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时明月 于 2015-3-20 14:57 编辑
又见到仲谋了,他就在我跟前。
一步方寸大小的石头一块接一块平挨着,它们伏在清洌水面下一指来深,泛着黯黯青光。这片潮湿、空寂,又陌生的天地薄雾弥漫,仲谋平日里健硕的身影此刻是这般苍老、孤单,他无声向前,没有尽头。仲谋踏实一块黛色石头,水默默漫过脚背,抽腿往前另去一块时,鞋上水珠掉落下来,恍惚能听到细碎的声响。正要唤他,就回过脸来。嗯,俊朗,这份我爱了多年的俊朗里盈足了哀痛,话音像茶,却已凉透:小渭,我去了。
从仲谋的回眸里醒来,润透半片枕面。
满眼月光,心目竟却难堪这柔弱的明亮,旋即又闭上。喉咙里还在哽,像有棵线头,用思绪捏住稍一牵扯便生生知疼,似可拎出一块暗红发黑的瘀腥来。隐隐觉知手心不适,原来,我还紧紧攥着那把钥匙,咯出的印痕久聚掌心不散。
草长莺飞的三月里,忽然来了一场雨,仲谋就是在那个雨夜走失的,而当下已近中秋。在那边,还好吧仲谋。一声过问,眼泪又不争气了。
偶与闺蜜小聚,听她们讲起男人的诸般好。
唇齿间,幸福无处躲藏,心意满足地笑:上次香港出差,他陪我去太古时像个木偶,不对,像个小的,恭恭敬敬接过一盒晚礼服,一盒首饰,又或者将我当即换下的靴子叠好,规整搁进新纸袋里头。另一位也讲:看他鲜衣怒马,私里竟做得一手好菜,我生张好吃嘴你们是熟知的,他老婆带着孩子去国外的那段时间,我竟吃胖了。
都是静静听着。直到兴味索然,我忽而抖个理由出来,说再聚吧。
心底的骄傲令我一时孤单,所以离开。她们不会懂得,这些好处在仲谋身上,凡常品习罢了。最重要的是,她们口中的些许良人,终归还是别人的,所谓福气,无非一晌贪欢。
而仲谋是我的。十年了,我一直一直福气着,直到不敢再轻言青春、花或者年华的时候,他走了。
一个滴酒不沾的盛年男人,有专职司机的集团总裁,却独自一人摇摇晃晃地把车开到江中去了。本以为是路况、祸事以及其他一些可恨的缘由,结果死亡报告上一个酒精的“酒”字,令我瞬间跌进谜一样的泥淖。
再,就是手里这把银行保险箱的钥匙。尽管它已,或者说正因它已解除隐秘封印,却反而更像一根刺那样,在时光里不断戳弄着我的自尊、情感,以及仍旧执拗着的爱恋痴心。
当日,在殓房清点仲谋留下的东西,我一眼就盯住了它。它待在一堆水迹未干的细碎当中是那么打眼。仲谋的所有物品,无一例外都是我亲自添置,这不是强势也非独断,尽管生来富贵,我却自认是一个淡泊的女人。我倾尽所有关怀,只因我爱着,深爱着。一直过手着仲谋所有细节,他办公室的植物,出门的衣服、领带,乃至他车里的吉祥坠,兜里的真皮钱夹,手上的……这把钥匙在被发现的一瞬间就注定是个异物。
东西从银行取回来后,一直暗涌于心的急躁,却在这方染着浓浓旧日子印记的物品前无声消弭殆尽。一只不算小的木盒子,铜扣,兼有银丝镶边,香樟的气味隐隐可闻。呆呆打量许久,缓缓启开时,我整个人定住了。这是一个多美丽的女人,竟有些看不实在她的年纪,靛蓝披肩,长发乌亮微卷。她坐在一张藤椅上,背后短墙上的爬山虎绿得不成样子。拈转过来,上有娟秀小字,一阙无数人为之沉吟过的句子: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照片下面惟余大量书信,一叠及顶另起一叠,整整齐齐,满得盒子再无他物可纳。
就这样,陪我熬过春天尾巴又走进令人窒息的盛夏的竟是这一封又一封陌生的来信,或说去信。它们翩跹着,色彩斑斓。令我时而无声啜泣,时而,长久哑然。
初见仲谋是北方的大学里,我是新生,而他是研究生院派送下来负责接待新生的学长。沉稳、干练,笑容不多,难得捕获一次便就此不忘。父亲在南方的商业帝国如日中天,我却拒绝他们找人陪送,总觉得,他们自小所给予的已远过我需索的欲望。既然什么都不缺了,那就寻找感情吧,书中说,女子无谓青春与苍老,有了命中的感情,才是圆满。那会是谁呢。这个问题在尚且懵懂的年纪里偶尔会想得自己傻傻一笑。遇到仲谋之后,答案从天而降。
两年过去,我即将上大三,而仲谋去了父亲的公司。
嫁给仲谋那天,我捧着一小盆康乃馨,幸福满满,将它扔给人群的时候,眼泪却掉下来。仲谋轻声叫了我小渭,却没再说什么,大手揽过来,紧紧扶了扶我的肩。是啊,多好的日子。我心里喃喃有声,我真是一个福气女人,上天给的实在太多,现在把仲谋也给我了。似已超越此生该有的福报。结束了,那一刻我认定所有其它都结束了,从此为他着妆,为他生儿育女,就这样好好跟着他,徐徐等待轮回,等待永寂降临。
而他们,早就认识。
这大量的信笺,日期最早的竟可回溯至二十年前,那个时候,我还在私立中学念书,而仲谋算起来也不过刚进大学不久。而最近的,也远远截止在了十年前,那个时候,我跟仲谋正在商量婚事。一开始的时候,读完一封,很快就拆读另一封。原本想着信中恐是多有令人艳羡继而痛切心扉的缠绵悱恻。结果,我似乎错了。
女人一点一滴地讲述她的生活,如同与最亲近的人娓娓交谈,教人窥不出任何臆想中的蛛丝马迹。她也频频询问、嘱慰仲谋的学业、生活,甚至感情。字里行间浓浓的温馨与沉沉关切感同身受,因此读的时候心中依旧会有酸楚,这毕竟是一个不应该的秘密。可却恨不起仲谋来,他是那么好,相识相知到相爱如今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是一个那么那么熨帖的男人,他这短短一辈子从来没有骗过我任何事。若有,这只盒子算不算是,我真的不知道。
慢慢地,竟然会间或恐于再读,担心所剩某一封会否忽然击中臆想,点燃潜伏的心灵暗面。这场阅读一度变得艰难。都说爱人是个短、长合二为一的存在,一半在西窗灯影下耳鬓厮磨爱欲欢愉,此谓瞬短;一半就是平淡下来的如水日子里倾心为伴,此,为久长。看着这些信,偶尔再将盒中照片拿起来细细端详,再次读见刘氏那阙传颂千古的好句子,眼中已有泪意。
仲谋,你们到底是怎样的十年。
信终于读完时,只觉得整个人都已虚掉,这一趟北方,是一定要去了。其实早就听过那里,因为,正是仲谋的家乡。大学里与仲谋相恋时,主动跟仲谋提及跟他回去。仲谋却说父母早逝,出来读书后家中早已破败不堪,婉拒了。到了此地,却是这么美的。旧旧的街道,却很整洁,路旁一棵又一棵的树木似将空气都润碧了。我终于来到仲谋初生的土地,而他却已在他乡无声归去。
到了。尚未贴近,我就明白已经到了。那一墙爬山虎一下子把我拉回那个盒子里,拉回盒子里的字里行间去了。那幢三层旧式小楼,还有那颗高高生长过围墙的大树,女人在信中还惋惜过,说本是香樟好,却无法在这里生长。门半掩着,我心神全在这些被信笺描摹过无数次的场景中,径自入去。一只小狗溜过来,也不吠,直冲我欢乐。
它太小,不衔人的,别怕。
人声响起,我心中一紧,望过去,却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她平和一笑,微微扬了一下眉毛问,姑娘找谁呀?
我——您……
语塞了。我该怎么讲呢,我愣在那里,好多东西满脑子在旋,归不了位。
最终,我默默拿出了照片。
真好,我竟都不知道她有过这么一张照片,却在你这里。年青的时候,你看她那么好看。老太太眼里蕴了许多许多难以名状的神色,是时间,又或是恩慈。种种。原来,她是女人的母亲。
一切都明白了。
回程的飞机上,我偏过头,一朵一朵的白云在机窗外静卧,你总觉得它们近在咫尺,其实相隔得如此之远。我微笑,然后默默地哭了。
老太太的惋惜依犹在耳:那是挺好的一个小伙子,可她却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她帮助了仲谋十年,关怀了十年,深深爱了十年,却也整整拒绝了仲谋十年。只因生来便有隐疾在身,无方可除,只等时间一朝判决。
原来,我要见的人,已于草长莺飞的三月悄然逝去。
原来,我不过是一只深爱过的青蛾,飞经你们一生。
……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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