的工种,我就经历了铣床,钳工,甚至开天车(吊车)。
学徒的日子其实很丰富,师傅是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姐姐,为人也很温和,所以,相处的一直十分融洽。
我们车间有一百多人,分属不同的工种门类,有电工,水暖,有维修,有机加工,车间的战线也比较长,几乎涉猎到工厂所有的地方。
我说过,我们车间主任,是一个相貌面色黝黑,个子不高的老头。老头的性格貌似很孤僻很古怪的样子,当然也很严厉,成天吊着一张黑脸,老资格的师傅们背地里不以为然:这个老不死的,这张脸就像谁借了他谷子,还给他高粱了,我们一般听了都哈哈大笑。 笑归笑,不能不承认,这老头敬业爱岗。他是一个老电工,只要是工厂任何地方出现电力问题,第一时间都能看到他的身影。
老爷子没有文化,真不识字,他却在工作服的后屁股兜里揣着一个牛皮纸的工作笔记本,那日在车间一个配电柜前排除故障的时候,那本子掉落下来,我捡了刚要还给他,却被身边的一个师傅制止了,等老头走了,师傅们翻开那个本子,上面大家认识的字不多,基本都是一些图形符号。
那师傅乐不可支:看到没,这主任的本子里啊,就是鬼画符。
于是众人捧腹。
但是,你也不能不服,人家每次车间职工大会,就拿着这么个本子,头头是道,滔滔不绝,丝毫不输给那些照着稿件照本宣科的。这就是本事吧,和文化高低没多少关系,表达能力,和记忆能力,以及对问题的看法和分析,这老头有一套的。
5、
那是一个“讲政治”的年代,所谓“讲政治”,就是说那会儿工厂政治学习是最不可或缺的一环,每周至少有半个下午,必须把生产停掉,要么召开车间大会,要么以各个班组为单位,进行各种学习,有学习安全生产相关内容的,也有读报讨论的,内容也许枯燥,但是,雷打不动。 不能按照现在的观点去衡量那个时代,只能说那是一种特定的历史环境决定的特定现象吧。 尽管四人帮被粉碎,但是,政治气氛没有丝毫的弱化。 其实,越是政治学习,越让人们有着诸多的困惑和茫然,可以说,在1976年10月之后到1978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前,中国的政治动态,依然是向左,再向左。
我们厂因为沾一点军工配套的边儿,所以,最高的领导人,也就是当时的的革委会主任是军代表,关于这位仁兄的“丰功伟绩”我会在后面的文字里有所介绍,敬请等待。
那时候的生活是简单的,三点一线几乎是每个日出日落的全部。车间——饭堂——宿舍。也没有别的去处,班后的生活也是极为简单的,那时候真的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当然,那也是一个苦中有乐的年代,再枯燥的生活,也不该缺少了笑声。
大宿舍里,二十几个兄弟很快就更像是一家人,最初的那种陌生感,早已经不在了,所以,多数时候,我们在班后,就躺在宿舍的大通铺上南朝北国的胡吹海聊。到了夏季,我们可以打开所有的窗子,就坐在窗台上,窗台的对面山坡上,不超过二十米,就是当时工厂女工最多的生产车间,可以想象的出来,一群十七八岁,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该是怎样的一种情形。
人都是随着岁月渐渐长大,岁月赋予每一个人的感受或许是不尽然的,我是带着一种感恩的情怀,去回忆这些往事的,尽管这其中充满着一些不快,甚至是挫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一个人如果能把他所有的经历,都视为财富,那么这种回忆的味道,在我看来就格外有它不可替代的价值。
我从一个懵懂少年,成长为一个工人队伍的一员,那些之前,之后的所有经历,都值得我回忆和珍惜。
也就是在1977或者1978年前后,我学会了喝酒。而且每一次喝的都是大酒,能喝酒我不知道是不是遗传了父亲的基因。
隔壁宿舍的几个喜欢吹号的兄弟,自打毛泽东追悼会之后,就爱上了那让人心碎的哀乐,这几个“活丧门”,天天在班后,鼓腮帮子吹“烈士魂”,最初的时候,这三个家伙我们以为就是一时的恶作剧,哪里知道他们居然坚持了下来,并把哀乐吹的有模有样。 2015年8月1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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