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帖最后由 老大山人 于 2015-3-22 15:09 编辑
稻草人
[一]
刘老五要去乡政府办点事,一路哼着小调调,路过自家的麦地,他站住了。
麦穗子在5月的阳光里逐渐成熟,黄澄澄的,等不了几天就可以收割了。刘老五过去从麦穗上搓揉了几颗麦粒下来看,饱满,只是黄中略带青涩,水份重。他点点头,把麦粒放进嘴里咀嚼,嗑嗑嘴,有丝甜味,他连同唾液咽进肚里,又抬头往四周看,麦地里有好多麻雀,他“嗬——”的一声吆喝,挥手驱赶,大多数麻雀赶紧飞走,吵吵闹闹的,只有一只麻雀不理踩他,立在地中稻草人的头顶上“喳喳喳”叫,好像要和他吵架似的。
“狗日的,不怕事啦!”刘老五跑过去挥手骂着,这只麻雀才起身飞跑。
稻草人是一个月前,刘老五见麦地里麻雀多遭粮蹋食,就找来竹条树枝,捆扎稻草,折腾了大半天才弄好的,害得他那天都没有去赶场喝茶。为了像个人样,他给稻草人穿上了自己的旧衣服,扣上一顶草帽,脸皮又用布包裹了再画上眼睛和胡子,手持小旗帜,就像模像样站在那儿了,却看守不住麻雀,刘老五过去生气似的打了一拳稻草人,骂道:“龟儿子,要你有啥用?”
稻草人晃悠着身子,眼睛鼓囊囊地望前前方,不去理会刘老五。刘老五眨巴几下他的三角眼,快五十岁的人了,立即就像个小孩童,恶作剧地偏起头来,眼珠儿从一条线的眼皮缝隙里对着看。对面还有一个稻草人,是女式装束,脖子上围着一条红纱巾,头上包裹着五颜六色花布头条,在那儿羞涩地低着头,一言不发。刘老五就在那儿咧着嘴“嘿嘿嘿”偷笑:“怎么样?情人就在眼前,却连手都拉不上,心里难受吧?”
“可是样子太瘦了,”刘老五心里不免有点遗憾,“不如淑兰肥胖。”
淑兰在乡镇场上开了一家“田原居”茶馆,那是刘老五上街赶场一定要去的地方。淑兰和刘老五是同村人,都在深圳一同打工。淑兰比刘老五早几年回乡租房开了茶馆,而刘老五是去年入冬才同妻子翠英一起回家来的。在外打开二十多年,刘老五想和翠英回来种以前的土地过过清闲的日子。刘老五回来的正是时候,不仅赶上播种冬小麦,而且赶上村组小组长改选,他就被大伙推荐上任了。翠英就笑话他:“呵,还光宗耀祖了呢,祖宗八代终于出了一个当官的!”
淑兰知道了,等刘老五进茶馆,就端杯酒过去祝贺他:“恭喜老五!以后还请领导多多关照噻!”
刘老五只要上街赶场,有事没事都要去“田原居”坐坐,和淑兰开开玩笑,喝了茶吃了酒,又和本村的人打了牌,天快黑才回家,到家总要挨翠英的责怪抱怨。
翠英骂他,刘老五只是嘿嘿笑,并不争执吵闹,到时照旧上衔赶场。
一天早刘老五就出了门,看完麦地,他从稻草人旁边的麦行出去,上了地坎,再回头望一眼,背着手,按照淑兰的话说,“球冲球冲”就走了。
于是,进乡场上的路上,总是能听到刘老五那五音不全哼唧的小调调:
家花没有野花香
野花长在悬崖上
要想采花就冒险
粉身碎骨也情愿……
[二]
乡政府的两层楼房,像四合院一样围过来,又在前面砌了墙,留一道大门进出。刘老五进了乡政府大院,走了几步站着,抬头在院里看了一圈。大约是时间还早,院里没两个人,倒是有三条狗在里面遛遛哒哒,两条公狗在一条母狗身旁兴奋地的跟前跟后。刘老五倒不想看这些热闹,他是来乡政府办事的。但除了农枝办、计生办、政协等几个和他不相干的防盗门开着,别的门紧闭,没个人晃动。刘老五顺着那些门户依次看,最后他把目光停留在院落的那棵大槐树下,见一位打扫树叶的老大爷,就过去问他:“大爷,乡长没来?”
“没来。”老大爷停住扫帚,抬头说,“去开民主专题会去了,得好几天。”
刘老五点点头,又抬头看二楼楼梯转角的房门问:“那书记呢?”
“书记参加教育实践活动,你不知道?”这次老大爷没有抬头。
“哦。”刘老五又点点头,看来今天又要白跑一趟了。刘老五准备离开,却从院门口进来一辆小轿车,黑的锃亮,停靠在他跟前的空地上,下来一个戴眼镜的女同志,是乡民政所所长,这女所长刘老五当然认得,他为了村组贫困户刘兴政和她吵过架,所以他懒得过去和她打招呼。
到乡政府找乡长书记办的事,和这女所长自然有关。因为刘兴政孤寡一人,生活不仅困难,而且现在又卧床不起,连吃药都没得钱,想找民政所申请救助,可女所长说像他这种情况多了,政府哪有那么多钱来解决?刘老五就和她拍了桌椅骂了娘,要找乡长书记批条,可来了几次没见着领导,刘老五就摇了摇头,心里说:“刘兴政,不要怪我没给你跑路哦。”随后走出乡政府大院,要去“田原居”喝茶。
时间还早,上街赶场的人不多。刘老五停步在乡政府大门外,往街斜对面看,那对三角眼又眯成了一条线,猥琐的表情里藏着几分笑。乡场就屁股那么大点儿,按照淑兰的形容,是街这头撒尿街那头涨水,吐上口水也要湿大片街面。刘老五走了十多步就到街对面去了。“田原居”门开着,淑兰正在用毛巾擦桌面,胸前那对大元宝一抖一抖的弹跳,见门口一个人进来,头也没有抬,用喝了蜂蜜却刚好吞下去的声音说:“啊哈,我们的领导这么早就来了?”
“还不是为了刘兴政的事。”刘老五见了淑兰的大胸,三角眼自然成了一条缝,“这来早了来晚了都见不着办事的人。”
“一大早见你进乡政府,还也为去开人大会呢。”淑兰放下毛巾,拿过杯放好茶叶冲上水,端来放在刘老五跟前的桌上。刘老五的脸上就看不见那对眼珠儿了,嬉皮笑脸盯着淑兰的大胸,以给茶钱的机会,伸手想过去摸一把,淑兰却早有防备,一扭身躲过,抢过他手中的茶钱,骂道:“老东西!”
“老东西?”刘老五在茶桌前坐下,挪了挪茶杯,拉长音调说,“老才是好东西,有劲头!”
“劲你个头!”淑兰把茶钱放进木箱,拿了塑料提往小酒坛打酒,“白天嘴硬,晚上球软!”
“你怎么晓得?”刘老五眼皮缝里有两点亮光,“你躲在我家床底下看见了?”
“还用看?你家翠英说的!哪个不晓得”淑兰把酒杯端过来放在桌上,“给,龟儿子,把脏嘴给老娘堵上!”
“哎,堵了上嘴没堵下嘴,”刘老五想摸淑兰的手却没摸上,“还是不安逸噻。”
“滚蛋!”淑兰退后几步去干活,“猪嘴吐不出象牙!”
刘老五和淑兰在深圳打工,闲着没事总爱说些打情骂俏的粗话,对方都不会生气。淑兰是儿子上了乡中学,在家的老父老母无法带领了,这才从深圳一个人回家在乡场上租了房住下,好让儿子上学方便,自己又没事,这才在空置的房间里摆上桌凳,开了“田原居”茶馆,本村的人上街赶场就会来喝茶吃酒打牌搓麻将,她可以挣几个零用钱。刘老五这老冤家从深圳回来后一上街来少不了要来坐坐。
“淑兰呀。”刘老五抿了一口酒,又来逗她,“多久没和老公见面了?平时不想那事?”
“想又怎么了?”淑兰在身后打了刘老五一拳就躲开,“再想也轮不到你龟儿子!”
“看看,你这是见外了噻。”刘老五嗑嗑嘴巴,“不说我们是老熟人,就是我这个小组长,群众有啥困难,我也应该帮忙解决嘛。”
“屁!刘兴政那点小事都办不成,你还有啥本事解决别人的困难?”刘老五身上又挨了一下淑兰的擦桌毛巾。
“那事不怪我,是乡政府没人……”刘老五还想说,见陆陆续续有人进茶馆来,他便端起茶杯把话压下去。茶桌很快坐了几个人,又都认识,都互相抢着付茶钱,淑兰收过刘老五手里的钱,说:“当官的有钱,让他付!”
刘老五坐着喝了一会茶,看看时间,又起身去了一趟乡政府,但很快回来了,坐下来打牌。只到下午五点多了,大家才散了去,只剩下刘老五在那儿清点钱数。
“今天下花了多少钱?”淑兰在身后偏过头来看,恶意地嘻嘻笑。
“死娘们,手狠,老是收我的钱!又花掉几十元!”刘老五把两元钱往桌上扔,“再来二两酒,喝了好回家。”
“还喝?”淑兰没去拿桌上的钱,“不怕翠英闻到酒气,晚上不让你亲嘴?”
“她闻不到。”刘老五干了酒,“她睡床那头,我在这头亲不上。”
刘老五晃悠悠走出茶馆,到旁边的乡卫生所买了一些药装进衣袋,路过乡政府大门偏头看了看,就背着手,“球冲球冲”往家走,老远了淑兰还能听见他那走了调的哼唱:
那娃的妈被牛弯着(撞伤)
弯个眼肿大块
请医生来治疗
半路上又遇狗咬着
哎哟哟哟哟……
那娃的妈真呀真倒霉……
[三]
刘老五到家门口,天早黑了。屋里亮着灯,门口投射的那个人影,是妻子翠英。见了刘老五现在才回家,翠英的脸色黑得像锅底:“死那儿去了?现在才回来!是啥时候了,等几天要收割麦子,也不在家准备准备!”
“准备啥呀,不就那几颗麦子?”刘老五见了翠英,嘻皮笑脸从她身边进了屋,往木板凳上一坐,从衣袋里掏出药包放在桌上,说,“把这药拿去给刘兴政。”
“哟嗬。”翠英看一眼桌上的药包就呶着嘴说,“你认了一个爹呀,这么孝顺!”
“莫说球话!”刘老五看着过来的翠英说,“就算是邻居,当作做好事。”
“关你屁事!”翠英黑着脸瞪了刘老五一眼,把手里一把镰刀放在药包跟前,“那些当官的都不管,你整天倒跑得风快!”
“当官的找不着,”刘老五白了翠英一眼,“刘兴政就该死?”
“找村干部,那是他们村干部管的事!”翠英的脸更黑了,“你天天瞎操心!”
“你不是不知道,村干部只管自己搞活经济。”刘老五说,“村书记在外承包工程,村主任又在跑生意,那儿去找?”
“不行就把刘兴政抬到乡政府去!”翠英想了想说。
“你也想得出来,往哪儿放呢?”刘老五很无奈,“那些当家人的办公室都是关着的。”
“老五,你就在家瞎跑吧!”翠英脸上没了颜色,转身到门口望着黑色的夜晚,“我可不管了,等两天我还去深圳打工!”刘老五的三角眼又成了一条缝,抬眼皮瞄着翠英的背影:“那也得等收完麦子才走噻。”
“你不去?”翠英转过身眯着眼试探地问。
“去。”刘老五回答的很干脆,点着头说,“还是在外找点活干算了。”
“老五,”翠英走过去,脸上的笑比灯光还明亮,“那可说定了!”
“定了,收完麦子就走。”刘老五站起身拿过药包,“我把药先送过去。你做晚饭,多炒点肉,给刘兴政端一碗。”
[四]
5月的太阳,虽然还算不上火辣,但也光亮灿烂,乡政府屋顶上的琉璃瓦一片辉煌。农忙快到了,乡场上的街道上除了那两条公狗追着那条母狗跑来跑去,几乎见不到几个人影。没有人来喝茶,淑兰一个人在茶馆里,桌椅板凳都懒得收拾,独自坐在椅子上看电视。有时候,她会抬头望一眼乡政府大门,不见一个人进出。有点冷清无聊,她心里倒想让那个油腔滑调的刘老五过来说些废话解闷儿。她调了几个频道都没好电视看,正在举着遥控器关电视,门外传来刘老五的小调:“家花没有野花香,野花长在悬崖上,要想采花就冒险,粉身碎骨也情愿……”
“嗬,龟儿子又跑哪儿去粉身碎骨了?”淑兰抬起双眼皮,见刘老五背着手慢腾腾进来,咧着白牙笑,问他,“采了啥野花?”
“不是刚到嘛。”刘老五在淑兰旁边的木椅上坐下,“来采你这朵野花噻。”
“嘿嘿嘿嘿!”淑英捂住嘴笑,“没给你家翠英亲成嘴,急得到处乱跑?”
“可不是。”刘老五俯过身做了一个亲吻的动作,“一早就跑到乡政府,乡长书记自然见不着,女所长又没人影,只有跑来找你解决困难噻。”
“滚开!”淑兰伸手拦住刘老五斜过的头,“说正经的,刘兴政现在怎么样?”
“吃了我拿回去的药好多了。”刘老五直起身,“但还要住院,害得我掏了五百元大钞。”
“明天你来。”淑兰起身准备去倒茶,“当官的每星期一要来乡政府印个足印的。”
“明天?”刘老五摇摇头,“没时间跑了,开始收割麦子。”
“喝啥茶?”淑兰拿着茶杯回头问。
“啥茶也不喝。”刘老五掏钱,“喝二两酒就走。抓紧收完麦子,好去深圳。”
“怎么?”淑兰端来酒,“还想外出?”
“嗯那。”刘老五接过杯喝了两口酒,放下,用衣袖擦擦嘴,“还是外面好,干活拿钱,少事情。”
“舍得这组长不干了?”淑兰坐下,笑,“这官可来得不容易呀,辜负老娘投你一票。”
“啥都舍得,就是舍不得你。”刘老五的三角眼又成了一条缝,“要不我们一起私奔,去老地方?”
“哎,”淑兰摇头叹气说,“儿子下半年要考高中,走不了。”
“那你只好在家守活寡哟。”刘老五起身把最后的酒干了,放下杯走到门前,又停住,他眯着三角眼看了看对面的乡政府大门,又回过头来诡异地对淑兰说,“淑兰,你不是在这儿无聊吗,等几天我给你找个伴儿陪你,让你开心开心。”
“啥?啥?”淑兰倒有点心急地问。
“到时就知道了。”刘老五神秘地说完,一抬三角眼皮,哼哼唧唧,背着手,一跨步,在淑兰睁大的眼睛跟前,“球冲球冲”地走了。
[五]
5月的天时,似乎特别长,明晃晃的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天老是不黑。街上那三条狗也看不到了,不要说看到人影。“田原居”不知有多少天没进过人了,淑兰除了看电视,就是打瞌睡,无精打采。乡政府在眼前她也懒得去望一眼,知道刘老五在忙着收割麦子,不会从那大门口冒出来。没有事,淑兰早上也起来的晚,耷拉着脑袋,头发都还没有疏理好,趿拉着拖鞋,去把门打开,太阳的光又让她眼前迷茫,她打着哈欠,揉了揉,往街上看了看。她看了,又揉揉眼睛再看,看着看着,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弯下腰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抖动着全身,多余的肌肉,就和胸前那对大元宝配合着弹跳,一抖一个节奏,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她忍不住又抬头看。
街上没啥新奇事,街面就屁股,除了那些房屋,就是光亮亮的太阳了。吸引淑兰眼珠儿的,反倒是乡政府大门口。乡干部进出的大门两侧,在一片金色的阳光之中,一边摆放一个稻草人。左边的鼓囊囊眼珠子,手持小旗帜木然地站着,右边的纱布飘飘,羞答答地低着头,那两条公狗高兴地嗅来闻去,争着翘起后腿对着撒尿,而那条母狗在一旁莫名其妙望着。淑兰咳嗽,又笑,好不容易扶着桌腿站起来,用胖嘟嘟的手掌去眼角擦拭笑出的泪珠,换着气说:“老五这龟儿子,啥时候把这玩意扛来的……”
|
-
1
查看全部评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