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们说,偏爱雨的人,多少有些忧郁的气质。这话我深信不疑。湿漉漉的气息,与思绪对接,滋生起来的涟漪,漫过心湖,会带动善感和纤敏,也会牵起散落的记忆。
忘了,多久没淋雨了?几年,抑或十几年?喜欢被雨点点浸染,又或者被瞬间浇透。有一滴、两滴的沁凉,从颈脖处灵活滑落而下,若小蛇般贴身游移,于某个隐秘处终止,似被衣物吸纳,又似与肉身融合,总归是消弥于无形。
多年前,那个雨天,有个男孩送了我一把伞,他说,淋雨太多,终究是不妥,就听雨吧,你试试看。伞,是透明的雨绸,颜色,是我青睐的:娇黄。多年后的今天,我依旧能想起,那场霏霏的淫雨,连同那双晶亮的眸子。只是,在马不停蹄的奔走里,我还是把他弄丢了,那把明媚的黄雨伞,也未能幸存。
“小楼一夜听春雨”,为嘛想起这标题呢?缘于宅居久了,风云变幻,已然波澜不惊,便不免有“躲进小楼成一统”的狭隘;“一夜”呢,则是青天白日里,总需为生活而操劳,蝇营狗苟算计着日子,惟有“夜”能使人安稳,于某一刻静止下来,牵着灵魂去放牧;而“春雨”之说,则不完全是应景,更多是自增亮色, 我似乎总在负隅顽抗,同与生俱来的绝望,进行旷日持久的抗争。
夜阑人静,是雨的舞台,一场交响乐开演了。细密绵软的沙沙声,是天与地的默契对接,从容悠然的滴答声,是树叶儿加入伴奏,间或有啪嗒声起,是窗外雨棚积攒的馈赠。远远近近的声息,节奏清晰的音律,都那么扣人心弦。每一处细微的声响,哪怕是窸窣的律动,都能传递准确的信息,我会知悉雨落在了哪里,是草坪上,还是水门汀,甚或是芙蓉叶,或者海棠花上。
这种奇特的感觉,就像我的躯壳虽躺在卧榻上,却将视线穿透了雨雾,又或者是将灵魂剥离出来,与雨精灵一起,在天地间轻歌曼舞。而这一刻,浮华不再,喧嚣已远,惟安之若素。安之若素,这个境界太高,更多时候我在俗世沉浮,或悲或愁,或嗔或怨,无缘抵达,惟这一场春雨,惟这一个静夜,能够赐予我羽衣,得以翩然靠近。
表哥殁了。这消息来得突兀,实则也在意料之中。她们说,在此之前,他很痛苦,各种寻死。如此想来,魂归天国,无异于解脱。那座大山,曾有我很多记忆。火炉的木炭,是表哥烧回的,围炉取暖时,他烤天麻给我。雪天,他会设套子铺鸟;涨水时节,他下河去捉鱼,野生的石斑鱼。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竟有许多肥美享用,大多得归功于表哥。
从前他们说,上天是公平的。这话在表哥身上并不灵验。我所有的记忆里,他勤劳、质朴,坚韧、乐观,命运却未曾格外眷顾。他的每一段路,都走得比别人艰辛。每常生活有了些许起色,灾难也不期而至,于他便是推倒重来,火灾、地震、泥石流,等等。甚至最后,癌症也找上了他,便连翻身机会都没有了。
奇怪的是,想起这些,我并没有悲伤。在骨子里,我是迷信宿命的。似乎冥冥中,所有的生命轨迹,都沿着既定的方向,而我们所能做的,仅仅是承受,以身心的极限,挺直了脊背。姨母表现很镇定,谁也探不出疼痛。年轻寡居,含辛茹苦,而今,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么能不痛?或许痛到极致,就剩下麻木了吧。
窗外,夜依旧沉静。雨的交响音,渐渐趋于尾声,各种节奏都慢了,淅淅沥沥,窸窸窣窣,也都消失了,间或有啪嗒声,从雨棚跌落,在檐阶上撞碎。我安然躺着,调动听觉,融于天籁。这不是失眠,失眠是痛苦的,而我是静谧的。我所有的心情,与俗世无关,与岁月无关,只与这一场雨相关。而且我知道,明晨,桃花会更红,海棠会更艳。他人的忧伤,谁也不会沉湎。
小楼一夜听春雨,几番浮沉我自知。
|
-
4
查看全部评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