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同学们大多要好,一是重感情,二是直肠子。前者义气相投,所以很有点傻人缘;后者心直口快往往得罪人,却也知我不会背地里算计别人,也算可取之处。我还是信缘的,所以对相遇相识的同学,总有一种亲切和珍惜,哪怕是人品有些缺陷,行事少有差错,只要别太装孙子,我都能包容一二。
所有这些同学中,谈得上断交的只有一个。既没害过我,也没骗过同学,但我曾经对他恨之入骨,连他结婚通知我时也没去,这人不可原谅───因为他借了我的书。
小时候没什么零花钱,偶尔过年有亲戚给个十块八块,也多让祖母要了去。初中时家庭条件已经改观,祖母破天荒地允许我有十块压岁钱,便全买了书。主要是金庸的武侠,当时还买不到全套的,都是每天去书摊上打听,终于一本本凑了来。这以后凡是攒点零花钱,便都去买书。终有一天,惊喜地发现自己凑够了金庸的十五套武侠小说,真是既兴奋又得意,人一得意就免不了炫耀,借书的便因此找上门来。
当时我还不小气,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如果有人和我一起欣赏,倒也是快事。大多数同学还能如期还书,唯有那个人无耻之尤,借书不还不说,还腆着大脸来借下一套。但最可怖的还不是他那张脸,实实在在是他那张嘴,平时大舌头啷叽人话都说不全,一到借书的时候就滔滔不绝,引经据典地死缠烂打。可恨我当时口拙,每到最后都被他说到忘了不还我书的仇恨,而且还深感自己如果不再借他一套,我就是极不仗义的小气鬼。这样一来二去,他竟然借走了我大部分藏书,几乎没归还一套。到后来他干脆不刷牙就来,满嘴烟臭气熏得人直欲作呕,还没等开口直接把书箱给他,由他全部掏空为止,这才算是摆脱了他的折磨,那以后好久都不见他上门来“看望”我。
高中的时候,齐秦谈着吉它唱着《外面的世界》感染了所有青少年,于是自己也弄了把吉它,教材是没有地方可买的,只好去找同学借。一位姓支的同学,也不知道从哪弄来一本吉它教材给我,并且大方地说,不用还了。我非常激动地接过这本封面都掉了一半的残书,如获至宝,还特地在书中的空白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从那天起就自己照着书练习吉它,梦想着有朝一日,也能在校园里潇洒地谈上一曲。
这个愿望一直到毕业也没有实现,借书的人又上门了,我绝望地看了看他,又怜爱地看了看我唯一的一本书。但是当他张开带着一股浓郁的混浊发锈味道的臭嘴时,我已经知道自己又输了,我的选择只是马上给他还是忍受他的恶臭以后再给他,把书递到他手里的时候,我的目光像子弹一样,把他打成了蜂窝煤,但是我和他都不会想到,这一瞬间已经在缔造着某种永恒。
后来和妻子相识,恰逢我因为一次莫名的打击,心情萧索到了极点,几次都在成与不成的边缘中摩擦着。妻子是个要强的人,也从来不愿意看人的脸色,所以我们的分手似乎只是时间问题。直到有一天,妻子的母亲过生日,我出于礼节过去探望,在书柜里偶然发现一本封面只剩下一半的吉它书。我说这是我的。
妻子不信。我说某页某页有我的签名,龙飞凤舞的草书。
妻子惊呆了,她不只是知道这一页,而且还和家里人研究过这个拙劣的签名,最终大家也只认得一个“刘”字。她想学吉它,就找哥哥想办法,哥哥找了同学借,同学找了一个满嘴烟臭味的大舌头,大舌头找到了我,他拿了这本吉它书后就去了外地打工,这个孙子压根就没想还我书……
而今这本吉它书还在我的书柜里保存,仍然是半页封皮,我们偶尔和儿子讲讲这本书的故事,儿子总是觉得乱,经的人手也太多了。
书非借不能读也。很多年后,好友小棒子的一些新书勾得我垂涎三尺,但妻子全不顾我岁月不饶人的沧桑,以“借书是爱情的开始”为由,不许我去找她借书。我无可奈何地苦笑,难道我不像个本份人吗?但是我还是克制着少去找小棒子,借书的时候也只是像对暗号一样“擦肩互换”。年前小棒子又买了不少新书,我却暂时没有机会去“接头”了,偶尔的,在心痒难搔的时刻突然想起那个嘴臭鼻音重舌头大的同学来,原来想看书却借不着的滋味是这么难过呀,忽然觉得也不太讨厌他了───只要他肯刷了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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