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窜出树篱,天开始热起来,神仙一样的风又远游了,平静的鲁西南平原镇浮于平静的原野。陈明老汉坐在镇西口路边一堆水泥制板上,看着过往的车辆,这两年镇上一直搞扩建,处处堆放着建材,房舍一簇簇野蘑菇似的出现在公路两边的庄稼地上,没盖好、没装修的楼房犹似平原上的块块伤痂。 陈明老汉当了一辈子农民,到了快70岁的时候,他一分地也没有了,都让开发商闹去了,他现在变成了城镇居民。 可是,毕竟老了,筋骨不行了,走不动了。年轻些的时候,农闲时他曾是走村串巷的说书艺人,正经拜过师傅的,后来农村电视机多了,他失了业,又在东鱼河边零零星星打了几年鱼,等到县造纸厂的废水染黑了河面,他下的“迷魂阵”也就烂在河里,他也懒得收拾,久而久之,渔网在脑子了模糊得就如肥皂泡一般了。现在什么也干不动了,老伴儿一年前去世,儿女们都住到城里,只他一人在这偏远的镇上凑合着日子,愿意做饭吃就自个打开液化气罐烧点,不想做就去镇西的几家饭馆喝二两,一个人倒也逍遥。 可是,没个人同你说话,够闷人的,闷得人想上吊,想寻那拌了几十年嘴的老伴儿拌嘴去。唉,儿女一大群,不如你一个人哇!隔壁黄老汉虽也一个人生活,可老家伙买了几只绵羊,一天到晚牵出去放羊,跟羊说话也不算寂寞,自己身子骨不如人家,羊怕是牵不住;邻居刘老汉一天到晚打麻将,他有老伴儿,没日没夜伺候好好的,自己没个人管啊,再者麻将这东西总玩也没劲,一坐半天,腰哪受得了。 陈明老汉从水泥制板上慢腾腾下来,手提马扎沿向西的公路走去,他看见前面奶牛场跑出来一头花牛犊,甩着尾巴在河沟边啃草呢,他走了小百米过去看,是一头半大公牛,牛角拱出来一寸长,养大了待宰的。“小家伙,过来,我看看,你凭啥也叫奶牛?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你产个屁奶?”陈明老汉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凑到牛犊跟前,“半大牛了,奶牛可是不长角的。” 小公牛在厂区里见的人多了,看见陈明老汉过来也不躲,依旧自顾自吃草,嚼得津津有味。 “好好吃,好好长,奶牛场像你这种东西可不多吧?长大了等你配种哩,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都是你的,有福啊!”陈明老汉停下来,刚缓缓坐在展开的马扎上,又觉得跟牛说话距离远了点,边躬身边提马扎往前凑了两步,再重新坐下,仔细端详着牛犊子。 从牛犊黑白花的肚皮下,他看到对面麦田的土路上扬起一片烟尘,偶有一二辆小轿车从麦田里冒出半个壳子来,屁股后面的烟尘忽大忽小,大起来像一股旋风,把轿车整个罩住。陈明老汉弄不懂农民有俩钱烧得买啥子轿车,瞎显摆,拉不了东西,底盘低走不了土路,一点小坑洼便不敢开快,尘土飞扬憋在里面有啥好处?正寻思着,牛犊转了个身,黑屁股冲着他,遮挡了麦田里的风光。 “咋跑出来的?不吃奶就不管爹娘了?就自个窜出去了?混账东西!”任他喃喃地说,牛只是不理,继续啃沟沿上的草。雨季未到,河沟里只有一条脐带般的水道,黑如墨汁,漂浮着塑料购物袋等杂物和稠厚的泡沫;沟沿长满了白茅草,间或有些苦菜花黄黄的闪眼的星子似的开着。春天的田野散发着麦苗、青草、林木混合着的土腥味,路边杨树顶梢有鸟在叫。 “你们厂长是不是姓李?一个挺抠门的家伙,一分钱看得跟铜锣大,难怪厂子没死掉。”他边说边“吭吭”咳痰,咳完又抬头招呼牛犊,“过来,过来,这边的草好,看俺薅一大把给你。” “娘的,一点不听话。嗨!嗨!看看咱吧,找个说话儿的,还是个公的。人家老黄头多有福,养几只母羊,有妻有妾。” “过来过来,公奶牛,吃惯干草的东西,过来尝尝这草嫩不嫩,听不懂人话咋地?听俺给你唱一段河南坠子《罗成算卦》: ——劝君家别嫌俺的卦礼贵, 我能算这生死在眼前。 隔山能算几只虎, 隔海能算龙几盘; 乌鸦要打俺头上过, 我能算羽毛全不全; 小蠓虫打俺头上过, 我能算几个对来几个单 还能算呢,君家的阳寿有几年……” “听得懂么?公奶牛小朋友,来来来,让俺掰指头给你算算命,看你这辈子是当种牛还是宰了吃肉?”陈明老汉坐累了,半躬起身,右手提了马扎又凑了两步,左手差几厘米就摸到半大牛犊光滑发亮的脖子了。这时牛犊转过头,冲着陈明老汉的肩膀抵过来,他像中弹一样左手捂着胸口,猛打个趔趄,一仰身栽到沟里去了,沟沿边又只剩下了牛犊子,不过那把被他碰倒合拢的马扎还躺在沟沿上。 公奶牛调过身,悠闲地往前走几步,停下来继续啃草。 过了半小时,厂区的工人来赶牛,才发现陈明老汉瘫倒在沟里,已经不省人事,没拉到镇医院就咽气了。 没有谁看见牛犊抵人,平原镇医院的大夫说,陈明老汉死于脑溢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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