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时间不多了。”姐姐又补充一句, 声带哽咽,我的泪也随之汹涌而出。
“等我。”我说,“等着我,我明天回去。”
我不敢相信那个坐在炕上的干枯瘦小的老太太会是妈妈。妈妈不是这样的,妈妈头上只有一点点白发,不是这样灰白的。妈妈的脸是胖乎乎的,没有这样多褶皱。想想,我已经四年没有回来了,我就像一只逃出牢笼的鸟儿,在外面自由自在地飞翔。
我从来没想过妈妈会老,会生病,我觉得妈妈会永远等在那里,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回去。
可是现在,妈妈坐在那里,无助的眼神望着我,说:你回来了,妈妈以为看不到你了。
我走过去,大不敬地拍拍妈妈的脸,说:别傻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妈妈拉过我的手,孩子样的哭了。
姐姐说,妈妈病了以后,性情都变了,像个孩子一样,越不让她做什么,她越要偷偷地做。
医生嘱咐饮食一定要少盐,于是姐姐家集体减盐。
我给妈妈炒了一小盘韭菜,妈妈用筷子尖挑起一根放进嘴里,嚼嚼,又吐出来,说:没滋味,不吃。我用小勺子舀一点盐和糖的混
合物倒进去,搅拌一下说:我偷偷给你放一点盐,不让姐姐看见,这样就好吃了,你尝尝。妈妈果然吃的很香。
我们包饺子,然后盛一大盘放在中间,盛一小盘放在妈妈跟前,姐姐说:医生说了,你要吃少盐的。
我们边吃边聊天,眼角的余光分明看见妈妈从大盘子往小盘子里偷饺子,然后很快吃掉。姐姐说,只有这样骗她,她才可以多吃一点。
妈妈其实是知道自己病情的。做了多年护士的妈妈,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一清二楚,所以我们也不隐瞒什么。
姐姐说,你只要乖乖的,还可以活很多年。
我说,我给你一个肾,我们以后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哥哥说,还是做透析吧,这个真的可以考虑。
妈妈说:一群傻孩子。
其实我们都知道,妈妈的身体,已经承受不起这些,那个日子在一天天走近,我们无可逃避,只能等。
一只杯子放在桌子边上,妈妈说:把那个杯子放到桌子当中去,不然谁不小心就会碰掉地上了。
爸爸说:谁没事去碰它干啥?放在那里又不会碍你事。
妈妈说:你不会碰,别人也许会碰,掉了就打碎了,多可惜。
爸爸说:我都说了不会有人碰,怎么会碎。
姐姐冲进来把杯子放到桌子中间,冲爸爸嚷:你就这样挪一下,省了多少口舌,你一定要惹妈妈生气吗?
爸爸妈妈都不做声。这样无厘头的争吵,在爸爸妈妈来说,是常事,我们都已经习惯了。只是在妈妈最后的这段日子里,这样的争吵显得不近人情,可是他们都乐此不疲。
我始终相信爸爸妈妈是恩爱的。妈妈从温暖富庶的南方跟随爸爸来到这个冰天雪地举目无亲的北方,三十年的光阴匆匆流过,他们吵吵闹闹,又彼此惦记。妈妈总是把好吃的东西留给爸爸,爸爸总是给妈妈买漂亮衣服,我们这些孩子都要靠后。
在这最后的日子里,他们都不想改变什么,日子还要一如往常地过,仿佛妈妈从来没有生病。
闲下来,我就给妈妈洗头梳头,用湿毛巾给妈妈擦手擦脸,有时候,我还调一点胭脂在手心,轻轻拍在妈妈脸颊上,然后拿过镜子来给妈妈照,说:你看,我老妈还是这么漂亮。妈妈就孩子样天真地笑:老咯。妈妈是爱美的,从我记事起,妈妈就一直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即使在农村最灰头土脸的那几年,妈妈也穿着漂亮的的确良衣服,裤子上的补丁补缀得天衣无缝,油黑的发辫梳得溜光水滑。直到现在,她还是始终相信,她比我们姐妹都要漂亮,而我们也乐意让她这样相信。
在我们都有事情忙的时候,妈妈就坐在那里,眼睛凝视着一个地方,思绪飘忽。有时候我会走过去问:妈妈,想什么呢?
妈妈往往是扯回遥远的思绪,看看我,羞涩地一笑,什么也不说。
慢慢地,妈妈总是睡着的时候多,醒着的时候少了。每每醒来,也并不大和我们说话,默默地像在想着心事。或者就让我们给擦擦身子,喝一点水。
有一次醒来,妈妈让我们给她拿来她的一个漂亮的小盒子,里面的内容,我们只是曾经好奇地猜测过。打开盒子,里面是几样漂亮的首饰。妈
妈要把金的耳环和戒指给姐姐,把一只翠玉手镯给我,说余下的给我嫂嫂,那毕竟是咱家的儿媳。
我们不要,我们说从来没见妈妈戴过,妈妈以后戴的日子还多呢。妈妈就笑了,执意塞到我们手里,说:给你们,我就不用牵挂了。
下雨了,我说今天妈妈状态还好,你们都回去休息吧,晚上我守着。
午夜的时候,我听见妈妈清晰地说:毛栗子,好多毛栗子啊。
我以为妈妈醒了,我握住妈妈的手说:妈妈,等天亮了,我去给你买毛栗子,买好多好多,我们吃个够。
可是妈妈并没有醒,接着又睡着了。
而且一直没有醒。
到第二天早晨,大家都来到医院以后,妈妈安静地停止了呼吸,神态安详,嘴角挂着浅笑。
妈妈是在湖南湘潭一个山明水秀的小山村出生长大的,妈妈说,那里的山上,长满了毛栗子,秋天的时候,栗子多得吃也吃不完。
送走妈妈,我一直在想,妈妈也许是回家了,回到那个山上长满了毛栗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